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六章 鴻雁自掠長空(上)
    第六章上半更新完畢,讓我知道一下多少人喜歡無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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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少爺不喜歡剛才的曲子嗎?」

    耳邊清清亮亮一句,風司冥這才從失神中驚醒,「不……我很喜歡。」

    「這一支《梅花引》加入了思念家鄉的曲調,其實有些哀傷的意味,這個時候彈起來確實不太適宜,」放下馬頭琵琶,鍾無射靜靜看向風司冥,「沒經公子同意便隨意竄改詞譜,是無射造次了。」

    風司冥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她言語中的意思:霓裳閣的表演訓練時極為嚴格,無論歌舞音樂都有規定的曲譜,配詞和動作也是統一固定的,便是單獨為客人表演的伶人舞伎也不能脫離了譜子隨意變更;固定的曲目若是要自由發揮,必須首先經過客人的同意。《梅花引》在坊間流傳廣泛,月下梅花團團綻放的場景展現出生命蓬勃的活力,本是一首熱鬧愉悅的曲子,但鍾無射指下彈來卻是清冷悠怨,在這一片繁華的霓裳閣的確讓自己深深失神了。

    見鍾無射凝目自己,風司冥微微笑一笑:「沒有聽出思鄉的意味,是我耳拙了,可惜不是無射姑娘的知音。只是曲調雖然有些哀傷,聽著卻是很舒暢豁達,與一般的《梅花引》不同,有天地一片清朗的感覺……無射姑娘的家鄉在草原嗎?」

    「不,無射從未見過東方廣袤一片的草原牧場。」輕輕搖一搖頭,鍾無射嘴角揚起一抹淡淡微笑。「是三江交匯的荊川平原。月夜星空下一望無際的浩渺水面,一陣風過水浪翻打出點點幽暗光芒。水邊有成片的蘆葦蕩,高崗上是獨一無二的四季梅林,一年到頭都開滿了雪一樣的花朵。從小住在三江平原上、因為各種原因遠行的人們,看到梅花就像回到了故鄉一樣。九少爺聽出了天莽水闊的狀景,無射感覺很高興。」

    「就算只聽姑娘這一番描述,眼前似乎便已經能看到那般景象。」風司冥讚歎似的看著鍾無射,「天莽水闊的狀景……曾經聽過『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句子,無射說的就是那樣的景像嗎?」

    鍾無射微笑一下,隨手拿起馬頭琵琶調弄一下,隨即輕聲唱起來:「羈旅遠,寂靜夜抒懷:默然登小樓,憶鄉人空瘦。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京華居何易,無奈舞春秋。夢墜流年去,身與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一首短短的《夜抒懷》嗓音幽婉,曲聲繞樑,風司冥沉默良久才輕輕道:「鍾姑娘正當青春韶華,如此憂傷歎惋的曲詞詩句,未免有傷心緒。」

    「是九少爺溫和體貼,縱容了無射。」放下琵琶,鍾無射重新給風司冥將酒杯斟滿。「飲寡酒傷身,雖然桂花釀醇厚溫和,公子也再配些菜餚才好。」

    風司冥不由微微一笑:「以傷心勸傷身,鍾姑娘說話很有意思。」

    「無非是九少爺雖然面帶喜容,內心卻有些悵然若失,並非旁人眼見的得意。果然能夠因為無射的曲子發洩出一二來,也就是對無射最大的好處和獎賞了。」

    風司冥猛然揚起眉頭:「我以為鍾姑娘知道我的身份。」

    「無射不敢放肆。」

    聞言微微一震,風司冥頓時抬起頭對上懷抱琵琶的年輕女子:鍾無射坐在披著繡錦坐墊的圓凳上,一身純白長裙更襯托出週身安寧平和的氣氛,比大多數北洛人黑色眼睛顏色略淺的褐色眼眸靜靜望著自己,清雅秀美的面龐上帶著一抹溫柔清淺的笑容——望著那坦然直視的明亮雙眸,心中突然有某處像是被輕輕觸動,風司冥緩緩撤下習慣性的警覺與戒備,「不……你的曲子我都很喜歡——你自己演奏的那些,與別人不同的那些,我很喜歡。」

    鍾無射笑容不由一震,隨即站起身來,向風司冥深深行禮。「九少爺這兩個『很喜歡』,無射會一直記在心裡。」

    「姑娘誤會了,風司冥實在當不起如此大禮。」風司冥輕輕擺一擺手,見鍾無射投來詢問的目光,沉默片刻才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其實,我一直都只是單純地喜歡聽曲子,而做不到聆聽者應有的欣賞和品評。有時候會苦惱自己愚笨:聞絃歌而知雅意,縱然刻意訓練,卻始終都無法做到;心裡雖然似有所觸動,可是所思所想卻很少切合奏樂者的本意。只有在這裡,姑娘的曲子不拘樂譜,也不是慣常聽到的愉悅之音,無須為熟悉情調的音樂刻意調節心緒,也不需要努力去揣摩奏樂者的心情,倒是有一種因此而放鬆的感覺——」說著抬起頭向她微微一笑,「這樣說,或者是對鍾姑娘很大的不敬。」

    見那目光中真誠坦率毫無扭捏掩飾,鍾無射頓時一怔:「九少爺真是……太過謙虛了。當年與那位親王殿下共賞歌舞曲樂,品評之際字字句句皆在人心。若說九少爺不能欣賞歌詞樂舞,只怕世間再無知音之人。」

    「當時真是無知年少……不過一時賭氣翻出了書本上的成語,難道當真便說中了閣中眾位姐姐姑娘們的心思?」

    鍾無射輕聲笑起來:「所謂知音識意,不過彼此心同情合互為共鳴;但人各有異,曲各有別,世間又豈有心思完全同調的二人?然而九少爺心思細膩,體貼深沉,便是一味自謙不識音韻,但樂曲中寄托的情致終於是體會的。」說著微微俯一俯身子,「其實無射也時常為無法傳達出某些曲目特定的感情而苦惱,這一點,與九少爺的苦惱竟然是一樣的呢。」

    「姑娘是說真的嗎?」風司冥忍不住微笑起來,「不過有時確實如此。子非魚不知魚之樂,子非我亦不知我心中所見淵魚之樂。音樂本來就不像言語那般直接傳情達意,除非是像無射剛才那般連曲詞一併唱出來,否則,聽不出細微心意才是正常。」

    「那無射便給九少爺再來一段無所寄托,隨心所欲的曲子如何?」

    風司冥深深笑起來,舉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一雙幽深如夜的眸子定定凝視鍾無射:「正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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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引》、《跑崖船》、《山行歌調》、《淥水謠》……鍾無射悄悄抬起眼看向對面凝目沉思的青年,年輕女子秀美面孔上習慣性的清淡笑容漸漸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溫柔,手下曲調也越來越舒緩清悠。

    她心中很清楚,眼前這個口中說著不通音韻不善聆聽的俊美少年,並非不解琴心。

    兩年前的初遇,十六歲俊俏少年帶著羞澀赧然的飛揚神采猶在眼前;半月來的相見,雖然如今日這般對話還是首遭,但樂曲之外的默然無聲中年輕親王臉上偶然流露的神情變化,便足以說明對面之人的心情。

    縱然是在最溫柔浮艷的場所,當著美酒佳餚,耳畔更有輕歌妙曲圍繞怡人,青年的背脊始終挺得筆直。素來凜人的眉眼微微低垂,收斂起赫赫冥王銀心寶劍的銳利目光,卻脫不去天家王族天生的高傲與疏離,更掩不住週身因長年沙場征伐形成的敏銳和警惕。無可挑剔的俊朗而精緻面龐上,帶著一點似乎是因為樂曲而顯露出的淡淡笑容,但那看起來分明全然放鬆的神情卻令人只覺得那是一隻假寐小憩的黑豹——這個剛剛行過成年禮的年輕男子,只有在全然陌生的樂聲曲調中才會稍稍卸下過分沉靜平和的面具,露出自然的表情和真正的微笑。

    風司冥從不指定歌曲,對音樂的喜好全靠自己從旁揣摩。他只在一旁靜靜安坐沉思,清茶淡酒慢慢品酌,若非樂曲間斷時他抬目投來淡淡的笑容,鍾無射有些時候甚至會以為自己早被視作無物。

    ——冥王,原是不適合做溫柔鄉中溫柔客的。

    霓裳閣開門經營,曲樂歌舞款待四方,只要不觸犯了規矩,踏入大門的、上至王公貴族下到走卒僕婦皆是霓裳閣的貴客。幾年間霓裳閣在承安盛名大噪,各界名流往來,便是皇族中人霓裳閣裡優伶樂師也是常見常識;如何招待身份不凡性情特異的客人本是霓裳閣嚴格訓練中的一部分,閣中從伶人到小廝對無論什麼身份的客人都能從容自然的得體應對正是它贏得承安京交口稱讚的關鍵。但是對於這位聲名赫赫的靖寧親王,霓裳閣上下卻是無人敢不小心翼翼。

    即便是一生在***場中,圓滑老練閱人無數的許媽媽,也沒有勇氣直對年輕親王的雙眼。舞姿卓絕,面對任何人都能言笑自若的花弄影,在胤軒帝的九皇子殿下面前表現出的那份常人難及的瀟灑無拘,也刻意壓制了原本性情的飛揚囂張——無可爭議更無可取代的頭牌舞姬不需要討好任何人,但是鍾無射知道,這位切實把握著霓裳閣權勢的驕傲女子在親王身上動用了多少心思。

    舞台上的每一段歌舞,每一首曲調,每一個人的每一個腔調、每一個動作,更不用說負責斟酒上菜伺候的主廚、僕從、小廝,展現在年輕親王眼前的一切無不經過精心準備;就連此刻自己手下這首《靜夜思》,也是閣中樂師反覆斟酌專門為他新作。

    只有自己,那一身紅衣眩目的俏麗女子盈盈笑語:人生最美如初見,刻意的準備對你是絲毫不需要的。

    而從來都只在舞台上與眾人共同演出的自己,對指名要自己演奏的年輕親王那種幾乎冷淡的沉靜卻是異常感激而適應:樂曲之外的沉默無語減少了單獨面對陌生客人的不知所措,而驅趕了包括討好在內一切情緒的純粹演奏,讓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音樂中緩緩消逝。

    行雲流水般的音樂從指尖滑出,書寫天空大地風物人情的樂曲拋卻了浮華的修飾,技巧嫻熟的演奏漸漸渲染上溫婉平和的心緒,馬頭琵琶素來繁麗華美的音色此刻卻規畫出一片奇異的澄淨清澈……便如演奏者此刻臉上的神態表情。

    淡淡微笑一下,風司冥緩緩將目光從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演奏中的鍾無射身上移開。

    並非真的不通音律——皇子的教育複雜而周全,音樂不僅僅為個人的修身養性,更是一國重大禮儀與風度的展現。和諧優美的音樂為天地自然聲音之合,蘊含天地自然之真理,真正感觸和體悟需要修養和積累,藏書殿中皇子無不以更早開始禮樂課程的教導為彼此競爭的目標。柳青梵深通音律雅善曲韻,時歲更替景致變換之際,心情舒暢閒適之時,興之所致每每撫琴吹簫,與他時時相處的自己自然深得其道。就算青梵從未教導過自己演奏器樂,對於音律所能傳達的聲情感知體味也較他人更多。只是,「聞絃歌而知雅意」,宮闈朝堂從來不缺以聲色曲詞打動人心的心機手段,就是在六合居與人言詩談曲也不能不處處留心時時謹慎。從長年征伐廝殺的戰場到承安京中風雲變幻的朝堂,兩年下來面對任何人察言觀色體情知意已成習慣,但在這歌舞***之所,自己實在再不願花費更多的力氣。

    沒有討好,沒有示意,樂曲只為演奏者自己而彈奏,這份熟悉的模式讓自己得以安心聆聽或思慮沉吟。偶然貫注音樂,放縱心情隨音樂起伏轉折,則在那一瞬間眼前便鋪展開那淡雅溫婉的年輕女子心中一片清淨深遠的天地。

    繁華浮艷的霓裳閣,或許只有這一曲清音能入自己耳中。

    風雲變幻的承安京,或許也只有這一曲清音能給自己一個無關外物的清靜世界。

    耳畔樂聲柔和,端起酒杯淺淺抿一口,桂花酒特有的馥郁而清淡的香氣頓時沁滿口鼻,風司冥臉上露出淡淡的滿意的微笑。但目光一轉,無意間掃到腕上一串珊瑚珠鏈,笑容頓時斂起,隨即輕輕歎一口氣:金線穿起的瑩潤鮮艷的紅色珠子,北海郡歷朝指定的貢品、皇族偏愛的飾物,作為這次周全地主持了三皇子出使西陵種種準備事宜的賞賜,小朝後剛剛從胤軒帝腕上褪下,並由他親手系到自己手上。下意識地伸出手指輕輕撫摸珠串,珠子上似乎還帶著原主人的體溫,而那比往日更溫和平易的嘉許言語和欣慰笑容,也在這一刻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做的很好,果然是加冠的大人了。」清晨使團送離京城後回到澹寧宮繳旨述職,胤軒帝接過奏冊,甚至不等自己說話便首先開口。隨後只簡單問了幾句使團沿途守衛安排便吩咐到御花園共用午膳,席間卻拋開了眼下朝廷政務,細細詢問起數次會戰的經歷見聞。每當說到戰勝大捷時胤軒帝便撫掌大笑,絲毫不掩暢快得意——

    天心難測,然而這一次,自己分明感受到那目光笑容中無須懷疑的肯定和愉悅。

    從午後到夕陽西斜,走出擎雲宮的那一刻風司冥兀自不敢相信:胤軒帝竟花費了整整一個下午,聽自己毫無技巧地講述投身軍隊後全部的經歷和生活。

    縱然是父子血親,如此相處卻還是十八年生命中的第一次。

    走出擎雲宮,回眸斜陽餘暉下威嚴壯麗的殿宇飛簷,漸漸平靜而可以道明的心緒,驚疑不定之外是無法抑制的深深茫然。

    從西華門步出,直覺地走到傳謨閣外,卻在看到宰相台前石壁上「秉心執事,天下為公」八個筆力遒勁,清健剛毅的大字時驟然轉開了身體。

    經過六合居望見門前一如常日的車馬如流冠蓋如雲,站在熱鬧繁華的永豐大道路口都聽得到樓上文人士子的吟詩作詠高談闊論。眼角餘光隱約瞥到風司寧車駕特有的旗幟徽號,但也只是在心中微微笑一笑,隨即便催馬徑直向霓裳閣奔來。

    華美浮艷的霓裳閣,慇勤周到的許媽媽,幽靜安寧的包廂雅間,精美爽致的酒水菜餚……直到手執馬頭琵琶的年輕女子行完禮抬起頭,視線相接的一刻,風司冥才猛然驚訝於自己又一次來到這裡的事實。而當耳畔傳來清冷然而悠遠的《梅花引》,驚疑茫然的情緒在樂聲中逐漸冷靜並緩緩散去,再次與那雙星子一般閃亮的眼眸視線相接,風司冥終於明白了自己究竟為何而來。

    「鍾姑娘。」

    十指在弦上劃過一串俏麗的音符,鍾無射微笑著凝目眼前年輕俊美的親王。

    「夜已深沉,行路之前不如一段激昂音樂振奮精神——姑娘便為本王奏一曲《將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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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杜甫《旅夜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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