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西陵最年輕的將領而被眾人傳為「名將」,羅倫秀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這兩個字的重量。
身為前鋒,戰場衝殺突破敵軍防線是最重要的使命,但作為將領,卻是要在無論什麼艱難的情況下都必須成為統領士兵的核心。站在安全處軍旗下的運籌帷幄,和身處一片殺聲血海中的指揮調度完全不同。萬馬軍中不但要迎敵對戰還要保持冷靜的頭腦思考,絕對不是普通士兵能夠承擔得起的重任;而縱觀全局帶領自己的兵士突圍謀取勝勢,更是難上加難。因此,年紀輕輕便屢建戰功,靠著自身實力而不是一味家族蔭庇獲得了西陵軍隊中地位的羅倫秀民,一開始的時候對出身侍衛的戴邇實在不會有太好的觀感和印象。
但是今日蝴蝶谷一戰,羅倫秀民卻不得不承認,戴邇,實在當得起大將之稱。並不是將軍一定就要衝鋒陷陣身先士卒,但是真正的名將卻必須經得起戰場廝殺的嚴酷考驗。
關鍵在於抵抗住北洛的第一波衝擊,這是大戰開始前主帥和眾將都心知肚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抵禦突破雁翎軍箭陣後的北洛輕騎,戴邇統領的西陵士兵無論在技戰水平還是在應變能力上都是西陵軍中首屈一指的精銳,而自己率領的左軍主要是構建和穩固陣線,並隨時準備著反擊突進時的協從作戰。
右軍防線被擊破的時候,中央大軍一起發動,逼迫北洛前鋒的輕騎戰線壓後;但是西陵眾將都沒有想到的是,北洛會乾脆地將冥王軍八千精銳騎兵作為誘餌,循著河谷地勢排布的大軍分兵兩路,把一路追擊收勢不及的西陵大軍攔腰截斷!向外,由冥王軍大將多馬抵住西陵大軍,向內,則是北洛寧國公世子郗鋒大將進行合圍消滅。而作為前鋒和戴邇一起一路迅猛前進的自己,此刻面對的正是領軍突圍重新與大軍會合的艱難任務。
目光遠遠地與戴邇相接,羅倫秀民剎那間明白了他的意圖。
雙劍盪開面前梅韋耶的大刀而不是與之纏鬥,驅動著胯下戰馬快速地移動著方位,在每一個剎那的間歇帶出被困的西陵士兵。他必須盡可能地組合起步兵的軍士形成可以禦敵的小規模陣型,盡可能地吸引敵方將領——而給試圖單兵深入衝擊北洛中軍爭取時間的戴邇創造足夠的進攻時間和後援條件。
突然感覺到壓力驟然一鬆,抬頭發現戴邇已經突破了方才纏鬥的將領率領著一小隊騎兵向自己的方向衝殺過來,羅倫秀民頓時精神大振。左手長劍擋住梅韋耶和一員副將的攻擊,右手賣個破綻,身子半側避過對方進攻,抬手一劍立時刺穿那名副將的喉嚨。而見到包圍著己方主將的三名敵將去其一,被圍的西陵士兵士氣陡漲,一陣衝殺竟是逼得北洛的包圍圈頓時鬆了一鬆。抬眼一望,戴邇已經直撲北洛中軍烈風大旗而去。
時間,這是雙方必須堅持的時間……西陵大軍已動而北洛中軍森然,蝴蝶谷底平原漸漸形成的混戰局勢事實上意味著戰爭天平越來越明顯的傾斜。多馬面對西陵大軍全力撲上的壓力打得固然艱苦,但是被切斷包圍的那一部分西陵士兵的消耗卻更為巨大。發現郗鋒所率的軍隊將包圍圈越收越緊,而另一邊戴邇衝擊北洛中軍的兵力明顯不足,羅倫秀民不由焦急起來,手上雙劍舞得更緊了。
劈死一名試圖偷襲自己侍衛的北洛士兵,羅倫秀民突然聽得一陣嘩然,猛地抬頭,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藉著地勢一路突圍奔向自己的戴邇,身後,是北洛驟然發動的大軍!
忍耐許久的北洛中軍,終於開始他的攻勢了!
※
死戰。
羅倫秀民不知道,眼下除了死戰,自己還可以做什麼其他想法。
死戰,不然就只有死。
戰場的規律本來就是非常簡單,勢力對比懸殊的局部戰場已經用不到任何組織,每個人只是瘋狂地衝殺、瘋狂地追求一個暫時活著的機會和權力。
戰鬥力本來就弱於北洛的西陵士兵,在無法克制的疲憊而絕望的雙重打擊下更加抵抗不住養精蓄銳良久的北洛大軍。此刻的一時瘋狂反抗,只能歸結為頑強求生意志的瞬間爆發。羅倫秀民很清楚地知道,兩軍相持的局面不會維持太久,一旦此處被圍在腹地的前鋒被完全殲滅,戰場的最後結局就將定下。
而自己的結局,也將定下。
身邊只留下一小隊士兵,每個人身上臉上都滿是血污。西陵軍士配備的劍器長矛形制大多略偏狹長,可是這些士兵手中武器多是北洛的寬闊沉厚,顯然都是從敵軍手裡搶奪過來的。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瘋狂衝殺,每個人都是毫不遲疑地趨避進退,每個人的動作都彷彿一架單純的機器,而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是一樣的表情,明知必死卻不甘心就此放棄的表情——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自己的士兵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羅倫秀民不由揚起嘴角:保持這個表情直到最後一刻,一點也不會難看!
坐在馬上,遠遠的已經看不清自己的兵士,因為每個人的袍服都是同樣的血色。羅倫秀民只能勉強分辨出十丈處那個正和一身暗青重甲戰袍的梅韋耶激鬥的人便是戴邇。努力地想和他會合靠攏,卻被身前陡然伸來的一條長矛擋住了去路。
是寧國公世子、北洛的上將軍郗鋒!
打起全部的精神,羅倫秀民猛然擋住對方的長矛,頓覺雙臂一沉,竟是異常的酸痛難當。昔日北洛寧國公郗錚以一條鐵萏長矛縱橫疆場令西雲大陸諸國不敢輕犯北洛國土,他的世子郗鋒顯然也得到了父親的真傳,鐵矛使出力道沉重無比,動作速度卻是迅捷異常。羅倫秀民奮力支撐,卻仍是漸漸不敵顯出敗相。
「不愧是名將。」郗鋒突然開口,語聲沉穩平和,竟是絲毫不顯激鬥會有的喘息。
羅倫秀民一怔,手上略鬆,郗鋒卻也沒有趁隙緊擊,只是繼續將他雙劍逼住。「英雄出少年,於西陵,難得!」
在戰場激鬥中誇獎自己的對手,通常是一種攻心的策略,無論內容是勸降還是休戰,起到分心的作用是關鍵。羅倫秀民當然清楚其中道理,但此刻聽到郗鋒的話卻感覺不出半分不誠。但是,感覺到對方攻擊有意的減弱,少年心氣頓時火起,咬緊牙關奮起全力,手上雙劍頓時一陣急攻。
郗鋒卻似早已料到他的反應,長矛盪開輪出一個大圈,將雙劍攻擊一一擋下。「戰,必死;降,或生。」
像是配合著郗鋒這句話,不遠處陡然傳來一片喧嘩,羅倫秀民頓時心頭大震,卻因為郗鋒滴水不漏的攻擊一時無法旁顧。他身後是數名激鬥中的西陵士兵,此刻便想要退後也是不能,眉頭一皺,雙劍齊攻郗鋒右肩;郗鋒也不硬擋,胯下戰馬向左一步,高大魁梧的身軀不再擋住他的視線——
亂軍陣中,馬蹄踐踏下是那頭鮮明的紅色長髮,一個校尉服色的北洛士兵將黑色的長矛準確無誤地扎進了他的胸口……
戴邇,戰死了……
茫然地揮動著手中的劍,羅倫秀民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體像是有自動意識地驅動著坐騎向戴邇倒下的方向駛去:無論如何,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要將這位在此次大戰中為西陵建功無數的青年將領帶回去!無論如何,西陵都必須給予他,一個侍衛出身卻建立如此戰功的將軍配得上他天賦和功業的榮耀!無論如何,都要……
郗鋒並沒有過分相逼,只是指揮著身邊士兵將包圍圈收得更緊。和羅倫秀民交手之前,眼角的餘光曾看到那個西陵前鋒的主將在打退了梅韋耶的又一輪進攻後趨馬後退,也許正是那個時候被湧擠的混戰兵士逼下了馬。兩國交戰以來戴邇在兩軍陣中的表現他一直看得非常清楚,作為軍人對於堅強敵手那份自然而然的尊重,讓他同樣不想看到對手的屍身就這樣被亂軍踐踏。因此他只是趨馬小步前進,和打散了身前西陵士兵重新上前的梅韋耶會合。
「羅倫將軍,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將片刻便顯得血肉模糊的屍體放在鞍前,羅倫秀民抬起了頭。
其實,不用抬頭也可以知道,正如戴邇在戰前所說的那樣,無法在北洛第一波攻擊後對其中央大軍形成反衝擊的話,一旦北洛蓄勢發起第二波攻擊,在大軍強勢的衝擊之下,西陵只有死路一條。
而此刻,蝴蝶谷中的兩軍混戰已經顯出明顯的優勢對比,這一次,是北洛徹底地勝了……
※
與此同時,烈風旗下。
「大局……定了。」軒轅皓喃喃道,一邊隨手將一個鐵筒似的小玩意丟還給站在身邊的柳青梵。
接住自己製作的簡易望遠鏡,青梵微微皺一下眉,「你不上去?」
「不,我從來都不會和我的將軍們爭奪軍功。」軒轅皓微微一笑,「可惜,真是可惜。」
「什麼可惜?」
看了帥座上風司冥一眼,軒轅皓淡淡說道,「或許我應該為他慶幸,一死百了,你不會拿別人的屍身撒氣。」
「你忘記我說過的,軒轅,我不會再讓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同樣淡淡的語氣,卻是透出十分的冰冷,「敢亂我計劃傷我要人,就得有足夠的膽量和壽命來承擔我的怒氣接受我的懲罰。」
軒轅皓頓時一呆,卻見柳青梵已經轉向了風司冥。「能堅持兩個時辰的山路嗎?」
「司冥可以,太傅。」
「軒轅,之後的戰事就交給你了!」
軒轅皓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見那道青色身影挾住一身黑色軟袍的風司冥後陡然竄出,一道青煙般瞬間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呆了一呆,軒轅皓隨即搖頭苦笑:柳青梵的性子,沒有人可以預料和掌握,他心裡想要做什麼自己猜不到也攔不住。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心裡時時有一條不可逾越的警戒線讓他控制著自己言行的分寸罷了。此刻戰事大局已定,打掃戰場收拾殘局的事情似乎他從來都是丟給自己這些所謂信任的朋友和朝臣。何況,風司冥向來是他最疼愛的學生,帶著傷重未癒的風司冥,他無論如何都不會以身涉險。
看向遠處呈現出無法改變的勝敗局勢的戰場,軒轅皓輕輕歎一口氣,伸手招來貼身副官其格塔,「傳我軍令:全軍推進,徹底擊潰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