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堂皇正大地逃席,青梵真好架子啊!」
聽到身後熟悉的笑語,青梵微笑著回轉過身子,「這不正好給了林相一個追拿逃兵的借口麼?」
林間非笑吟吟趕上來和他並肩而行,一邊摘了頭冠鬆了官服,「青衣太傅海量,朝堂內外哪個不知?間非素來量窄,三杯便倒一醉十天,有誰敢誤了我公事?」伸手將袖子拎到鼻子下面,「何況,就算按著禮數上只喝了兩杯,這一身酒味也能讓我昏昏沉沉。裡裡外外都是明眼人,誰看不出我是到極限了……」
青梵笑一笑,又笑一笑。「間非兄的酒量瞞得了別人,可瞞不過我。當初在清心苑調酒試味,你可是一次都沒落下過。」
林間非頓時哈哈大笑,「但哪一次不是喝得大醉如泥,在清心苑一睡一天?」
柳衍精通醫藥之術,住在清心苑的時候總是忙著研究藥理救治百姓,但未脫少年飛揚跳脫性情、歡喜玩鬧的青梵卻總將醫術藥理用於食用之道。同御膳房的御廚研究藥膳製作且不用說,平日更喜歡自己做些花茶之類的點心飲品;甚至還每每讓宮女們用藥草編結了各種福袋香囊,出去換了新鮮的胭脂水粉或是其他民間的小玩意兒給眾人玩耍。而釀酒稱得上是青梵眾多稀奇才能中最難得的一項,雖然都是現釀的清酒,但是滋味香醇酒勁沉厚,絕對當得起「美酒」二字。那時每逢新酒釀成,清心苑都會熱鬧非凡:青梵、風司冥、風司廷、宗熙、藍子枚、多馬、言邑……還有自己,在苑中當著楊柳曉月歡言暢飲,有時就連軒轅皓也會跑來湊個熱鬧。自己量窄不能多飲,當著摯友良朋卻是毫無顧忌,擊節而歌,舞箸而談,真正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見青梵臉上表情柔和帶笑,顯然也是回想起往事,目光相接不由莞爾;片刻,兩人同時哈哈大笑,數年不見的隔閡頓時雲散煙消。
「青梵,你回來了,真好。」
笑了一會兒,林間非低垂下眼睛,輕輕歎道。
「間非,這些年你一個人在承安支撐著,也辛苦了。」
林間非頓時笑起來,「我在傳謨閣裡再苦再累,總是好吃好睡地養著,哪裡比得上你在西陵奔波往來的風塵勞累?」他是五年間唯一一個和青梵保持著聯繫的人,也是始終保持青梵行蹤隱秘的人,自然知道他為北洛朝廷究竟做了多少。「看你身形長高長大了些,看著居然比我還單薄,這次回到京城,一定要好好歇著修養才是。」
青梵不由苦笑:在承安數年,宮內朝中交往無數,但稱得上摯友深交的卻只有林間非一個。兩人難得的相知相投全無顧忌,自己就連身為君霧臣之子的身世隱秘都可以坦然相告,彼此之間自然是信任到了十分。只是林間非因為年紀上大了九歲就時時流露出關愛照顧的兄長姿態,卻總讓青梵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此刻聽他說得堅決不容反駁,只能拱一拱手,「青梵知道了。」
林間非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才差不多。青梵,剛才看你在宴會上也沒吃什麼東西,現在定是餓了。走,跟我吃羊肉餃子去。」
青梵微微一愕間,已經被林間非拖著大步向前走去。
風司冥的靖王府在京城中央大道的長安街西首,林間非一路向北,穿過兩條大道後拐進一條小小巷子。青梵正要說話,卻見林間非已經大踏步向緊挨著巷口的一家小鋪子走了進入。
「老宋,兩份羊肉餡的餃子,要快一點。」
「好勒——」拖長了聲調,兜著油膩膩圍裙的店老闆樂顛顛地迎出來,「今天相爺來得可有點晚,餃子早備好了,就等著下鍋呢。啊,這位大人是相爺的朋友?第一次見,面生。不過吃了老宋的羊湯和餃子,您下次一准還往這裡來!」
青梵走過地方多了,但像這樣爽快不拘束的人物卻也是第一次見到。林間非在朝堂上雖然是有個溫雅和氣的印象,但到底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首輔當朝一品,性情再溫和也終使常人敬畏三分。以一個小小店老闆的身份能和林間非這般熟稔隨意,青梵不由佩服起他來了。
熱氣騰騰的餃子很快端上來了。林間非笑著向那店老闆道,「我們自己用就好,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管這裡了。」
店老闆乾脆地應了一聲,立即就回到裡間廚房去了。林間非見青梵臉上表情神色,頓時輕輕笑起來,「這時間晚了,外間沒什麼客人,讓他蹲在這邊一聲不吭聽我們說話還不如直接殺了他比較痛快。」
青梵微微一笑,舉箸夾起一個餃子送到嘴裡,「味道確實不錯。」
「我每天從傳謨閣下來,總是在這邊吃他一份餃子再回去的。」林間非笑瞇瞇地吞進第二個餃子,「冬天吃起來尤其香。我回府沒個定準時間,他這邊餃子麵條下起來方便,我又愛吃,也就省得回去再讓人忙活。」
「都說間非兄體貼嫂子,原來果然是真的。」
林間非頓時呵呵一笑,「我記得我們傳訊時可從來不提彼此私事,不知道你竟然也喜歡聽這些。」
青梵也不答話,只是將餃子一個一個吃進肚裡,然後端著碗慢慢地喝湯。那湯是多年不熄火的老湯膏子,味道純正濃香,在這春日風涼的夜晚,喝著也是十分的舒暢。林間非笑嘻嘻地看著他,臉上顯出一種主人式的滿足。
等青梵將最後一口湯喝完,林間非這才叫店主出來收拾了碗筷,送一壺茶兩個茶杯過來。滿滿斟了兩杯,推一杯給青梵,林間非自己握住杯子,看向青梵的目光已經收斂起所有的輕鬆隨意。「今天皇上的舉動,很不平常。」
「既然他想把火炭團的三司推給我,當然要有點表示才行。」青梵卻是一副懶散隨意的表情,將茶杯湊到嘴邊咂一口,「今天小朝會上他沒有說麼?」
林間非沉吟一下,「三司歸一的意思皇上是一直存著的。只是你一直不在朝中,我竟一時沒有想到……旨意下了麼?」
「暗旨前後九道催我回京,明詔的話,大約是後日大朝的時候宣佈吧。」青梵微微一笑,「看來他是打算不給你們時間反應了……可憐我才回來就得開始找地方躲,那幫子老臣我還真不想面對。」
「誰讓他們在年紀上佔了優勢?」林間非輕笑著搖頭,「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如你到我府上住兩天?」
「然後坐在一邊看你聽他們從武德帝建立基業的功績講起?還是算了罷。」輕輕放下茶杯,青梵微笑著看向林間非,「何況你以為他會給你機會去聽人嘮叨?明天你要是能從擎雲宮脫身回來,我青梵兩個字可以倒著寫了。」
林間非頓時呵呵而笑。「說得也是。那,青梵你打算怎麼做。」
「君命不可違,除了領旨謝恩,間非兄認為我還會有什麼其他選擇?」
見他臉上神情自若,林間非苦笑一下,「是,君命不可違。今日的舉動想來也是為你接掌三司鋪路,畢竟太子太傅雖然地位尊崇,到底是有名無權。你身份特殊,還是實職實權的好,也省得行動做事處處掣肘,招一幫無聊朝臣議論。」頓了一頓,「只是青梵,你昨日便已到京,怎麼今天澹寧宮小朝會不來?按理……」
「按理我應當出席,但問題是當時我被皇后娘娘召見,還留了午膳。」
聽到「皇后娘娘」四個字,林間非頓時呆住,一時作聲不得。見他神情青梵微微一笑,「我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間非兄不要太過擔心。」
林間非皺起的眉頭慢慢放開,然後便是一聲深深歎息:擔心……青梵將事情輕描淡寫的工夫,果然絲毫不遜於他一縱躍上房梁的身手。他自胤軒九年大比入朝,擔任朝堂首輔也已三年有餘,雖然年紀不過而立,經歷的風雨卻著實不少。至於見過結交的人物,且不說侍奉的胤軒帝英明神武,面前柳青梵的風采卓絕,便是每日上朝議政理事的百官同僚,也都各有各的過人之處。然而,若說有什麼人能夠讓他聞名而色變,卻只有胤軒帝的正宮、北洛的國母徐皇后了。
林間非很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真正接觸到這位擎雲宮乃至整個北洛地位最為尊貴的女性,是在胤軒十三年「玉螭宮之變」後,對謀逆的一干罪人宣旨發落的大朝會上。徐皇后一身素白罪服,一步一跪拜入泰安殿,請求胤軒帝將謀逆首腦、自己的親生父親徐密按律處以極刑;又道,自己身為後宮之主,不能教導皇子約束宮妃,使得螭貴妃與八皇子造下滔天巨禍,是皇后失職失德,請胤軒帝按內廷宮法廢後。一番話清清楚楚有禮有節,其中言語舉止中流露出來的高貴尊嚴令殿上百官屏息伏拜不敢抬頭。胤軒帝果然重辦徐密及其一族,但駁回廢後之請,親筆寫了「睿敏恭德」四個字給她,又賞了無數珍寶安撫。徐皇后堅決不受,更在徐密處刑後自入神殿靜思一年,為父親贖罪,也為父親亡魂禱告。這番作為,使得朝野上下對於皇后的賢德更是交相讚譽有口皆碑。
對於林間非,這位一直以賢德聞世的皇后徐韻芳實在是一位極難應付的人物。徐皇后身為胤軒帝的元配正妻,數十年來皇帝對她始終敬重愛護,皇后地位穩如泰山分毫不動。她育有皇子公主四人,其中三位皇子都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和實力。歷來為皇帝寵愛的三皇子和目前聖眷日隆的九皇子且不說,單是大皇子風司文,就頂著「嫡長子」這一尊貴非常的身份!她唯一的女兒安樂公主風若琳,駙馬是北洛最出色的青年將領、飛羽將軍慕容子歸。雖然她從不對朝廷之事發一言一語,但林間非如何不知道這位皇后娘娘在承安紛亂繁雜的朝堂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想到她曾經為風司廷張羅婚事的舉動,想到她當年泰安殿震懾群臣的言語,想到她昨日將三位皇子一起召進宮聚會並透露出對風司冥婚事關注的動作,林間非就只覺心頭一陣陣悚然。
但,她竟會在柳青梵回宮的第二天就直接召他覲見,這種乾脆果決卻是連林間非都無法想像。
睿敏皇后不喜歡九皇子,這是擎雲宮內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北洛風氏王族的規矩,皇后為國母,首要的職責便是撫育和教導所有的皇子皇女。徐韻芳在為皇子妃時就親自教導胤軒帝所有子女,她親生的風司文和風司廷更是聰明機智,在一眾皇子王孫中出類拔萃而使先帝寵愛有加,就連胤軒帝本人也因此深得其惠。但是,胤軒二年出生的風司冥卻是從出生起就被她拋棄,雖然皇子基本的生活供給一樣給予,但是從來沒有給予母親乃至皇后應有的關懷。其他的皇子以欺負幼弟為樂,宮人對小皇子傲慢無禮,這些事情主掌後宮的皇后如何不知?她卻是一味的放任不管;除了一些特別重大所有皇子必須出席的場合會有太監奉了皇后旨意宣他到場,平日她的表現就好像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小兒子一樣。這種毫無掩飾的厭惡和冰冷,就連柳青梵成為太子太傅,專門教導九皇子風司冥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林間非並不知道為什麼一位眾人皆稱賢德的皇后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也無意知道——天家的事情,不是一個外臣可以輕易插手的。他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徐皇后此刻召集皇子營造一派天倫共享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景象,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給兒子娶兩房得意的媳婦,順便看一下胤軒帝陛下的真實屬意。」
聽到耳邊驟然想起的聲音,林間非不由愕然,但隨即想到定是自己方才不自覺地就將問題問出了口。苦笑了一下,「九殿下才十六歲。」
「但已經是地位僅次於皇帝的親王了。比之於其他皇子,明顯的地位要高過一節,以後就算行家禮也不需要任何低頭伏拜。這樣的恩寵有加看似心思明顯,其實根本就是有意製造麻煩。地位尊貴的嫡系王族從出生就被賜予了郡王爵位,但親王不同。親王王爵要麼是新皇登基賜給他同母的嫡親兄弟,要麼就是……」
就是皇帝賜給得寵卻早夭的皇子——這句話就算不出口林間非也知道,臉上顏色頓時變了數變。
青梵頓了一頓,這才繼續道,「這差不多是一個王族能夠期望最高爵位,也可以說是王族個人權力的頂峰,皇帝可以給予的最大恩寵——他提前支取了未來皇帝的這項權力,間非兄,這裡面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嗎?」
「也就是說,現在九殿下就算不想爭也得爭,別人就算想等等時機再爭也被逼得盡快下手爭了?」林間非歎一口氣,「但皇后娘娘對三殿下的婚事,又當怎麼說?」
「司廷殿下本來就是帝后最寵愛的皇子,若換了我是皇帝,選這個兒子做個平平安安的太子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不去理會他絕對大逆不道的話語,林間非只是思考他話中的含義,「青梵的意思是……」
「間非,三皇子的這件事情,無論作為朋友還是臣子我們都要去說的。勸解開導也好,稱述利害也好,或者,雙管齊下。」抬頭微微笑一笑,青梵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天家之禮不可廢,瓊華郡主過世已滿三年,留下的王子和郡主年紀都小,自然要續絃再娶。」
「三殿下對瓊華郡主的心意朝廷上下無人不知……作為朋友的話,我做不出來。」
「既然間非兄這樣說,青梵也不強你,明天你就同我過去做個陪客吧。」
「明天?那麼急嗎?」
「後日是大朝,大朝之後必有大宴,那之後再說就晚了。」青梵笑一笑站起身,「我們該走了——太晚回府的話,嫂子一定會惦記著急的。」
林間非也站起來,臉色卻遠不如青梵那般輕鬆自在,隨手在桌上丟下兩粒碎銀,「後日大朝……督點三司雖都是另立,但三司提調、典獄、尚禮確是自建立以來一貫的職權分明。若是統歸一人轄制,大朝之上議論想必難免,不過……青梵,這一次你可是真的要和我分庭抗禮了。」
說到最後一句,林間非自己也是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們從來都沒有站到過對立的位置上,間非。」淡淡笑一下,抬頭看向月光下昏暗幽深的街道,沉默半晌,青梵終於輕輕歎一口氣,「除非萬不得已,我不去動上下朝廷。」
林間非腳下頓時一個踉蹌,連連衝出去幾步才站穩了身子,急急回轉過頭看向青梵,卻見淡淡月光均勻塗撒的溫文面容流露出自己從未見過的倦意。「青梵!」
「我沒事。」知道自己一時思緒千萬讓他擔心,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臉上又是一貫的沉靜從容,伸手攜住了他的手,「走吧,天已經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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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約的五千字更新,累死……下一章節,嗯,會出現一個讓我都鬱悶到現在的鏡頭(眉毛:兒子,為什麼人家色誘你會不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