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那日被山洪捲去的情景……能夠再次看到子初江鉤,感覺簡直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風司廷負著雙手立在船頭,微微仰頭看向天邊一彎新月,良久才發出一聲輕輕歎息。
「是卑職失職,請殿下懲罰。」
聽到身後傳來沉穩嗓音,風司廷嘴角微揚,卻不回頭。「失職?是我沒聽你的話在山裡隨意亂走才有這一番驚險。何況事後是你及時尋到我,就算之前有失職也是功過相抵了,哪裡還有什麼懲罰?郝噲,這次你立下大功,但你已經在將人所屬下,按著慣例不能繼續升階。父皇要賞你,要你到御前伺候,但這一個月多接近兩個月下來,本王心裡著實捨不得你,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即使精明細緻如風司廷都幾乎無法察覺那一閃而過的停頓遲疑,郝用極其穩妥自然的聲音答道:「郝噲是侍衛,也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服從。」
「哈,我竟忘記了——你不是普通的侍衛隨從,原是冥王親衛當中千挑萬選出來,輕輕鬆鬆便平定永州流寇之亂、立下大功的末等將領。」風司廷淡淡笑一笑,「人都傳說冥王軍人人皆可以一敵十,百人能敵萬眾;帳下鐵衣親衛更是精英雲集,哪怕最末等的軍官、參贊、幕僚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完全足以獨當一面的大將之才……郝,這個冥王軍神話在戰場之外的繼續。是你成就地吧?」
「世人所謂的神話,大多是脫離了各種條件而讓常人感到難以理解,因此被傳說得具有神明一樣無邊法力的事情。冥王軍下法度森嚴,從士卒到將領的訓練皆是極盡嚴格。而遭遇各自為戰的情勢遠比尋常軍士為多,獨當一面的處事是擁有軍階的將領進入冥王軍的基本要求。」沉默片刻,郝噲才靜靜回答。
風司廷頓時斂去了笑容:「永州寇亂之前你確實只是冥王軍帳下一名最末等軍官,但就算是法度森嚴地冥王軍,憑此一項功績足以在軍中陞遷——若非看到將人所交上來地你地札子。絕對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讓一名立有大功的將領大材小用地充做侍衛。」
「郝噲於冥王親衛中位列在後。並非軍中評價不公。永州能夠有所作為。謀劃運籌定下整體大計的是冥王殿下而非他人。之所以任命作為當時主事之人,是因為道門弟子的身份容易消除民與官、寇與兵之間的對立。靖王殿下素來知人善任,我是武人出身,擅長的是個人對少數人地搏擊,所以才令我離開軍營擔任侍衛。再者郡王殿下身份尊貴,做殿下的侍衛怎會有『大材小用』之說?只要能得殿下說一個『好』字,就是沒有令殿下失望。也不辜負了冥王的一番栽培。」
「好一句不令我失望,也不辜負冥王的栽培——郝噲,你果然是謹守身份、盡職盡責!」風司廷輕笑一聲回轉過頭,凝目注視身後高大健壯的侍衛男子。「若我向冥王……向皇上指定要你時刻跟隨身邊,將出人頭地的機會換成金銀之物,你心中可會不服?若我說服靖寧親王,令你一輩子就做王府親衛,你可還願意奉上身為臣子的忠誠?」
「郝噲現在將人所屬下。是郡王殿下的侍衛隨從。殿下待人極好。性情又寬厚仁慈,跟隨殿下、保護殿下安危既是屬下地職責,更是地榮幸。身在朝廷。守住自己的職責就是為朝廷做事、對皇上效忠,就是身為臣子最大的功績。至於所謂軍功最大最重、而武人只看重戰場軍功地說法,既然朝廷的俸祿完全可以養活自己,郝噲本身對這些並不在意。而殿下看中了,不嫌曾經犯下過失而繼續給予信任,那是無法拒絕的最大榮耀——如果皇帝陛下問起,郝噲會這麼回答。」
噲神情平靜一如說法語氣的鎮定,沉著挺立的身形顯出自然而然的驕傲和自尊。與他相處已有一段時日,風司廷對這個武功能力皆是十分出色的侍從頗是瞭解:沉穩冷靜,建立大功固然不顯傲色,頭腦靈活處事機變、與人言談滴水不漏更是遠非尋常武人能及。當著自己意圖分明的試探依然保持一貫謹慎守禮的態度,回答得體不卑不亢,真不愧是道門首席弟子、赫赫冥王的屬下——
心裡極快地閃過這一念頭,風司廷不由微微皺一皺眉。語聲卻是平靜依然:「我說的不是這個。沒有軍征殺伐,再卓絕的將領也沒有用武之地。歷史上縱橫沙場、建立下赫赫戰功,但回歸朝廷,政務上
竅不通的將軍並不在少數。北洛不是爭勝好戰力強軍功雖然重要但遠不是一切。沙場上的戰無不勝不意味著朝廷政務上的所向披靡,反而很容易成為沉重的負擔、絆腳的大石。」說到這裡風司廷頓一頓,目光投向天邊一彎斜月,靜靜道:「郝噲,你是聰明人,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看著風司廷被月光照亮的側影,郝噲心中突地一跳,但隨即極快低垂下眉眼。「請殿下訓示。」
「需要我說破麼?自胤軒十八年風司冥交割軍權,除三千鐵衣親衛,冥王軍兵將全部歸軒轅皓統領。冥王軍出身的上將軍皇甫雷岸、飛羽將軍多馬等高階將領也紛紛分派職司,雖然同袍情誼不改但軍制隸屬已經完全獨立。將手下大將一個個脫離軍制安置到朝廷各部,自己則在寧平軒聚集與軍事毫不相關的蘇逸、文若暄、許克、張震、李景霖一群文人朝臣,再加上一個行走宰相台多年、協調各部圓轉運作的秋原鏡葉,朝廷中人有誰不知寧平軒運轉平順、政務處置迅速高效?朝堂與軍隊最大的相同之處,便是只有令屬下完全信服的人才能獲得無保留的。不問私情不拘出身,量才而用用之不疑,雖然威嚴森重卻是賞罰分明……只不過兩年時間就掌握了朝廷用人的訣竅關鍵,戰場上帶下來的冥王積威,兩年來幾乎已經完全被他在政務國事上的精善和出色表現贏得的肯定取代——也許風司冥確實是最適合在承安京、在擎雲宮生存的人。」說到這裡頓一頓,風司廷淡淡一笑低頭。「當然,這也是柳太傅所期待見到的景象吧?」
聽到柳青梵的名字,郝噲頓時身子微微一震。「這……與大司正大人有何關係?」
「大司正……哈,你說到關鍵了,郝噲。道門也好,大司正也好,都是不能輕易插手朝堂派系勢力的,皇子之間的爭奪當然更加不能涉身其中。但是柳青梵,」風司廷微笑轉回頭,「一人便足以動搖天心民意的太子太傅、道門掌教,他的袖手旁觀真的是為了保持一貫的公正中立,為了穩定朝局平靜表面下的暗潮?柳青梵從來不是聖人柳衍,擎雲宮裡這麼多年,他的心意……他的私心若是還不能體會,風司冥當真枉費他自藏書殿到現在的一番教導了。」
「郡王殿下……」
「當局者迷,原是以為走出了擎雲宮能夠逐漸看得清身邊人物事情,經歷了朝堂沉浮起落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周全考慮人世種種。但那個人想得太過深遠,手段也高明到不留半點痕跡,竟然直到現在才勉強明白他之前的舉動佈置……青衣太傅,年紀比我尚小著三歲,心思卻到了這個程度。難道真的如傳言所說,他是蒙受大神垂青、世代守護我北洛的那一脈的傳人麼?」
噲渾身一震,不待思索已經脫口而出:「殿下,請慎言!」
「此處並無六耳。何況是與不是,不改變我已經決定的任何事情。」淡淡看他一眼,風司廷隨即將視線投向江中月影。「,今夜之言限於你我——有些事情只能自行體悟,旁人再行提點也無濟於事,我不想毀了他一番心意。你出身道門,在他身邊時日也不算短,知道哪些話應該回報。」
「是,殿下。」
耳邊傳來郝噲穩穩應答,風司廷只是沉默無語凝視江月:戰無不勝的冥王,兩年來在朝堂上日見穩妥成熟的處事應對有目共睹。一心為政精明強幹的年輕親王與寧平軒以秋原鏡葉為首的心思活躍積極用事的一眾年輕文臣自然而然地吸引著大批有心一展長才的文人士子。朝中的老臣也對年輕親王行事的沉穩嚴謹十分心喜,胤軒帝面前不帶私心的屢屢讚譽,充分說明著風司冥在朝臣心中的地位。
脫離青衣太傅的蔭蔽,拋開赫赫冥王的聲名,年輕親王獲得與其名爵地位相符的認可、尊重和臣服,正如在戰場獲得將士的誓願追隨,正如此刻郝噲的忠心不貳。
就像那人所希望的,對朝臣和士人而言,靖寧親王,便只是風司冥一人。
只是,風司冥到底只有十八歲。
十八歲,行過成年禮,卻還不能真正脫離依靠的年紀。
視線從江上粼粼波光緩緩移開,抬頭看向巍峨皇城所在的方向,風司廷靜靜微笑了。
終於回來了……承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