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巒如海,殘陽如血。
幾次突破終於達到會合目的,眼光略略一掃已經看清戰場局勢。
「翼,送黎將軍離開!」一聲斷喝,起手削斷刺來的長矛,馬韁一提,藉著微弱但已然顯出高低差異的地勢再次衝進陣中。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大將,即使身處實力懸殊危急之境,黎豫也有效地組織並指揮了抵抗。麾下的軍士在必死的絕境下發揮出超乎尋常的勇武而精巧的戰鬥實力,對西陵軍隊造成的衝擊和傷害確實可見。而後援的到來激發起生存的渴望,雙方主動的配合更形成了難得的默契。只是,這種接繼不足且對比懸殊的戰局,持久抗衡絕對不是正確的選擇。
會合,突圍,退兵——有策略有組織地撤退,事實上就是計算周到的逃跑。
努力擊退一次又一次的合圍,盡可能消弱和毀滅敵軍的有生力量,同時保持蘿林山道的退路,將盡可能多的士兵納入到雁陣後攻擊較少而暫時安全的地帶,並帶動他們向多馬所守護的退路方向一點點轉移。
對方的將領——戴邇應該很清楚自己的意圖,幾次小範圍的突破合攏之後,與黎豫的會合便顯得異常艱難。而此刻要將盡可能的士兵平安地帶出戰場,幾乎已經竭盡他全部心力。
不過百騎長的戰袍服色,但眼前這個西陵低階軍官竟是比之前的下將軍還要難纏,高強的武藝加上對戰馬的出色駕馭,一次次頑強地阻撓自己的前進意圖。雖然必須承認這是一場並不公平的戰鬥,因為後援無繼的關係自己比任何時候都絕不可輕易放棄手下身後任何一位士卒的生命,但尋找、發現、針對、利用對方弱點攻擊本來就是戰場制勝的準則。風司冥微微皺眉,反手長劍盪開對手刺向貼身侍從「護」的槍頭,同時左手一揚,一枝精巧的袖箭已然結果了正糾纏著另一侍從「羽」的西陵戰將的性命。兩名侍從身上頓時輕鬆許多,「羽」更是奮起精神一陣衝殺,正護著黎豫等受傷的將領向多馬所在蘿林山道道口轉移的冥王軍士立即抓住機會加快了速度——從最高將領到最低兵卒,正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好個冥王!處盡劣勢還能應對冷靜照顧周全!」被軍士遠遠擁在軍旗下的戴邇心中暗暗讚道,「果然值得挑戰……不過,光有這些還不夠,你得有更強的實力和應手才行……」
心念既動,隨手摸出懷中一面小小三角令旗,高舉著搖了兩搖。
一直守立戴邇身後半步不動的西陵軍猛然行動起來,潮水一般在絕龍谷腹地鋪開。懸殊的人數對比將風司冥和冥王軍竭力造成和維持的戰場均勢頓時打破,而力戰足足半日的北洛軍士雖然依舊抵抗頑強,但那種身體疲憊至極所產生的恐懼和慌亂已然開始用一種極快的速度在北洛軍中蔓延。
心中一凜,猛地勒住胯下戰馬。左右護衛的「護」和「羽」已經分別擋住敵將的來襲。垂下手中長劍環視戰場,風司冥突然昂起頭,一聲龍吟一般悠遠高越的長長清嘯逸出,注入了強勁內力的嘯聲頓時在谷中迴盪出一片風雷之勢。多馬突然也放聲長嘯,應著夜風中烈烈作響的旌旗,和著風司冥的長嘯一起激盪著戰場上所有人的耳膜。
即使身處絕境也不會輕易服輸的驕傲,孤狼一般的堅忍和王者與生俱來的自信,更帶著三分傲絕意味——北洛軍士彷彿陡然被嘯聲驚醒一般,頓時恢復清明堅毅的目光。
軍心暫時的穩定讓風司冥略鬆口氣,看到遠處黎豫已然和多馬會合,心中更是輕了三分。
現在,只要將自己身邊的兵士帶走就可以了……
「殿下當心——」
羽的驚呼讓他反射性地揮劍,冰冷鐵器刺進肩窩的一瞬間,他看清了戴邇唇邊那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
雁翎軍。
「雁翎箭,雁翎軍,雁聲無端破陣雲。」這是西陵實力最強勁的一支鐵軍,人人練得一手彎弓射日的精準箭法,近身廝殺或許並非其所長,但遠距離的攻擊卻是大陸難敵。
西陵將雁翎軍保留到這個時候,絕不僅是因為方才谷中混戰的局勢。對上那雙鐵灰藍色眼睛裡透露出來的帶著幾分殘忍的笑意,風司冥心頭猛然一沉。
居然是在這個時候才從對戰了數月的敵人身上第一次確實地感受到殺意,風司冥不由暗暗苦笑。
黎豫的七千人馬半數戰死,剩下的絕大部分已經順利地達到蘿林山道道口,冥王軍的三千人馬雖有折損,但總體來說仍然保有完整的戰鬥能力。即使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一萬的數量,一個下午消耗掉西陵軍士不會低於自身數量的兩倍,這樣的結果必須由聲威赫赫的冥王的戰死來交換才算是有所交代吧?那彎弓勁射直奔自己心口的一箭,其中夾雜的驚、怒、恨種種情緒自己不可能體會不到,只是有些驚訝這位一直沉穩自如帶著一絲微笑淡看戰場廝殺的西陵將軍,竟然突然動搖了。
不過也好,比起之前幾乎是漠視軍士性命的冷靜,這樣的將領倒更像是一個「人」。是人就有缺點,動搖則產生破綻,失去冷靜則使指揮無力,會給絕龍谷中尚未完全脫離險境的北洛軍隊更多的機會。
肩窩上箭扎得極深,身在戰場只能暫時削去露在外面的箭翎箭桿。點住穴道抑制血流的速度,交到左手的長劍似乎毫不影響地劈開又一個敵將的身體,風司冥頭腦中卻是風輪一般高速運轉。
以多馬的能力,應該完全能夠完成最後一步的救援任務吧?而軒轅皓也會充分利用這段時間,給圖特堡的守將一個真正的「驚喜」。至於對方的大將軍柯岷,希望他運氣足夠好得不要和早已埋伏在萌襄山陰的冥王軍對上——從這次出征開始就被一直自己限定在那邊的韓臨淵一旦發起脾氣來,只怕「冥王凶神」這個名號要跟他一輩子了。
不自覺地苦笑一下,「冥王」——或許今天以後,真的要改成「凶神」……
反射性地刺穿又一個西陵士兵的喉嚨,銀色面具上早已濺滿了鮮血。微微瞇起眼睛看向西方赤紅的天空,四合的暮色比戰場充滿死亡意味的絕望更快地侵襲著天地間最後一點光亮。
激戰了整整一天歷經痛苦絕望的軍士一定都累了,雖然速度會因為回程加快,但是盡可能爭取多的時間,卻是自己留下的最大目的。
幾乎可以清楚地看到未來的景象:全軍激起的同仇敵愾,「哀兵」冥王軍的無堅不摧……雖然早已明白並習慣了將自己算入棋盤,只是可惜了……身邊留下來的冥王軍的最後一隊士兵——
用身體為自己擋箭的「護」、斷了左臂卻仍在激鬥的「羽」、頭盔掉落滿頭散發的「空」、棄馬步行身中數箭兀自衝陣無退的「覺」,還有,引爆身上最後一根震天雷拼著和十幾個敵軍同歸於盡的「殘」……
胯下戰馬一聲悲鳴,疾速躍起之際已見相伴四年的愛馬良駒後腿骨被重兵擊斷頹然倒地,心中頓時又是一陣大痛。中了數箭的戰馬雖然行動略顯遲緩,但戰場上仍是神勇無比,失去這道助力,這次已是再無迴旋生機。
戰死,死戰。
為了誅殺冥王,不惜以西陵萬餘將士的性命做賭麼?明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刻發動大軍都或有完勝可能卻按兵不動,明知道絕路相逼必是慘勝卻仍然投入無數兵力,明知道此一役戰場勝敗已於大局無關——戴邇,戴邇,你究竟是什麼人?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明明早已麻木的腦中突然閃過少時背熟的詩句,銀色面具下嘴角微揚……
又一個……
該死,面具掉下來了……
居然敢對著敵人發呆,真正該死……
該死,頭髮散開了……
眼前一片的紅……
身上好重……
他說過,當一個士兵覺得身上鎧甲沉重的時候,他便是要死了。
第一次知道,身上的鎧甲……原來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