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從冥王軍帳掀簾而出的青色身影,軒轅皓不由浮起一臉苦笑。
「青梵。」
見他不情不願卻快速迎上來的腳步,青梵在心中長長歎一口氣。「軒轅,我說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八天五道八百里加急催你回京的旨意——青梵,你若再不理會,大軍回師之後皇上第一個不放過的人就是我了。」急趕兩步和他並肩而行,軒轅皓無奈地苦笑著,「你是所行諸事皆有計較的柳太傅,但我只是一個奉旨出征保家衛國的大將軍。高泰生到軍前已經兩天,到處尋找求見你的時間倒比處理安塔密斯城務以及兩軍陣前和談事情的時候還多。我是知道你的心思,但是青梵,他是皇帝,容不得旁人任性超過他的底線。」
「不見高泰生,就是不想從他手裡接下回京的明旨。」隨意倚在一頂軍帳的樑柱上,青梵交疊起雙肘,語聲低沉地說道。「他是看準了高泰生的脾氣眼光才讓他來宣旨,換了別人早就專心處理手下一堆軍政要務去了。」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一力迴避?」軒轅皓也抱起雙肘,一雙褐色的眼睛靜靜凝視著他。「你放心不下什麼?或者說,你放心不下誰?」
青梵呆了一呆,隨即苦笑搖頭。「軒轅,不是那麼簡單。」
「在我眼裡便是這麼簡單。接手三司督察之職,就意味著皇子之爭再不能插手半分。雖然你是九殿下的太傅,但是從你在藏書殿為所有皇子授課、同皇帝陛下共同決定大比考題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整個北洛朝廷的青衣太傅。天命者,只有你選擇的皇子才是天下的主人,但是對於皇上來說他更希望看到天下是被真正強有力的人自己握到手裡。青梵,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是這樣做的,為什麼這個時候卻會動搖?」
「軒轅,以一個將軍的身份,你太聰明了。」左手負額,半晌,青梵才淡淡說道。
「只有聰明人才會有煩惱,傻子的快樂原本就不是你我可以渴望的。」
聞言不覺一笑,青梵重新立直了身子。「軒轅,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只是這件事情,你再給我半天時間。」
軒轅皓頓時皺起了眉,「半天時間?青梵,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蝴蝶谷會戰結束到現在的九天時間都沒決定的事情,你竟然向我要半天來思考?是你自己說過大事決策只在一瞬之間,踟躇猶豫從來不是你的個性——難道五年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那麼多?」
青梵卻只是微笑著搖頭,繞過他逕自走開。只是在經過軒轅皓的時候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掌,「是你要我快下決定的,所以,無論如何……知道我決定的時候不要後悔。」
看著夕陽金光下青衫遠去的身影,軒轅皓不由微微向上扯動嘴角。
柳青梵,從來都是柳青梵。縱然沉靜淡漠之人一旦付出情感便無比深摯,他也絕不會因此而妨礙國之大計。機敏的頭腦、深沉的心機、完美的手段,還有,和君霧臣相像到極點的性情與為人,對於從未放下青衣太傅這個身份的柳青梵,理智永遠駕馭著一切,根本不需要旁人半點擔憂。他是那種生來就應當屬於宮廷、屬於朝堂的人,所作所為就像有著天生的尺度準則,否則,胤軒十三年那場驚心動魄的宮變就不會是現在這個結果。
他不會容許庇佑之人受到傷害,但是,他同樣不會毫無選擇地為人承擔起必須面對的一切。
其實,自己心裡並沒有絲毫不信任他決定判斷的意思:相交多年,他怎麼會不知道,這個沉穩成熟遠超了年齡的孩子到底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和柳衍的父子之情、師徒之義,他和九皇子風司冥的師生之誼、兄弟之情,他和林間非等人的朋友之交,自己從來就看得清清楚楚。柳青梵,沉靜淡漠,卻有心有情。
有情,但絕不因情廢公,絕不因情生蔽,只有這樣,他才當得起堂堂帝師,才是那個為大陸推崇的青衣太傅。
身為他朋友的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在需要的時刻,給予一點小小的助力而已。
這樣就足夠了,是時間回到軍帳,準備大軍回師的事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天這個時候,兩國便要同時撤軍百里;後天這個時候,征戰在外整整六個月的北洛大軍就踏上凱旋的回京之路了。雖然回到承安又要面對京都朝堂的風風雨雨,但是至少在大軍回京和犒賞勞師的這一個半月裡,自己,終於可以暫時地鬆一口氣。
畢竟,一旦離開戰場,需要面對各地百姓和官員的軍中最高首領,是九皇子風司冥而不是自己。至於回京路線的選定、沿途行軍速度和整修的預計,以及一路上要向各州各府發出的大軍回師的公文以及每日上呈皇帝的軍情奏報,這些東西自然有相應的將官和軍中文書予以專門處理,更不是自己所要擔心的事情。
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這場戰爭下來的獎懲賞罰了。不過,有風司冥在,這些事情也會變得簡單。
看著遠處緩緩西落的夕陽,軒轅皓臉上流露出了大戰結束以來第一個由衷的喜悅微笑。
※
「柳、青、梵——」
咬牙切齒地瞪著手上短短的信箋,軒轅皓一雙狂怒的眸子幾乎放出火來。
面對這樣的怒氣,呈上短信的人臉上表情卻是分毫不動。一張清朗俊秀卻冰冷淡漠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柳殘影只是安靜地看著這位戰場上殺伐決斷的茵莎將軍背著雙手在軍帳中快速地來回走動。
繞到第四個***,軒轅皓猛然止步,刀鋒一樣銳利的目光直刺這個突然現身在自己中軍打帳的清俊男子。「他的意思是讓你留下幫我處理軍務?」
「不,少主的確切意思是,殿下不在的這一段時間,由殘影扮成九皇子殿下的樣子,處理沿途官府的各種事宜。」
軒轅皓張了張嘴,卻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回到中央帥位上靜靜坐著,半晌,他才抬起頭,「你也是他的影衛?」
「是,殘影和月寫影一樣,都是少主的貼身影衛。」
平淡穩定的語氣沒有半分恭敬,只有在說到柳青梵的時候才微微顯出一絲波瀾。軒轅皓不由伸手按住突突跳個不停的太陽穴,「你擅長易容之術?」
「略通一二。」
柳殘影話音未落,軒轅皓便感覺一股強烈的清冷氣息向自己襲來,抬頭一看,卻見一雙幽深如夜的眸子冷冷打量著自己,心中頓時一凜,竟是不由自主從帥位上站起。一步邁出,軒轅皓陡然驚覺,看向帳中靜立的柳殘影的目光頓時多了兩分戒備和信服。
垂下眼簾,同時也斂去了一身駭人的冷冽之氣,重新抬起眼的時候柳殘影已然回復到之前沉靜無波的神態表情。「大帥可信了?」
易容之術,對於假扮風司冥的人來說,外貌上的相似其實非常次要。畢竟他常年帶著面具,沿途州府官員少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容,何況以他皇子之尊,就是一路上必要的接見,普通地方官員又哪裡敢抬頭看看「冥王」的容貌?但是,聲名赫赫的「冥王」那種威懾萬馬千軍的冷冽而傲然氣度,以及一身玄色戰袍和清冷眼眸無形中施加給眾人的壓力,卻是人們對於他最深刻而且切實的印象。柳殘影能夠自由釋放出這種幾乎連自己都無法承受的壓力,要裝扮成風司冥確實不會露出破綻。軒轅皓輕輕歎一口氣,褐色眸子裡已是一片平靜。「既然他已安排妥當,那麼除了照著他的劇本演下去,我還能有什麼其他選擇?」
「少主說,軒轅大帥請勿要生氣,他如此作為也是出於對九皇子殿下的一片心意。累及大帥之處請多多原諒。回到京城承安之後,少主一定親自登門賠罪道謝。」
軒轅皓一時只覺啼笑皆非,看著柳殘影的目光也頓時少了兩分壓力,「有那樣任性的少主,對影衛來說一定不是什麼幸運的事情。」
「雖然少主有時行事確實出人意表,但是所有的事情到最後都會證明,少主的決定是正確的。」
仍然是平淡無波的語氣聲調,軒轅皓怎麼會聽不出其中的警告意味?面對這樣忠心的下僕他也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順手拿起案上一張地圖,「你說,他們兩個……現在會走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