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一:相見歡(北洛篇) 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處寂(上)
    旌旗蔽日連天宇,龍馬歡騰干雲霄。

    鮮花著錦繁華無倫的承安京,從一個月前蝴蝶谷大勝消息傳來便沉浸在一片喜慶之中。及等大軍還朝,到京之日天子親引百官出城一十六里迎接三軍將士,並同此次西征主帥軒轅皓同車入城還宮。大軍一入承安城,京城百姓夾道相擁歡呼震天,滿天遍地的花絮彩線,以及結著各種福袋的明媚錦緞,襯得一眾將士益發雄壯英武。而最後進入京城的冥王軍,則更是將歡慶勝利的熱潮推向了最高峰。

    「北洛萬歲!勝利萬歲!」

    「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

    「冥王殿下千歲!」

    「勝利萬歲!」

    「願斯托瓦姆大神永佑我國土!」

    「願我北洛萬代平安,盛隆無疆!!」

    一身玄色戰袍戰甲,風司冥穩穩握住手中韁繩策馬緊跟在御輦旁邊。第一次在京城百姓面前顯露真容的少年皇子顯示著勝利者的雍容氣度,盼顧之間高貴尊榮自然流露。明媚的陽光映照在他頭頂金冠玉簪之上,折射出一團朦朧的光暈將他身子整個籠罩住,遠遠觀去直如神子,更襯得英姿挺拔容光煥發,讓所見之人無不由衷拜倒。

    黑袍、黑甲,可以吸納一切的黑,主掌寂滅的色彩,卻也是比一切都更為穩固執著的深沉;不容懷疑的純粹,不容改變的堅定,那是天底下最尊貴威嚴的色彩!

    黑色,因為這樣的主人而顯現出無比明亮無比耀目的光彩!

    是這樣一位英勇無畏的皇子,率領著戰無不勝的鐵騎,為北洛贏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

    是這樣一位高貴仁慈的皇子,體恤著每一位參戰士兵,為北洛爭取回無數條普通性命!

    是這樣一位奇跡般的皇子,以天家的尊貴、少年的身軀,為北洛的百姓帶來安寧太平!

    從敬畏到崇拜,從歡呼到熱淚,從感動羞慚到驕傲無比,從激動振奮到誓願追隨……人們衷心地叩拜著,祈願著,為自己的皇子獻上真誠的感激和祝福。

    御輦上風胥然淡淡地笑著:這場大勝重創西陵元氣,五年內絕無再次進犯可能;立下如此功勞,以最隆重的禮儀迎接將士還朝,實在可謂當之無愧。論功行賞,加官進爵,更是應有之義;而給予最年幼卻立功最偉的皇子能夠給予的最高獎勵,則是自己身為「父親」的權利。

    「……皇九子風司冥,自任軍職以來夙夜勤勉,保家衛國,屢建奇功,英勇冠絕三軍而仁名播於走卒……此祖宗社稷大幸,百姓生民大幸!朕心甚慰之。特嘉皇九子風司冥一等信勇公之爵,晉靖寧親王位,食親王俸祿,采邑三百……」

    城外旨意一下,不意外眾朝臣驚愕駭然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盼顧私語,那個孩子卻很沉著地上前、拜謝、答禮,一舉一動儘是天家風範,讓自己忍不住滿意微笑,更追加了隨侍御駕跨官巡遊的恩旨——本來身在軍籍的皇子必須按照大軍回師進京的次序,率領本部人馬按序入城,但有此特旨,承安百姓便可在第一時間得見「冥王」真容。

    承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歡慶的節日了。

    嘴角微揚,吩咐身邊和蘇向各部傳下旨意:開市十日,免收捐稅;放燈舉火,百姓同樂。

    雖然花朝節已過,但是放河燈、扎花樓、開夜市的活動從來不受節令約束;而十日內京中東南西北四大集市免去一切賦稅,眾人的歡喜擁護定然不在大軍得勝之下吧?國家有幸,當與百姓共之,賢明君主更應該把握這一點,不是嗎?

    微微抬起眼,風胥然並不意外接到六合居二樓上一道似笑非笑的清冷目光。

    所有將官各自修整,三日後同朝廷百官一齊參加一月一次的大朝。這不用上朝的三日,你定會好好利用吧,青梵?

    而且朕很想知道,三天,你究竟會在什麼時間出現在朕的面前;而你出現的時候,又到底會是什麼樣的身份——是柳青梵,還是……君、無、痕?

    你可知道,擎雲宮,等你很久了呢……

    ※

    澹寧宮。

    胤軒帝最喜愛的一處宮殿,也是唯一一座在擎雲宮後宮之外的皇帝寢宮。澹寧宮同御書房、議事殿、將人所相連,很多時候皇帝會將每日的小朝會挪移到這裡舉行,大部分的奏折政事也都是在這裡披閱處理。遇到必須六部協理的政務,直接穿過一道迴廊便是議事殿;內宮必須經過皇帝決定的事情,則由負責內務的將人所直接呈報過來。而澹寧居所有發放下來的奏折批示,經過兩重小殿便可到達傳謨閣,由丞相林間非具體負責一一處理。所以,澹寧居,可謂整個擎雲宮戒備警衛最森嚴、最核心的所在。

    但,對柳青梵,又有哪裡的守衛能稱得上緊密無隙?

    「你總算肯回來了,梵兒。」看著眼前青衫玉立的青年,換了皇帝便服的風胥然微微笑著,揮手示意和蘇將駭了一大跳的兩個小太監帶出殿去,然後才穩穩地坐回雕花寶榻。

    一向沉靜的青年露出微微的苦笑,「陛下叫我青梵便可。」

    風胥然笑一下,見和蘇掩了殿門端了茶水進來,臉上表情更是溫和。隨手端起一盞,抬頭看向青梵的目光突然顯出兩分常人絕難覺察但青梵一望便知的微微驚訝,「梵兒不過來用些茶水麼?朕記得,你是最喜歡這雲煙霧露的。」

    嘴角帶著苦笑,青梵微微躬身接過和蘇遞來的茶盞,兩口快速喝完,隨即將茶盞還給和蘇。「謝陛下賜茶。」

    風胥然頓時挑起眉,但眼中盎然的趣意卻是無法逃過青梵眼睛,「梵兒,你與朕之間,幾時如此拘禮?」

    「陛下神武英明,青梵是為陛下威儀所撼,不敢不以禮而行。」

    「梵兒這話……是在怨朕嗎?」

    「青梵不敢。陛下這般急迫催促青梵回朝面聖,可是有用青梵之處?」

    「朕果然表現得太過急迫了……畢竟是五年時間過去,朕竟然忘了,梵兒原本就是最知朕心意之人啊。」

    「青梵愚頓,不敢妄自揣測陛下心意。」

    「如果是別人,說到『不敢妄測天心』這樣的話的時候,應該要跪地磕頭以表心意才是。」手指屈起在堆了一小疊奏折的案上輕輕敲著,風胥然歪著頭,眼睛微微瞇起,「梵兒,朕其實並不希望看到你行禮如儀的樣子。或者應該說,朕也從沒有真正看到你對朕像別人對待一個國君皇帝那樣又敬又畏。不是你的宮廷禮儀有什麼疏漏不周,只是眼睛裡的神采總是讓朕這個一國之君感覺不到帝王理應擁有的無上威嚴。而每次當你畢恭畢敬向朕說著些什麼的時候,那樣的你又總是讓朕無法不將你和那個人聯繫到一起。青梵,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因為這樣那樣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微小到可以忽略的細節而發生的。」

    「所以,陛下才並不希望看到青梵忽略。」

    「所以才說你確實像你的父親……骨子裡的相似,血緣的聯繫是無法斬斷的,這是朕招你回京的原因。」

    「青梵的父親……皇帝陛下為什麼不直呼他的姓名?」

    「學生是不能直呼老師姓名的,他在最後一刻承認了我——或者應該說,他自始至終都是承認我的。是啊,你的父親……他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一個將江山社稷真正完全地納入胸懷的人,一個確實地主掌了王朝命運並規定了她的走向的人。青梵,我真的不希望你成為他那樣的人,但是面對君家家主,風氏的帝王似乎從來就沒有佔到上風過。」

    注意到風胥然改變的自稱,青梵不由心中一驚。但聽到最後一句,青梵深深吸一口氣,退後兩步跪下,「青梵只想說,這一次,陛下多慮了。」

    「不,沒有多慮,從來沒有。如果朕真是多慮,梵兒怎麼會認出朕的影衛?如果朕真是多慮,梵兒怎麼會記得他的相貌身形?如果朕真是多慮,梵兒怎麼會拖延了整整一個月才回京?如果朕真是多慮,梵兒怎麼會向朕如此舉動行禮?如果朕真是多慮,梵兒怎麼會搶先說破自己的身世?如果朕真是多慮,梵兒又怎麼會如此清楚地知曉,歷代風氏君主的影衛都是君家家主親手挑選和訓練?」

    張了張口,一時卻沒有說話:軒轅皓與胤軒帝的聯繫無論何時都未曾間斷,但有蒼羽所在的天空如何容得任何一隻鳥兒逃脫?那個時候便知道大軍之中有胤軒帝影衛藏身。只是戰事緊急,他才讓寫影約束了影閣行動不去探察分明。前線戰場自己時刻控制言行,只在冥王軍帳和軒轅的中軍大帳走動,這都是守衛森嚴尋常兵士無法靠近之所,往來人物既少,記認起來也比較清楚。但自己與那經常跟在軒轅皓身邊隨侍從未交過一言片語,他的身形背影卻讓自己熟悉莫名而又模糊非常。幾日思考,恍然頓悟,只覺心中一陣陣發涼。當望著蝴蝶谷戰場一片紅蓮血海,自己的眼睛,竟也被那不斷跳躍著的、耀目的紅所充盈。

    十八年,十八年前京郊君氏山莊雪夜裡那慘烈無比的紅;十八年,十八年來以為自己早已淡忘的紅……

    慢慢抬起頭,凝視著風胥然的眼睛已是一片沉靜幽冷的黑。「因為,青梵知道,以陛下的天縱雄才,根本不會忽略青梵的存在。」

    剪草本須除根,何況安佩兒是自己跑回山莊?風胥然精心挑選委以如此重任的手下,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個啞巴的五公子縱然被君霧臣冷落在別苑的最深處,與他周旋激鬥的風胥然也不會因此便遺忘這樣一個生命的存在。

    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的倖免於難,是真的、單純的「幸運」:那樣的距離,縱有熊熊烈火木石爆裂屋宇倒塌之聲,習武之人也不可能忽略一個沒有絲毫武功內力的小小孩子。

    為什麼——清楚地確定這不是風胥然本意的時候,這成為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而柳衍和影閣對君霧臣以及赫赫君家相關一切的收集探查,恰讓自己得知一個驚天的秘密:自風氏立國始,歷代帝王的影衛,皆由君氏家主訓練養成!

    這,便有了唯一的解釋。身為影衛的任務首領在對一朝首輔的恩德感念和對主上命令絕對服從的準則之間,找到了一個小得幾乎無法辨別的交點:被君氏主母趕走的那對母子已與君家無關。只是安佩兒莽撞現身,當著他人無法饒過。而始終隱忍不發的自己,則在他有意的放縱之下,保全了一條性命。

    而那個將女子屍身丟回火海,隨後縱馬率領著一干黑衣手下決然離去的背影,也早已深刻在自己的記憶。

    抬頭,見風胥然緊握著腰間藍玉抑制不住微微顫抖的手,青梵忍不住輕輕歎一口氣。

    將只屬於帝王的影衛給予命運注定的皇子,本來就是君氏帝師的職責,他不過將時間稍稍提前;當發現最信任的手下與君氏關聯時,風胥然已經無法尋找其他人將之取代——他是用這樣的方法給予君王最後的挫敗和教訓:算無遺策,原就是君霧臣一貫的準則。

    或許,當他以整個君家為獻祭的時候,並沒有算到自己的脫離,沒有算到安佩兒和自己母子恰在那時被趕出山莊。但影衛的安排,本身就是預先埋伏下的一著可能的棋子;種因得果,所以才有了自己八年的安然成長。

    而風胥然得知一切亦是必然,否則他便不是君霧臣都會承認並欣賞的皇子和君主;君氏一族對於風氏的帝王原本就太過特殊,何況君霧臣之於北洛的影響無處不在?接手他所給予的影衛的風胥然,從來就不會輕易放下自己的信任。

    所以,被柳衍帶入山谷是自己最大的幸運,因為,真正地為自己爭取了時間:風胥然心情漸漸平復的時間,最大限度增加自己生存籌碼的時間——擎雲宮,不接受任何弱者。

    而強者,便是如風胥然手握傾國勢力,也無法輕易奪取其生存的權利。

    這一場爭鬥,生者、死者、父子、師徒,一步步走來……太苦。但自己卻不能不感謝,那個終究留下了一線生機的生身之人。

    思及至此,青梵不自覺低垂了眼,卻不知風胥然……也在仔細看著眼前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下跪的青年。

    無痕,君無痕。

    不是柳青梵。

    柳青梵,縱是入朝為官身當太傅,也絕不會向人屈一屈膝蓋。擎雲宮中青衫磊落的少年,六合居上高談闊論的名士,鴻圖殿裡一夜之間名傳天下的青衣風流,正是為那一份帝君之前依然揮灑的從容。

    ——柳青梵,驕傲得不屑於向任何人下跪,無論那是否生殺予奪的君王。

    而君無痕,卻會在任何應當屈膝的時候屈膝。君無痕不會放棄任何生存的機會,不會辜負任何先人的心意,被他搶先點破這一層,自己手上遺留的籌碼,只剩下唯一的一個。

    頭腦中思緒電轉,風胥然臉上卻是不動半點聲色。「青梵。」

    「陛下。」

    「你為司冥行了簪禮。」

    「是。」

    「朕要你再行一次。」

    青梵猛然抬起了頭,「陛下不是在說笑?」

    「當著朝臣百官,當著西陵和東炎的使臣,再為司冥行一次簪禮——以天命者的身份。」

    笑一笑,再笑一笑,青梵緩緩站起身來,「胤軒帝陛下,生日宴會可以補過,生辰禮物可以補送,但簪禮不能再行。如果陛下感覺可惜,那冠禮由青梵來執禮也是沒有什麼差別的。」

    「生辰宴會,不錯,朕已經吩咐宮中內禮司去準備了,但朝廷尚禮司尚無主管,只怕到時林間非一人會十分忙碌……」

    嘴角扯出微微的冷笑:尚禮司,雖然當中有一個「禮」字,但和六部中主管禮儀學術的禮部或是內廷中負責各種禮儀規範的內禮司都毫無關係。由御史台轉化過來的提調、典獄、尚禮的督點三司,負責的是職官、刑獄和財帛三處督點監察工作。胤軒帝連續多道詔書要自己接管三司,此刻也是必須表明態度的時間了。「朝廷五品以上正職,需得大朝群議通過。陛下有心垂愛,青梵愧領,但朝廷制度禮法不可偏廢有違,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風胥然頓時微笑,「青梵是朕的愛卿,又是朝中偶像,自然一議便過。」頓一頓,「青梵,這些年你一直在外為朕考察他國情勢,十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便在宮中暫留一夜。秋肅殿那邊已經打掃清靜,你與九皇兒多日不見,應有許多話說。但凡吃用需要,儘管吩咐便是;有什麼不足之處,只管向朕提出來——我們君臣二人,只如從前相處,如何?」

    「陛下厚愛,青梵拜謝。」微微躬一躬身子,青梵轉身便向殿外走去,卻聽胤軒帝笑著道,「和蘇,你跟著到秋肅殿去,看有什麼需要的,回來報我。」

    「是,皇上。」和蘇小心地退出殿來,掩上門,這才向等在一邊的青梵躬身行禮,「太傅大人,請隨奴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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