蘇長史……?」
聽到低低一聲喚,蘇清猛然頓住腳步,急旋轉身,順勢躬身行禮。「王妃殿下。」
沉默久久。
久到簷頭水滴落下,在階前青石板上濺起的聲響在耳膜中形成巨震,才聽身前雍容尊貴的女子輕聲開口:「靖王殿下……王爺他在書房歇下了?」
低垂下眉眼,蘇清目光專注凝住在秋原佩蘭曳地裙擺上精緻細碎的竹線花紋。「回稟殿下,王爺說夜色深沉,不願再多驚動內府。又因明日是五月初五,蒲蘭花朝兼初熟節,神宮、內廷皆會祭典並節慶活動。王爺所以想看看以往年節時候宴會酬唱的詩歌卷冊,作些起碼的節日準備。」
「初熟與與蒲蘭節祭……這是正事,當著祭典場合酬唱應對原本最是重要不過。只是王爺近日公事操切,於此又這般用心,人的身子終歸不是鐵打成的。」秋原佩蘭輕輕歎一口氣,隨即抬目凝視眼前恭恭敬敬的長史,「蘇清,你先去書房小心伺候著。我去廚房弄些湯餅宵夜,一會兒便給王爺送過去。」
蘇清連忙再行一個禮:「王妃殿下,王爺歇在外書房原意便是不驚動內府。王妃您這幾日在誠郡王府也是日夜操心,十分憂勞,此刻又熬夜為王爺親作羹湯。王爺見了心中必定十分疼惜,過意不去。」
秋原佩蘭聞言微微一笑:「身為人婦,為夫君洗手作羹湯原是職責所在。又有什麼過意不去的?王爺是太過體貼了。」頓了一頓再微笑繼續道,「蘇清既這麼說,我便讓貼身服侍地水涵送過去。你在書房伺候王爺讀書,也見機規勸著殿下一些,職責已盡後續無憂,千萬不要太過煩心苦惱一味勞累打熬。朝廷政務是天家的更是天下人的,而這身子,卻只是自己的。」
蘇清心中一震。頓時抬眼看向秋原佩蘭。只見晦暗夜色中一雙明眸幽幽閃亮。秀麗面容上稍顯疲倦的平靜神情中流露出深深的溫柔和憐惜,卻不見半點自己想像中的憤怨或是哀戚。沉默片刻,這才急忙躬身答道:「蘇清謹遵殿下之命。」
秋原佩蘭嘴角微揚,向他輕輕頷首,隨即帶著貼身侍女移步而去。
看著那道優雅背影在夜色中消失,蘇清這才轉身閉眼,舉頭向天。長長舒一口氣。
京中消息素來流傳極快,何況是關係到朝野赫赫有名的冥王、近來風頭極健地靖寧親王地榮辱沉浮?自那日風司廷失蹤消息傳到京城,秋原佩蘭便一直在誠郡王府照料病中地郡王妃吉昌公主以及王府的世子郡主。這兩日雖然風司廷已然平安還朝,但是誠郡王妃病體尚未完全康復,她應了風司廷與皇后徐韻芳的請求依然留在郡王府看顧上方妤,直到今日午後風司冥親自前往迎接這才回歸王府。但便是這午後的短短半日時間,秋原佩蘭就已經清清楚楚瞭解了靖寧親王這兩日的全部經歷以及此刻在朝中的處境。風司冥接了她回府後便獨自出府散心,不帶隨侍僕從更不告知去向。撇下靖王府中一眾又驚又疑又懼的下人僕婦。皆是王妃秋原佩蘭鎮定從容。輕描淡寫然而威儀自成地幾句話壓住眾人心中恐慌;隨即發號施令,命各人準備明日初熟節與蒲蘭節祭的各項事宜。自己身為府中長史負責與各府各部的禮節往來,隨她在書房書寫賀帖核對禮單。又到府中各處檢查節日各項籌備事宜,這一日的繁忙更兼辛苦是再清楚不過。待到晚間風司冥遲遲未歸,秋原佩蘭按著婚後必然等候丈夫回府服侍入睡後方肯歇息的習慣不顧身心勞累強自支撐,經府中總管郭繡與自己苦勸這才回轉內府。不想她回房之舉居然只是體貼下屬,寬解了自己二人卻是等候依舊。因此門上靖王回府的雲板一敲,自己剛剛照風司冥的吩咐令下人前去收拾書房,這片刻工夫她便已經帶著侍女趕到前堂。
這位年華尚未滿雙十的靖王妃殿下啊……那雙威嚴沉靜而又滿是恬美溫柔地眼眸,是男子無論如何都不該更不能辜負地啊!
蘇清又是輕輕一口氣歎出,努力定一定心神,這才舉步向書房走去。
外書房與處於王府前、後庭交界處的內書房不同,既是府中一切對外事宜處置決斷之處,又是靖寧親王與府中長史幕僚商討國事、議論朝政的公所。外書房獨佔一重屋宇,正堂之外有左右廂房,廂房各有兩個套間並一個暗室;西廂套間內設了床榻臥具,可供小睡休息。書房場地寬大,收藏地各類文書資料也是
常。除了做議事之用的正堂只收集了常用公文以及地圖,其餘各個房間確是依足了「書房」之名。輕撩門簾,蘇清踏入西廂的一刻便見風司冥手握一卷淡青色封皮的《饌玉集》倚著書櫃看得專注。
集錄刊刻不過四年,《饌玉集》已經與《承京落華辭》、《京都歌賦合集》並稱為北洛文士必讀的「歌詩賦三聖經」。這一部收錄了胤軒一朝最著名七十三名文人作品的合集,總計四百六十二首詩作中有近一百一十首出自當朝大司正、赫赫聲名的青衣太傅柳青梵之手。柳青梵青衣風流,文采瀟灑為世人共知,所書論著如《四家縱論》等當世稱絕。而他的詩歌曲辭,無論是太子太傅的典雅宏麗還是痕公子的清新溫婉,無論是隨心吟誦成章還是往來酬唱應和,聲情詞藻篇章法度皆各成其妙,令一眾文人士子歎服追。《玉集》收錄的柳青梵詩作皆為當世公推的佳作典範,不但清新典雅深情絕麗,更多是平實如話、承安老幼婦孺走卒販夫都能隨口成句的名篇。風司冥自幼跟隨柳青梵,雖然並未用心鑽研文學之道,在文章詩賦上的造詣也遠不如誠郡王風司廷等皇子,然而對詩詞文學的鑒賞力卻是極佳,縱然公事繁忙,稍有閒暇之時也會批閱詩賦註釋歌詞。這一卷《玉集》他早看得純熟,邊角之上作滿批注。蘇清見他視線雖然停駐書頁,目光神情卻似飄然天外,顯是神思另有所屬。一時不敢驚動,輕輕落下門簾,低頭垂手站在門邊,就連氣息都只壓得僅有一線。
「……離歌且莫翻新,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京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春風容易別……」一片靜默中耳邊突然傳來年輕親王低聲吟詠,蘇清直覺抬頭,卻見風司冥目光如水,沉沉凝視雕窗之外的一片幽暗不明,「春風易別,易別春風,果然……一川風絮終難待我,無射,無射,原來你,真的是對的……」
不是第一次聽到「無射」二字,心中卻是猛然一蕩,抬眼只見伴隨著年輕親王從未有過的溫柔低語那張俊美無儔的面容上流露出的表情神態,蘇清只覺魂魄瞬時飛出天外——
不許人跟從,也不告知去向,獨自一人出府散心的靖寧親王,竟然真的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樣,又一次前往霓裳閣尋找那個樂伎女子!
並不是不知道年輕親王對霓裳閣的情有獨鍾,以歌舞百戲稱絕承安京的霓裳閣原是達官顯貴最常出入流連的場所,更何況眾人影從的大司正柳青梵便是佔據了霓裳閣最好包廂的貴客?身為皇子,與文人士紳、富商巨賈往來交流自不可少,自己也知道寧平軒為改變眾人心中純粹殺伐征討的「冥王」形象而作的種種努力,只是眼下這種時候,這種局勢,這種情形……從主持著宰相台傳謨閣中僅次於西花廳的寧平軒、掌控周全著半數朝政要務的實職實權的親王,到此刻被革去俸祿,解除一切政務勒令「回府修養」;胤軒帝最寵愛的三皇子誠郡王風司廷回歸朝堂奪去四方權柄,一直與冥王不睦處處作對的七皇子治郡王風司磊滿朝聯絡叫囂趁機落井下石——這莫名飛來的橫禍之下原該是夫妻彼此扶持、相近相親的時刻,新婚不過三月的年輕親王卻拋下妻子家人,往***之地尋求安慰解脫,甚至連回到府中心上還念念不忘那身份低賤的女子的姓名……這若是讓一心愛重夫君、竭力盡心試圖為夫分憂解愁的賢德王妃知曉,該情何以堪?!
那到底是怎樣一個妖精,竟連從不迷戀色相的赫赫冥王都蠱惑了去?!
低垂眉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蘇清強自壓制頻率驟然紊亂的呼吸,同時努力平復激盪的心緒。千言萬語堵在咽喉,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出口,只能靜靜抬頭,凝視燭光晃動中神思遐飛的年輕親王。
靖王爺,九皇子殿下,難道您真的受不了皇帝陛下這一次刻意而為的偏心打擊,要學那些不成器的蠢人放任糟蹋自己嗎?
皇上,胤軒帝陛下,蘇清……要做決定了。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歐陽修《玉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