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梵從澹寧宮中出來,已是群星滿天。
看一眼夜色中燈影幢幢的擎雲宮,青梵側頭對跟在身邊的和蘇說:「皇上那邊尚有不少奏冊,和蘇儘管留步便是。」
和蘇頓時抬目,眼底流露出微微的驚訝。「柳大人不即刻出宮?」
「有些事情須到祈年殿一行。」
和蘇一怔,突然聽到宮中定時的梆子聲響,分辨了聲音隨即抬頭向青梵道:「戌時過半宮禁已下,請大人容許和蘇為您領路。」
擎雲宮規矩森嚴,青梵雖因身份特殊不受宮廷拘禁,但行事分寸卻是無論如何都輕忽不得。見和蘇率先前行,不由微微一笑,隨即加緊腳步跟了上去。
祈年殿為皇家最高神殿,主持北洛一切神道事務,除了一國之主便是皇后也只能在特定的年節進入拜祭祈禱。西雲大陸共尊西蒙伊斯大神,祭司是溝通神明與人間的通道,傳達神明旨意和百姓心聲,而各國最高神殿的主祭司更是尊榮無上,地位崇高不可侵犯。而北洛這一任的大祭司是大陸數百年來各國主祭司中唯一的一位女性,神殿侍奉禮儀規範的嚴肅森然不言自明。座落在擎雲宮東北角的祈年殿其實是一組獨立的宮殿群落,殿外有御林軍環繞肅然守衛,和蘇和青梵距離正門還有十丈,便有在神殿終身侍奉的侍女迎出殿來。
「大祭司有旨,請柳青梵公子入殿。和總管便請留步。」
「有勞了。」兩人同時躬身還禮。見和蘇躬著身慢慢退下,青梵微微一笑,隨即跟隨神殿侍女邁入祈年殿正門。
「大祭司大人在後殿因思壁等候公子。」一路引導青梵穿過祈年殿正殿後長長的風雨廊,侍女輕聲說道。
擎雲宮祈年殿的因思壁是記錄鐫刻著北洛歷朝歷代神授君權的帝王,在神殿主祭司下向至尊神明所有宣言許諾誓詞的圓弧長壁,建立在規模絲毫不遜於祈年殿正殿的後大殿中。因思壁主壁長九丈九尺,寬九尺九寸,四丈五尺高的壁頂飛角直逼後大殿穹頂,四面浮雲連綿糾結成垂花彫簷,浮雲垂花間鑲嵌的無數珠寶瓔珞的柔和光芒映照著純白色貝列特崗巖的主壁,顯出令人肅然的寶象莊嚴。主壁正面鐫刻的雲絮柳絲一般交結纏繞的文字,是在諸神選擇人類同伴流傳下子孫建立起大陸列國時代的「神的語言」,如今這種古語的念誦和文字的書寫只有發誓終生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祭司才有權利學習和掌握。
圓弧形因思長壁佇立在水中,水深九寸九分,水面則是三尺三寸闊:這既是西蒙伊斯大神誕生於「聖湖」的表示,又符合了西雲大陸四面環海的地形。水面中央升起一座多寶蓮座,蓮座大半在水中,但層疊的花瓣已經鋪展到了水面之外的白玉地面上:這是大神誕生後休憩的多寶蓮花,更展現了神明離開神明之國踏足人世的包容廣大。後大殿內部呈現與因思壁相同的圓形形制,殿中四壁鑲嵌了無數夜明珠,與殿中在固定位置的通明的***將所有光線都集中到蓮座上。
而此刻,西雲大陸唯一一位女性主祭司,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便端端正正坐在因思壁前方的多寶蓮座上。
神殿侍女輕輕通報一聲隨即躬身退出,青梵目光在殿中掃過,隨即走向低首垂目盤坐在蓮座上的徐凝雪,在她面前三尺處鋪著獸紋鳥羽織錦繡墊的蒲團上坐下。
「很久沒有見到公子了。」良久,徐凝雪才打破沉默。
「大祭司本不能輕易離開神殿,也不能在凡人面前輕易顯露了尊貴的容貌。」青梵微微一笑,「何況,這是宮廷。」
「今日公子來,因思壁前沉默如此之久——公子是有什麼心事嗎?」
「莫看舞風拂雲手,一番心事幾人知。明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但,心中還是有許多對自己的不滿。」
「如果公子面對的是這樣的情況,那麼即便是靜觀四方全知全能的西蒙伊斯大神,也無法改變人心針對自己的情感。」徐凝雪臉上帶著一點淺淡的微笑,抬起頭對上青梵的眼睛靜靜地說道。
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仰頭看向恢宏壯麗的因思壁:「所以此刻青梵需要不是神明的教誨,而是先人的引導,希望從他們曾經的決斷中尋找屬於自己的方向。」頓了一頓,目光注視面前年輕美麗的女子,「大祭司為什麼也坐在這裡?」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徐凝雪臉上卻是緩緩放鬆了神情。「因為凝雪同樣為身在的這一切迷失,在歷代先行者的注視下思索,為了最終做出正確的選擇。」
青梵微微揚了揚嘴角,但隨即垂下眉眼,靜靜看著自己交叉的十指。
「西陵這一次冊立太子沒有事先告知大神殿,而是在通告各國的同時遣使到摩陽山傳達消息。對於這一不合常規的做法大神殿伊萬沙大祭司非常生氣。但是因為大陸諸國中只有西陵一直遵循『太子地位經大神殿首肯方能確認』的神道規則,其他國家包括東炎在內都早已拋棄了這條規矩,摩陽山大神殿也不能因為念安帝的做法而責備西陵。只是經過這一件事,西陵和摩陽山大神殿的關係可以說已經徹底分割斷裂。失去了神之西陵的大神殿在尋求上方王族之外的世俗保護,而國力日隆的北洛,將是他們首選目標——凝雪此刻考慮的,便是這件事情對於北洛的各種影響。」
「但是我聽說,東炎鴻逵帝的親侄,御華焰兄長留下的唯一血脈就在摩陽山。」
聽到青梵雲淡風輕的口氣,徐凝雪猛然抬起頭,語氣之中也隱隱現出表白自己的激烈情緒。「御華真明雖然是東炎王族嫡系,但是其父謹親王在御華焰登基前十年,他未及週歲之時便已經過世。而九年後御華焰登基之前將這樣一名孤兒送上摩陽山,其中的用意更是非常明顯。他從十歲便一直在大神殿生活直到今天,與東炎以及御華王族的聯繫都淡薄到極點。伊萬沙大祭司不可能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御華焰登基的時候也不過十二歲,單從時間上考慮比胤軒帝登上皇位還早了兩年。雖然鴻逵帝天縱英才少年便即聞名大陸,但是在他十七歲親政之前手上確實沒有握有什麼實際權力;沒有猜錯的話,當年御華真明離國應該是他的母親、東炎皇太后一手佈置。皇太后三年前去世,如果這個時候鴻逵帝向御華真明伸出手,這對年紀相差僅有兩歲的叔侄並不是沒有重新和好的可能和機會。」
青梵說得平靜無奇,聽在徐凝雪耳中卻是如同雷霆萬鈞。大陸有著對西蒙伊斯大神的統一信仰,代表著信仰根本、掌握著巨大宗教力量的大神殿之所以能夠超脫於列國獨立存在,正是因為大陸諸國在千年流傳中形成的信仰和禮教,使得大神殿成為決斷大陸事務「是非」,給予各國行事一個共同標準的存在。而身為諸神子孫的各國王室,千年來因為王位繼承的等等王室問題必須利用各種手段解決爭端之時,也必然打著大神殿的旗號,其中千年神之西陵更是與大神殿保持了嚴格的一致。這一次念安帝拋棄大神殿自行其是的做法必然引起極大的不滿,但是西陵既為大陸三強之一,又與北洛和約會盟,大神殿也不能將西陵如何。只是西陵退出神道侍奉,大神殿選擇上方王族之外的世俗保護,卻是立刻將東炎和北洛置於對立的位置,而一旦大神殿選擇了東炎……
想到這裡,又聯繫近日承安京中大大小小的動靜,徐凝雪不禁悚然。「所以念安帝這一次竟是一箭三雕了?」
青梵緩緩點頭:「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國家,無論用什麼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
「無怪胤軒帝陛下如此憤怒。」徐凝雪忍不住喃喃道,「念安帝果然雄才大略,不愧為千年神之西陵的一國之主。」
「所以他才是成治帝唯一的太子、西陵無可爭議的王位繼承人,無論上方無忌還是上方雅臣都不會有這番卓識遠見,也不會有這份膽略和手段。」
看著那雙光芒閃爍的精亮黑眸,徐凝雪不由微微笑一笑:「公子對念安帝的評價一向極高。」
「因為那是永遠都不能小看的對手。」青梵表情也緩和下來,嘴角微微揚起,「如果不是因為念安帝登基以來的一連串動作讓御華焰深為忌憚,只怕這兩年北洛東方邊境便不是現在的這一番安寧景象了。」
思緒重新回到東炎,徐凝雪不由臉色微沉。沉吟片刻,開口道:「御華真明的事情,是否凝雪應該即刻動身回到大神殿去?」
青梵搖一搖頭:「應該還不需要的樣子。何況就算現在回去也做不了什麼事情,畢竟血脈的聯繫是無法斬斷的,無論御華真明對東炎王室以及鴻逵帝懷抱怎樣的感情,都不是外人能夠瞭解並在短時間內改變的。」
「凝雪明白了,我會立刻加強對摩陽山那邊的注意,尤其是來自東南方向的使節和供奉。」頓了一頓,徐凝雪抬頭望向青梵的雙眼。「公子,還需要凝雪做什麼,請您儘管吩咐。」
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一笑:「難道凝雪真以為我會比你更早地得知了大神殿的動靜?」見女祭司清淨聖潔的秀美面容上毫不掩飾的表情,青梵不由輕輕笑出聲來,但隨即正色道:「雖然我影閣關注大陸群生萬象,但是因為我個人所限畢竟有所側重。神道宗教一塊我向來知道得不多,許多事情都是通過你才有所瞭解。念安帝此番舉動後大神殿的反應只是我的一時聯想,而聽到你方纔的說法這才證實了我的猜測。至於御華真明,我也只是因為對東炎王族簡單的瞭解而有所記憶。所以剛才我說的那些都只是我個人的聯想與猜測,或者更確切地說的只是一種可能性的考慮——柳青梵不是神明言出必應,也不是皇帝金口玉言,凝雪不要太過緊張。」
徐凝雪臉上紅一紅,低垂了眉眼輕聲道:「公子一向深思遠慮,何況這次確實是凝雪對自己份內的事情沒有全面考慮照顧周到。」頓了一頓,「因為凝雪是個女人,生怕因為這重身份影響了大神殿在各種思考和抉擇時候的判斷,心中始終忐忑不安。又在擔心如果這件大使這副重擔真的落到凝雪肩上,我要如何處理自己與大神殿的關係,又該怎樣去履行自己對國家的職責……竟然因此忽略了其他重要的事實,還在您面前說迷失和思索,真是讓公子大大見笑了。」
「沒有什麼可見笑的,每個人都會因為自身的局限而看不到近在身邊的事情。」微笑一下,青梵隨即站起身來。徐凝雪也隨即起身,與他並肩抬頭看向鐫刻著一條條火紅誓言的因思壁。「我最近時常在想,如果不是因為這身血脈繼承了『愛爾索隆』的稱號,必然要遠遠離開這些紛繁攪擾。」
心頭猛然一跳,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不同,女祭司只是站在他身邊靜靜道:「凝雪一直沒有問過,公子真正的志向是什麼?」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這是公子《四家縱論-儒經》裡的句子?」見青梵微微顯出驚訝隨即頷首以示肯定,徐凝雪輕輕歎一口氣道,「公子志向,果然不在國境疆界之內……是陛下強求了。」
淡淡笑一笑,青梵搖一搖頭,負手凝視眼前因思壁上紅得耀眼的異國古語文字:「不,沒有人強求,是我自己承認了君無痕必須承擔的一切。可惜,到底不是在他的教導下成長起來的,一旦遇到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人或事……也許真的應該經常到這裡看看,才能逼自己變得更加堅強,也更加冷靜。」
發覺他言語流露出的異樣,徐凝雪頓時皺起眉頭:「胤軒帝陛下又要九殿下做什麼了?」
見身邊女子毫不掩飾的緊張和擔憂,青梵卻是慢慢放鬆了表情,微微揚一揚嘴角:「不,不用擔心。九殿下已經成年了,他會有自己的決定和選擇。」輕輕拍一拍她的肩頭,「好了,打擾你這麼久,我也該出宮了——畢竟擎雲宮不是我一個外人可以留宿的地方啊。」
「凝雪送您到殿外。」徐凝雪急急趕上兩步,與青梵並肩而行。「我會履行好自己的職責,無論摩陽山發生什麼事情,凝雪會將消息第一個告訴公子。」
「嗯。另外,很快春夏交替,北方水情需時刻注意,雖有罕溝溥水的工程,到底是竣工後第一年不知效果。所以渤海北海兩郡的義診義塾……」
「凝雪會命人小心經營,做好準備以防萬一。」
「傾城公主是有身子的人,三皇子妃最近也聽說口味有些改變,還有其他一些宗親眷屬——當此朝堂紛繁多事之日,她們的心情和愉快,要大祭司更多關心照顧了。」
「凝雪每日都會為公主和皇子妃們祈福。」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祈年殿正殿之前。青梵停住腳步,回轉身靜靜看向徐凝雪,臉上露出一絲溫柔微笑,隨即深深一躬:「那麼,就拜託大祭司了。」
徐凝雪優雅地欠身還禮:「請柳大人放心。」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隨即挺直了身子,突然長聲清嘯,一道青煙般的身影在祈年殿外御林軍眾目睽睽之下倏然消失在濃重夜色之中。
而澹寧宮中聽到嘯聲的胤軒帝也擱下了奏折和飽浸硃砂的毛筆,靜靜地看著案上一盞明亮的宮燈,威嚴深沉的帝王嘴角邊緩緩溢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