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故人來訪。」
剛剛送林間非父子出門的月寫影,聲音從竹簾外穩穩傳來。
但,通報的聲音分明有著極細微的震動——青梵頓時一怔,「故人,哪個故人?」
今日這無雨無晴齋的訪客還真多,從早上徐凝雪到來起就沒有斷過,似乎每個人都知道交曳巷的柳府不過是給別人看的擺設……心中微笑一下,說話之間兀自包含方才待客的笑意,青梵心下卻是暗自沉吟:究竟是什麼人能讓寫影流露出這般語音神色?
兩個人的腳步,一個是月寫影——「浮光掠影」的身法練得再高妙,這世上終究不存在什麼踏雪無痕。另一個是習慣性的步伐輕盈,雖然每一步都走得平穩從容,卻掩不去其中微帶忐忑的輕浮——不是身懷武功的江湖人,卻也不像是普通的學子文士。能夠進入這紅塵自擾居的人不多,每個人的腳步他都聽得清楚、也依著各人的性子記得牢固,但這一個,卻不在記憶之中。
想了許多,在頭腦中卻不過是轉瞬之事,青梵只對自己的性子微微發笑:不過送走最讓自己耗費心神、需要全力關照的那兩個,便要這般疑神疑鬼了麼?想到這裡,青梵定一定神,嘴角浮起微笑,隨即朗聲道,「既是故人,便帶進來吧!」
一陣腳步唏嗦,兩人顯是已經走進無雨無晴齋正堂。
竹枝細紗的門簾悄無聲息地掀起,跟在月寫影身後進來的,正是那個在胤軒帝大宴、會獵上言笑爽朗、舉止豪邁張揚的青年。只是此刻換了一身儒雅秀致的淡紫色長衫,一張俊朗的臉上卻兀自帶著幾日朝堂和談會議上笑容的餘韻。好奇顧盼之間自然而然的神采飛揚,絲毫不顯初來乍到的陌生與侷促。只是過分靈動活潑的目光在屋中四處流轉,就是固執地不看屋中主人漸漸深沉的幽黑眼眸。
月寫影躬一躬身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房門。如此舉動似乎很合青年心意,微微側頭,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青梵輕歎一聲站起。
「果然是你——重華!」
果然是你,重華。
六個字落,滿室寂靜。
來人靜靜地站著,半晌,嘴角緩緩揚起,那絲微笑不斷擴展、加深;低頭,伸手到面上輕輕一合,隨後猛然抬頭。
燈光下,一雙紫眸如最珍貴的寶石耀眼璀璨。
青梵搖一搖頭,慢慢坐回榻上,順手拿起案幾上青玉荷葉的小巧茶杯——手在空中頓一頓,緩緩將茶杯放下,然後抬起頭。「國主大駕光臨,柳青梵失禮了。」
一道光芒在紫色眸子中極快地閃過。「你我……乃是故人,無過門前而不入的道理。」
「日間會友,酒已盡興。夜談,還是清茶為佳。」青梵靜靜地笑了,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向榻上對座一指。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便在榻上坐下了,隔著案幾凝視主人。卻見青梵重新拿起茶杯,滿滿斟上一杯推到自己面前,隨後從案頭連制的八珍小盒裡取出另一隻小荷葉杯斟上。「請。」
上方未神半欠一欠身,端起茶杯凝視茶水片刻,這才雙手扶住茶杯湊到面前;深深吸一縷雲霧清香,然後淺淺咂一口,又回味一輪,再小小抿一口,「雲煙霧露,名不虛傳。」
同樣一直凝視他舉止動作的青梵終於輕輕笑起來,「為無痕之時,未曾見重華有如此講究。」
「為重華之時,未曾想無痕有如此風流。」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將茶杯輕輕放回案幾之上。「『北方有佳人』,因是如此?」
將茶杯也放回几上,青梵放鬆了身子向榻上靠枕軟墊靠去,幽黑的眸子斜斜看著黑髮紫眸的上方未神,「『歎我妄人,在水一側』。無痕沒有想到,重華竟會有這個性情,為采芙蓉而親身涉江。」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一字一頓,意蘊深含,優美的聲音在寂靜夜晚顯得益發宛轉空靈。紫色眸子對上那雙古潭般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睛,上方未神靜靜說道,「痕公子佳作,字字珠璣,讓人無法不孜孜在念,日夜嚮往。」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緊旋即放開:「重華?」見他凝目不答,眼中光芒閃爍,青梵半側的身子重新坐直,「北洛,是柳青梵舊居;北洛,更是君無痕故國。」
上方未神低垂下眉眼,「我……並非此意。」頓一頓,「重華此來,別無他意,只是……故人相見、相敘足矣。」
端著杯子的手僵在半空,青梵第一次感覺這個暮春的夜晚已經帶上了夏日的燥熱之意。沉默半晌,這才長舒一口氣,輕輕歎息一聲,「重華,在淇陟、在西陵,便是在大鄭宮內,你我還可以平和相見。然而在北洛、在承安,在擎雲宮腳下,我不得不如此——天子居九重之中,威嚴高華不得擅離,你此來……想必是萬全安排。」
抬起的紫眸閃出隱隱光華,「這個自然。」
「國主而兼祭司之職,西陵立國千年前所未有。如此奪去上方無忌在大鄭宮一切權力,是乾脆剪絕之極,但史書上卻會有傷聲名;另外還有那些恪守規範傳統的人,雖然夜紂一族得世家推崇但是……」
「銀髮紫眸,妖魔之態而身登大寶,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比這個更動人心魄吧?因此什麼都不必多想,且做了便是;仔細算來,倒是省去許多麻煩,更免了眾多口舌。」上方未神微微笑著,「無痕曾說,百姓無所謂皇帝是否妖魔轉世,只要無戰亂無災荒無苛政能苟全溫飽,便是惡魔在他眼中也勝過神明——好的皇帝,原是讓百姓滿意便足夠了;朝廷上一切不堪聽之言,不識相之人,都讓他消失了、還我清靜就好。」
青梵張了張嘴,話到舌尖終是又轉了回去,抿一抿嘴,隨後露出溫和笑意,「不錯。」
「上將在外,國門看似大敞,其實並無真正煩惱。東南小國雖多,哪個真敢犯我疆土?強勢的幾個原是在西陵北洛之間觀望,此刻我兩國和談,一旦達成協約,豈會容得那些小丑跳梁?自然無有落井下石之憂。東炎蠢蠢欲動,可惜與我山水相隔。西陵之憂患,向來不在國門邊境——」上方未神突然一頓,但轉瞬之間臉色已然恢復從容,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隨即繼續道,「鎮國大將軍遠離國都,協伴安親王出使北洛,新帝為求權位穩固而自行孤立,正是好事不安者的良機;一眾倚門觀望之臣,到此怕也是按捺不住。正好由大皇兄和雅臣一併收拾乾淨了……這,對和談也有好處。」
「你……很放心。」肯定的語氣,青梵卻知道對面之人聽得出自己隱含的懷疑。
「因為已經無可失去,所以,我很安心。」上方未神笑了,絕美無雙的紫眸頓時流轉出異常生動的光彩,但光彩很快消失無蹤,留下的是一片幽深沉靜的紫色。「君無痕,我感謝你為我西陵所做的一切——無論是和談協定的內容,還是你對我此行的沉默。」
半垂下眼,青梵淡淡一笑:「『上方雅臣』在承安的所作所為對北洛沒有任何不利,我又何必自尋麻煩?」
「在無痕眼中,重華此來竟是麻煩麼?」
「西陵國主微服而來,若有半點損傷怎不是天大麻煩?」輕笑著搖一搖頭,為兩人續滿茶杯,「能探聽到這裡,西陵暗流也算是無孔不入。自然也知道昨日冥王動了幾次殺機。所謂千鈞一髮不過如此,青梵又怎能不擔心?」
「冥王年紀雖小,卻識大體,便是我幾次有意逗引都能強自控制心神,真是英雄出少年,讓人羨慕不已。」
「『黃泉』雖然改造了你的體質,讓你可以驟然聚集起真氣暫時恢復武功,但強行的提氣運功對身體總是有損。會獵之時未曾出什麼大事是你控制得好,但如此也將到極限。所幸明日便是和談內容細節部分結束,剩下的儀式程序也無須如此操心繁瑣,自有兩國禮官史官檢對大陸禮制並著歷史一一安排周到。你用過藥物的殘渣我自會命人收拾乾淨,胤軒帝那邊他既不說就是默認,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安分度過了這兩天就好。」感到臉上目光灼灼,青梵歎一口氣,抬起頭面對那雙幽靜絕美的紫色眼眸。「我只能做到這一點……畢竟你昨日的連番逗引,其中也有真實動心。」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他要殺我,和我要殺他一樣。我怕他,就和他怕我一樣。在各自的位置上我們注定了彼此為敵,就算暫時的合作也不能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知道。但你會為你的百姓考慮,就像他會為北洛的利益安危考慮一樣。真正的上位者是最擅長自製和抉擇的人,也是最冷靜最無私的人——我並不擔心你們的理智,但人,總會有一時衝動的時候。」
「你沒有……君無痕沒有。」望著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上方未神苦笑一下,「至少,我見過的君無痕從來沒有為外事動容。」
同樣苦笑一聲:「重華,我答應過你……如果說君無痕還有什麼弱點被人把握的話,你讓我確實的為難了。」
「所以我感謝你,感謝你為西陵、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雙手並排平放在案几上,上身伏拜直到額頭扣及手背。上方未神靜靜地說道:「第一拜,感謝你向危難中的我伸出援手,如果沒有你,便沒有此刻的重華。」再扣一下,「第二拜,感謝你在所有的人中最終選擇了我,如果沒有你,便沒有今日的西陵念安帝。」再拜一拜,「第三拜,感謝你在所有的身份權勢外,承認我,承認上方重華作為你的朋友、你欣賞並喜愛的人。從上次分別的那一天起,你的肯定同樣是我面對一切的勇氣的來源——因為你的欣賞和喜愛,不會隨著上方未神作為西陵國君的身份而有所改變,也不會因為兩國長久的對立、因為各自利益所作出必須的選擇而改變。」
凝視著面前紫眸的絕美男子,青梵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真的可惜了,重華。」
「沒有什麼可惜……大神是公平的,時間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他輸了十六年,但他早我十二年遇到你。」上方未神微微垂下眼眸,「不會再有你死我活的爭鬥了——西陵輸了,很徹底。」
沉默,又是一室的寂靜。
「我的心思……沒什麼是你猜不到的。和親也好,開市也好,通婚也好,每一條都有我自己的理由在。西陵根基堅固,但腐爛朽壞的地方也埋得深刻,不能一把火燒掉、一道雷劈死,只能藉著修剪側枝一點點疏清主幹。我,要的是一個穩定的西陵、一個真正百姓生活富裕安康的西陵,而不是一具外表錦繡內中空朽的神之西陵腐爛發臭的屍體。如果能夠給我時間,如果能夠讓我心無旁騖地去做……無痕,你說過我是你所見過的最優秀的太子和皇位繼承人。」
「是的,我說過。你是。」
「可是這一次你錯了,我不是……真正優秀的太子、皇位繼承人,一國的國君,應該有分析時局最重要是觀察和評估人才的天賦眼識,更應該有審時度勢量力而為的實力和放棄的勇氣。」凝視著青梵,上方未神嘴角微微揚起一抹極淡的笑容,「我明知道你會準備好一切,還是要將計劃一個個施行,眼睜睜看你將自己全部的計算打破。如果不是風司冥的『一時興起』,我真的連轉一點輕舉妄動念頭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衝動著去做。胤軒帝的影部將暗流在承安的暗哨全部拔起,順帶著將東炎的探子一網打盡;朝中那些臣子傾向西陵並與西陵有直接聯繫,那些臣子本身是西陵之人此刻卻完全傾向了北洛……是胤軒帝的勝利,但其實,是柳青梵、是愛爾索隆-君無痕的勝利。」
深深吸一口氣,青梵坐在榻上的身子前傾,伸手扣住上方未神的手腕將他直拖到自己身前,逼著那雙紫色眼睛與自己直視。「上方重華、上方未神,你給我聽好!不許你再這樣胡說,更不許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歸結到我一個人頭上!你很清楚你是怎樣的人,你的頭腦你的心機又到達怎樣的程度——把那些再不會設的暗流暗哨送給北洛,將東炎和西陵在北洛的所有聯繫一齊切斷,讓朝中朝臣的傾向身份在胤軒帝面前畢露無遺,這些全部都是你做這一切之前便早已在胸的計劃!你要一個穩定的環境休養生息,你要北洛簽訂和約更對你放下戒心,你知道帝王的心思總是愛猜忌懷疑,所以你要把一切做得完全像他自己發現的一樣天衣無縫。你和他鬥心機,這很好,這是你們的生活方式,這根本無所謂——但不要牽扯到我!你說我看得清你的心思,重華,上方重華,那麼讓我再告訴你一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領你這份情!」
雙手被猛然放開,上方未神慣性地跌向身後靠墊,一雙紫色的眸子卻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盈然。「原來柳青梵……到底與君無痕不同。」
嘴角扯動,出口的卻是低聲的咒罵:「上方未神……無論如何,親身到承安,你都太大膽!」
「但值得的——無論以後我是不是還會來,無論來的時候以何種身份,甚至可能會長住……我都不會忘記這一次的所見所聞所感了。子初曉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繡、暢柳煙波……還有六合居、霓裳閣、繁華的南北市,如果生長於斯,每一方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精心鑄造的印記,我同樣會願意為這一方平安付出自己一切吧。就算只是暫時的合作,暫時的盟約,我也願意在太阿神宮西斯神像前為北洛的黎民百姓虔誠祈禱。」
驟然透出莊嚴而安詳神情的紫眸讓青梵抑制不住驚訝,卻見眸子的主人露出真正「神子」的純淨笑容——
「無痕,我永遠不會真的與你為敵。」
※
承安京西北百六十里,平原邑,子初江頭。
望著江上一片白帆映日而去消逝天邊,佇立在碼頭許久的兩人兩騎突然一起斥馬揚鞭,在所有人的目不轉瞬間絕塵而去。
那馬上的騎士一青衣,一月白,幹練俐落的高超騎術,與座下兩匹神駿非凡的玉花驄相得益彰,颯爽英姿讓人久久不能忘懷。
「主上。」
「前方自有上方雅臣安排接應。」
「屬下的意思是說,胤軒帝和九皇子那邊——」
「無妨。」
「主上不會承安?」
「西方已定,東方事起——寫影!」
「隨主上同行!」
「很好!」
長鞭在空中擊出清脆的一大響,兩人兩騎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林煙霧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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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軒十八年三月,念安帝遣副相劭諶洛凱上書求和。
四月,念安帝遣使團來訪,議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團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安親王上方無忌,副使第六皇弟鎮國大將軍、定親王上方雅臣。居留承安太阿神宮二十一日,詳細商定和約細節。
五月,兩國常駐使臣各到其位。
七月,北洛西陵會盟於北洛邊境重鎮太寧,史稱「太寧之盟」。上方無忌自請為質,留居承安,胤軒帝封「遂寧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禮儀。
九月,北洛再開大比。參試諸生西陵士子佔十之有三,中殿生者十八,為大比歷年來之最。
十月,傾城公主風若璃招遂寧君為駙馬。大喜,兩國各致嘉禮。
十二月,胤軒帝為皇三子風司廷請西陵吉昌公主,念安帝允。胤軒十九年三月,吉昌公主到京。成婚。大赦天下。
——《博覽-通史-北洛史卷》
(帝師第三卷,正式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