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章節,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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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事情都做完了!
放下紙筆,秋原鏡葉輕輕揉動酸痛到有些麻木的肩膀,連續半個月夜夜未得安睡的睏倦一時一齊襲上身來,看著落到桌上的金黃色陽光,眼睛忍不住地慢慢瞇起合上。
耳邊隱隱傳來定時的梆子聲:傳謨閣和擎雲宮行的是一樣的時刻規矩,平日裡凡有事務奏報處理滯留時間不得超過兩刻。在當朝首輔林間非的嚴肅勤勉帶動之下,傳謨閣宰相台的全體官員無不對宮中梆子報時聲敏感之極。不過這正交酉時的時刻卻是一日事畢的標誌,對於自己能夠在今日之內將各項事務處理完畢而不需要再夜以續日地辛苦,秋原鏡葉還是很感驕傲與興奮的;而在其他同事官「下朝」還家後在自己辛苦大半日的官署桌案上伏拜小憩片刻,應該也是朝臣允許享受的一時安寧……
但後腦勺上突然一痛,頓時打散他全部的瞌睡蟲。
秋原鏡葉一下子跳起來,怒氣沖沖一心要抓住那個肆意打擾他難得安穩小睡的罪魁禍首狠狠報復,不料耳邊隨即傳來一聲溫雅平和的「鏡葉」,讓他伸出去的手頓時僵在半空。「老……老師?」
看到自己的得意門生,那個在擎雲宮官場自如行走了五年的年輕朝臣顯出少有的不知所措的尷尬模樣,柳青梵忍不住輕笑出聲。「我不過二十有六,暫時還當不起兩個『老秋原鏡葉依然有些回不過神,青梵搖一搖頭,隨即上前伸手在他肩頭、背心還有手肘幾處推拿兩下。「雖然進入寧平軒的多是年輕力強,正當有所建樹的年紀,但這般拚命卻是有些過分了。況你自幼體虛力弱,更不該不知保養讓自己如此勞累——身體固然是你自己的,但花費了我那一番心血便是給你這般肆意浪費透支的麼?」
感覺青梵手到之處身上頓時大為舒爽,連精神也驟然飽滿煥發,秋原鏡葉心中不禁一陣由衷驚歎。但聽到他最後一句溫和責備,卻是忍不住搖頭苦笑起來。「老師,不是學生抱怨,實在這一次為西陵太子祝賀、三皇子奉旨出使,皇上一句話就把所有準備事宜都壓在寧平軒我們六個身上,鏡葉不敢不竭盡所能啊!」
青梵微微一笑:「今日早上使節團已經出了京城,再加上你這一日的核算校對,這份差使也算是暫時做完了。」
「暫時……老師用詞精妙,在使節團離開國境踏入西陵疆土之前,鏡葉這一顆心半點都不敢放下。」秋原鏡葉苦笑著對上青梵那雙幽深沉靜的眼眸,「鏡葉今日才知,為何老師說規劃統籌為宰相職責之最重。」
見身前弱冠青年收斂了抱怨感歎之色,臉上露出平和沉靜的表情,青梵不由頷首微笑。「使節之事的準備歷來由禮部熟手操辦,你能做到這個樣子已是相當不錯。你自然知道三皇子的這一趟出使意義並不單純,所以皇帝陛下才特意調用了你們幾個來統籌安排這些事情。責任所在,為官自當盡職,但面對完全沒有先例舊案可循的朝務竭盡自己最大所能妥善處置,卻是普通朝臣哪怕是一些老臣都難以做到的了。」輕輕拍一拍他的肩膀,「鏡葉,你做得很好,你們做得都很好。」
秋原鏡葉微顯羞澀地低頭笑一笑,隨即抬起頭來看向青梵:「其實我們幾個都還不算什麼,靖王殿下處處留神事事在心,為我們在各部圓轉周全,才是做了許多事情。」
「這個,我自然也是知道的。」青梵微微一笑,隨意掃一眼他的桌子。「這些是從戶部調來的賬冊?如果用完了就趕快送回去。酉正二刻各部司庫落鎖封門,遲了可是要擔大干係的。」
秋原鏡葉笑著欠一欠身:「多謝老師提點。不過這些是鏡葉這些天為了籌措使團的事情自己做的記錄冊子。記得前些天老師跟林相閒來議論的時候提過前朝君相的案頭政務節略,鏡葉覺得很是實用便也做了這麼一本……讓老師見笑了。」
青梵靜靜看著他,幽黑的眸子裡漸漸漾出深深的笑意:「很好呀,鏡葉!」君霧臣為人心細如髮,三十年宰輔生涯每日的政務節略幾乎比帝王日誌起居注更為詳盡,朝廷大小事務人情安排統籌加上他獨到見解針對極強的評注,這些被妥善保存的文案對於後輩的朝臣原本就是一筆巨大財富。只是林間非為人處事自有習慣,青梵自己也不耐煩做這些細緻工作,因此兩人雖然讚歎卻並不打算確切地付之實踐。此刻見秋原鏡葉竟然有心模仿學習,青梵驚訝之外倒是更有三分難以言喻的喜悅,臉上的表情笑容更是從眼底由衷地流露舒展開來。
秋原鏡葉與他目光一觸,立刻被其中深意驚得渾身僵直不能移動,半晌才艱難地別過眼:「老師,鏡葉的心思……其實對於靖王殿下我……」
拿過桌上的一冊隨手翻了翻,而後將冊子塞進秋原鏡葉手裡,隨手一翻按住他的手,逼得年輕人重新與自己對視,青梵這才靜氣沉聲說道:「鏡葉,從一開始我就說過,要有與野心配合適應的才能和努力。我從來就知道你超出常人的志向,身為你的老師我除了欣慰喜悅不會有任何其他的感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站在朝堂最高處指點江山,我沒有發現其他比你更合適也更有可能成功的人。」
秋原鏡葉深吸一口氣:「老師,您真的不怪我?」
「鏡葉,你從來就不是九皇子的附庸,也不是任何人的幕僚隨從——你是堂堂正四品的三司監察史,北洛的官員,胤軒帝器重的朝臣。而身為真正懂得處身之道的臣子,效命盡忠的人從來就只有一個。」淡淡微笑一下,青梵靜靜看著秋原鏡葉。「所以我才說,你,真的做得很好。」
「如果一定要說鏡葉是為了什麼人在努力,那就只能是老師了。」秋原鏡葉低低說一句,隨即抬起了頭。「姐姐做了皇子妃當然很好,她很高興也很盼望;靖王殿下是個很好的人,只要他有心就能夠給姐姐幸福。鏡葉也會為姐姐的幸福感到快樂。可是我卻不想因為這層關係被那些只會說嘴的人說三道四,也不想被別人一下子劃歸到某某皇子的人、某某皇子的親信或者勢力範圍當中。我知道這段時間以來有很多地方都做得有些過分,也許會讓殿下或者其他忠於殿下的人不快,甚至指責鏡葉在這種時局下搖擺旁觀,可是我不想改變自己現在的做法。」
「所以你才會一個人忙碌到日落?」
青梵問得有些尖銳,秋原鏡葉卻是表情平靜從容:「老師說過,朝堂之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職責,鏡葉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而已。而且鏡葉並非孤獨一人——有老師可以理解我的心情,而且並鼓勵我繼續下去。比起其他人來,這是我最幸運也最幸福的地方。」
青梵暗暗歎一口氣:看到秋原鏡葉一個人遲遲還待在寧平軒就明白他近來的處境。再怎麼聰明強幹,到底也不過是十九歲的少年;因為幼年病弱,入朝年紀小而每每顯得人微言輕,秋原鏡葉渴望靠自己的能力獲得眾人認同在朝堂穩穩立足的心理比任何人都更為強烈。與九皇子風司冥的姻親關係固然讓他在朝上地位大大改進,但驕傲的他同樣拒絕由此帶來的其他輕視小覷。身為師長,扶助門生獨立原是基本的責任和義務,只是秋原鏡葉努力按捺隱忍下的急切,終究讓自己在欣慰肯定之餘也頗感到一絲心痛。
畢竟,無論從什麼方面,自己關注著的這些孩子的處境,其實原本就都是差不多的……
「鏡葉說得為師心中慼慼啊!看來今日是必須要實質性地鼓勵和獎賞一番了。」心思轉了幾轉,青梵臉上露出淡淡微笑。「忙了這許多天,今日事務暫完,也該好好放鬆一下。」
「鏡葉不敢。」連忙欠身行禮,秋原鏡葉臉上卻漾滿了笑容。
青梵輕笑著搖一搖頭:「罷了罷了,在我面前便免去這一套罷——六合居和霓裳閣,選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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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再不踏入六合居一步!」
見秋原鏡葉指著巍峨宏麗的樓閣咬牙切齒指天發誓的模樣,青梵忍不住揚聲大笑。
聽到身後毫不掩飾的暢快笑聲,年輕朝臣頓時回過頭來,臉上兀自帶著惡狠狠的猙獰表情,口氣卻是羞惱中帶著懊喪甚至哀怨:「老師!」
青梵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以文士論爭暢談天下之風聞名大陸的六合居,自然是承安京文士學子最集中的所在。北洛原本民風開放,因為三年一度大比的關係,國都的學術爭鳴之風更是興盛:承安京文風昌盛,便是街頭頑童、廝侍僕婦、艄公走卒都能記誦詞曲。要在這樣的地方出人頭地,除了將詩文集子投送京中知名文士,最快的方法就是當眾「文戰」,而文雅匯聚冠蓋如雲的六合居當仁不讓地成為所有有志文人學子一展自身風采的最佳舞台。
所以,當傳謨閣寧平軒中秋原鏡葉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六合居」三個字時,青梵便已經預計到了方纔的情景。
大比三年一度,應屆的試子通常提前三個月到京備考。但是許多名門望族的子弟卻會選擇提前整整一年到承安,既是留足充分的準備時間,期間又可以與京中名流學者大儒往來,彼此切磋之外更能揚一己聲名,好讓主考官在大比之前便對自己有所瞭解。因此盛名久負的六合居裡從來不缺興致勃勃躍躍欲試的年輕學子文人。京中消息靈便,六合居侍者又極周到,京中稍有聲名之人直是無所不知。秋原鏡葉十四歲參試得中殿生,十七歲拜入青衣太傅門下,此刻身為三司監察史官當四品,原本就是滿朝皆知的風雲人物,青年朝臣羨慕而作為追及目標的對象;更兼他幾次在六合居當眾論文,與胤軒十八年大比三甲中應未東、趙達以文會戰,政見學識文章詩賦無不令京中文人學子感歎欽服。而最近為祝賀西陵冊立太子,秋原鏡葉被胤軒帝欽點了協調六部、主持使節團的各項準備工作——他今年也不過十九歲,雖然入朝已有五年,但如此年輕便承擔如此重大政務,實在不能不說是寵命優渥愛重異常;而從旨令到達到今日三月十六日使節團離京,秋原鏡葉將所有事務安排得細緻周到條理分明,一切儀式程序無不彰顯北洛的嚴肅大氣——
這樣的秋原鏡葉一踏入六合居的正門,便必然逃脫不了立刻倍受矚目,被眾人包圍,或奉承或親近或指摘或挑釁的命運了。
有聖眷正隆的秋原鏡葉奪去眾人目光,青梵很愉快地享受了公眾場合下難得的安靜清閒;何況秋原鏡葉極尊師道,在他頭腦中維護柳青梵安全周到的思想決定了他對老師這種「見死不救」的行為只能完全接受,還要盡力配合著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不過這樣一來秋原鏡葉原本放鬆身心的計劃徹底擱淺,被一眾興致高漲的學子文士逼得狼狽不堪,最後還是終於看不過去的青梵將他從層層包圍圈裡解救出來。只是經此一番「摧殘」,秋原鏡葉禁不住心中鬱悶,竟是當街發誓再不入此門,引得周圍眾人或驚或笑,倒是另一種熱鬧。
「是你自己選的六合居,這可怨不得別人。」青梵忍笑扶上他的肩頭,「看來有時候風頭太健也不是好事。」
「跟著殿下也好,老師也好,每次都是這樣……看來鏡葉果然沒福,只能白白辜負了好酒好菜。」秋原鏡葉半真半假抱怨一句,跟在柳青梵身邊往霓裳閣方向走去。「但願霓裳閣的點心足夠美味,好稍微彌補一下心情。」
青梵似笑非笑撇他一眼:「這個你儘管放心,到時候便是叫全部多做一份打包帶回去我也不攔著你。」
秋原鏡葉頓時揚起符合十九歲年齡初入社會的年輕人獨有的天真笑臉:「方纔已經讓老師破費了,這個……」
「方纔你又沒吃到什麼,白白辜負了酒菜。」見秋原鏡葉頓時臉上扭成一片,青梵這才輕輕笑一笑道,「霓裳閣不以正餐菜餚為主要經營,但閣中飲食也是足夠精緻的;你沒怎麼到過霓裳閣,閣裡點心的美名也已經傳到耳朵裡便可見一斑。不過你多是為了各種應酬往來才出入這些地方,想來也沒什麼心思好好感受這食中三味。而在平時,無論六合居還是霓裳閣,你的俸祿都不足夠放開懷抱地……所以我說會帶著你好好品嚐,這一條不是玩笑。」
看著身畔那道身影青衫飄灑,耳中聽他笑語溫和,秋原鏡葉不由深深吸一口氣:「老師的關懷體貼,鏡葉真的不知該怎樣感謝才是。」
青梵不由莞爾,停步看向身後的年輕人。「鏡葉,放輕鬆些——這不是宮裡,朝堂外的私誼之交用不著那麼嚴肅。」
秋原鏡葉頓時一赧:「畢竟和老師這般相處,在鏡葉是很少的經歷。」
「不僅僅是你,在柳青梵自己同樣也是很少的經歷。」青梵淡淡一笑,負手身後,微微揚起頭看向空中一輪滿月,「紅塵俗世煩擾心神,看著明月也會覺得其中似乎有陰暗隱約,這就是我們的不是了。所以,每逢此時,便需一二知心合意之人,尋一處從容忘憂之地,或談笑風生,或默言觀察,掃除心塵,還我一輪皎潔無瑕。」
「鏡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有這個榮幸與老師一起清心滌塵。」
「清心滌塵?或者該說放浪形骸更為確切。」青梵輕笑一聲,隨手拍一拍秋原鏡葉,「再說一遍,放輕鬆——偶然做學著一回紈褲子弟不會讓你有什麼損害,你才十九歲,鏡葉。」
青衫閃動,飄然向前;秋原鏡葉微微笑著,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