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一:相見歡(北洛篇) 第九章 漫漫夜長(上)
    西陵淇陟五皇子府

    四十個時辰,可以發生很多事情。

    四十個時辰,可以處理很多事情。

    四十個時辰,足以讓自己將淇陟漸漸脫軌的局勢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中。

    聽著上方無忌平靜無波的聲音向自己報告連日調查的結果,上方未神絕色的面孔終於流露出三天以來第一抹喜色。

    和事前料想的完全一樣,朝中幾員對自己始終忠心耿耿的文官老臣看到自己的第一反應都是大呼「妖孽」,但在得知自己這兩個月的遭遇後無不痛哭流涕大喊「為殿下效忠萬死不辭」。而掌握著京畿防務重任的上將軍司徒雷卻只是淡淡地用一句「下官只是一切聽從皇帝陛下的安排」來回應自己的試探。

    僅此一句,上方未神便已然明白他的立場。

    西陵上方王族是否繼續承認自己的太子地位,是一切的關鍵。

    畢竟在那個位置上穩坐二十年,沒有一點心機手段是絕對做不到的。皇子當然不可以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但學會掌握和善加運用對於朝政絕大部分實際事務的主事權,對於國儲而言也是必要的修煉。身為未來的西陵國君,上方未神的朝臣和民眾本來就佔了朝野最大的比重;即使因為中毒而變成了惡魔的外貌,那些實際利益的牽絆也會讓人仔細考慮自己的去留。掌握著兩萬禁軍的司徒雷非常清楚大鄭宮風雲變幻的飄搖不定,選擇最安全的效忠對像正是他的高明之處。

    雖然對他的旁觀態度感到些許的失望,但至少這表明在自己正式回到朝堂之前不需要防備來自於皇城禁軍和駐紮在淇陟西北棲沙校場軍隊的危險。同時他的態度也說明禁軍尚未被幕後策亂之人所遊說收買。而三日來傳回的邸報,也都明確地反應了這一點。

    這令上方未神大大地舒一口氣:只要禁軍不動,淇陟的局面再混亂也可以重新控制。

    但真正令上方未神擔憂的,卻是皇帝上方朔離的病情。

    驚恐憂思,致使龍體違和;而淇陟天氣變幻無常,也使得龍體久病不愈。這是太醫院給出的答覆,但宮內傳出的上方朔離的症狀,卻讓上方未神大為疑惑。微熱,氣虛多汗,常神思不屬;心悸,時有暈眩發生;食水厚味,樂舞重色;頻繁臨幸宮妃——半年來上方朔離作為國君的偏嗜益發嚴重,便是在此刻的養病中間也每隔三五日便到後宮走動,而為了迎合國君的後宮妃嬪自然笙歌相迎,竟是全然不顧靜心調養的醫囑。

    那個英明矍鑠的西陵君主,臨到老來竟會真的作出這般傻事麼?上方雅臣不敢說出的疑問,上方未神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縱然有著染病作為借口,但就這樣放任國都的混亂,實在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君王的作風。太子失蹤卻依然照常舉行冬令祭,安王和一眾老臣的染病告假便順勢停朝,命令皇長子監國卻不令其他皇子輔政,除了京師禁軍還在無形之間加強了對皇城禁宮的控制戒備……難道,他竟是故意造成這樣一個足以掀起驚濤駭浪的海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卻又符合了上方朔離一貫的行事。

    雖說太子乃一國之根本,但在眼下的西雲大陸卻沒有這樣的道理。強者為尊,能夠在風雨中存活下來的才是西陵承認的主人。這樣的一個環境天地,身處其間的自己究竟應該如何應對?

    命令上方無忌暗中放出太子回京的消息,目的是打亂幕後人的陣腳;最重要的是敵暗我明,在一團亂麻的局勢裡率先發動掌握主導權,是和上方無忌、大祭司溪酃徹夜討論確定下來的結論。

    仔細思考推敲了九王爺、四皇子、六王爺先後遇刺中毒的情況,在聯想起自己絕對不願回首的經歷,推斷得到的結果卻讓自己心驚。

    如果真如此,那麼……上方凜磻,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

    「雨停了。」

    白色長衫的男子溫柔地笑著,上方未神清晰地看到,明亮的月光下,那修長的手指上竟停著一隻玉色的大蝴蝶。

    凝視蝴蝶彩翼的眼神,月光流水一樣的溫柔。

    「雨停了,風卻還在響。」手指上蝴蝶彩翼微微震動著,無痕的嘴角邊是一抹清淡淺泊的笑,「遼闊大洋上滔天的風暴,山谷密林裡一隻蝴蝶拍動翅膀——我聽說過這樣的因果關係。我們把它叫做……『蝴蝶效應』。」

    手指輕輕一彈,蝴蝶頓時蹁躚而去。

    望著那雙沉靜的眼眸,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種低下頭的衝動。但隨即克制住了自己,迎上了無痕平靜的目光。

    「無忌說,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證明我的身份。」

    長長的袖低垂著,雙手妥帖地斂在身邊,此刻的無痕看起來和任何時候一樣溫和,但上方未神卻能夠感覺到周圍陡然變化的空氣。緩緩地,幽黑的眸子裡露出淡淡的笑,「他一定沒有告訴你,兩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彼此之間的聯繫,我都可以證明。」

    「溪酃大祭司傳來的消息,因為有意將我中毒之事透露出去,朝中已經有人說我是傳說中的『惡魔之子』,是注定將西陵引向亡國之人。而那些堅信著上方未神的虔誠的信徒,則以為這只是一個惡魔的詛咒。金裟殿眾位祭司在請求西蒙伊斯神的判決之後,認為必須經過確認王族血脈的儀式才能夠定下結論——如果我血管裡流動的依然是愛提絲女神的血脈,那麼,金裟殿將重新賦予我神的信任和恩寵。」

    無痕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如果毒藥沒有被詛咒的話,失去的髮色會很快回來。這是祭司們的想法,也是王族和朝臣的心理。」上方未神目光灼灼,「我希望無痕能夠幫我——兩個月的時間,足以處理好一切。」

    無痕微微笑了。「我沒有見過金髮藍眸的殿下,我只見過銀髮紫眸的重華。」

    聽到「重華」這個名字,上方未神頓時呼吸一窒。凝視著無痕夜一般的沉靜黑眸,他終於低下了頭。「仙樹村裡的恩情無法報答……甚至連此刻最後的自保,都必須在恢復『殿下』這個名位的前提下。」

    「我似乎早就說過,我所見到的殿下,是最真實的殿下。」

    長髮猛然一甩,上方未神震驚地瞪視著他。

    「請保持殿下在無痕眼中的真實吧……否則,將是您無法負擔得起的代價。」

    ※

    壓迫力。

    雷禮斯非常清楚地感受到眼前無言對立的兩個人產生的巨大的壓迫力。

    是那種無需語言,只要站在那裡就自然形成的天地;平靜無波的眼眸,沉靜穩實的身形,縱然不出一語,單是週身散發出的氣息就足以凝窘一切空氣,讓所有的人忍不住驚悚臣服。

    上方未神畢竟是西陵的太子啊!銀髮紫眸,錦衣寬袍,雖然是被稱為「惡魔之子」的詛咒,絕代的風華仍然動搖世人。而比金髮藍眸的柔美更多了一分清冷的他,在重重危機前散發出來的王者的氣勢,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忽略的。但那位從來都是笑得清淺溫文的無痕公子竟也發出與之不相上下的氣魄,實在是令雷禮斯深深驚愕。

    五皇子喜愛結交江湖朋友,身為他侍衛隊長的自己本來就是因為見多識廣而被他留在身邊的。縱然身手還達不到絕頂高手的境界,但普通人卻是絕對不會在自己眼裡。無痕公子步履輕盈行動沉穩,看不出身懷武功的樣子;但身邊的兩個少年卻是武藝高強,便是自己也無完全把握取勝。當時只以為是大家公子的排場氣勢,或者是為了避免「懷璧其罪」的諸多麻煩,卻沒想到這位看似溫文和煦的年輕公子竟會擁有這樣深厚的氣魄。

    無痕公子,公子無痕。

    第一次,對自己向來引以為傲的眼力產生懷疑。

    五皇子性命相托,百里疾馳只為回報一個承諾;回春妙手,解開連醫術精妙的慕天都無法化解的劇毒,笑容淺淡從容之間好像一切只如反掌;功成之際悄然退開,平靜地在雲石軒裡讀書撫琴,彷彿外界的一切風雲變幻都與之無關的超凡出塵……

    本以為無痕公子當真跳出紅塵之外,卻陡然發覺那雙幽黑眼眸中閃亮的火焰。

    不能不開口打斷他們了。躬身道,「太子殿下、無痕公子,五殿下請兩位過去欣竹軒。」

    率先斂回目光,無痕向他微微頷首。「那麼麻煩侍衛長領路了。」

    踏著小徑上厚厚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多日陰雨使得空氣中含有厚重的水份。只是在林間穿行了一小段路,三人的肩頭衣服已經有些微微的濕意。

    欣竹軒,是西陵五皇子上方無忌除了雲石軒外最愛的休憩之所。

    看到屋前庭園裡排開的一溜各色的望月蘭,還有滿桌的精緻酒菜,再看看滿臉期待表情的上方雅臣,上方未神不由微微苦笑。

    花朝節,年有四,春梨雪,夏緋櫻,秋金萼,冬素蘭……今天是冬花朝吧?西雲大陸人都說花朝節對月祈願,其誓必應。難得一片混亂中上方無忌竟還記得這樣的節日。只是,花朝節的祈願,真的能應驗麼?

    四人在桌邊坐下,親自將四人的酒杯斟滿,上方無忌微笑道:「無痕你說殿下和我忌烈酒,我備下的都是極淡的花釀清酒——今日花朝,我們也當放鬆一下不是?」

    小巧的荷葉杯裡盛著芬芳馥郁的酒,端起酒杯的無痕只是凝神看著眼前的杯子,卻不喝。

    「怎麼了,痕……」

    話音未落,長劍凌冽的寒氣已經逼到上方無忌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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