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非,是北洛當今皇上胤軒帝最倚重的臣子。
也是風氏王朝第一個寒門出身的宰相。
在人們的記憶中,從建立之日起,風氏王朝朝廷首輔的位置,就是留給君家的。即使因為那場無情的大火奪去了君家上下三百餘口的性命導致赫赫君家的湮滅,其後登基的胤軒帝新設了下朝廷左右丞相的職司,上朝廷首輔的位置卻仍是空置多年。
赫赫君家在一夕消亡,但北洛朝廷政務之中卻處處可見君氏歷代家主留下的痕跡。尤其是君家最後一代家主君霧臣,執掌北洛大權三十餘年,影響之深遠更是非同一般。京城的老人們經常回想起那個雲一般飄逸的優雅男子漫步承安街頭的情景,並歎息那位權傾朝野的宰相嚴律滅親的狠決。他急病卒逝於擎雲宮後,人們早已習慣了當朝首輔一職的閒置;或許,是所有的人都以為,再沒有像君家家主那樣的人物足以佔據這樣的高位。
所以,從代行上朝廷宰相職權之日起,林間非的日子就過得異常辛苦。
即使是胤軒九年的文試狀元,因為出身寒門的關係,林間非必須從六部最低位的從七品給事中做起。
面對那些一踏入朝廷便直任從五品官職的望族子弟的挑釁,林間非並不生氣,他只是老老實實地將上司安排的工作認真做好而已。但與他同年登科,出任戶部從五品司長的宗熙卻大為不滿,每每向交好的三皇子風司廷說起如此新任官員的不公。
說起來,朝廷之中三皇子風司廷與他們的淵源確是極深,一同參加大比會試,還曾經一起煮酒痛飲暢言抒懷,但聰明如宗熙和林間非者,自然不會因此便將三皇子視為靠山有恃無恐。
但林間非卻也非常地清楚,當年城西飯鋪午夜交心的暢談,卻是數年之後必然發生的事實。果然,進入官場不過半年,胤軒帝風胥然便決意推行改革,刷新吏治任用新人,一時朝廷上下為之氣像一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過三年,對一切早有所備的林間非從從容容地從工部從七品給事中升到正七品督給事中,再升到督察院正五品司事御史,再升到從三品御史督察——雖然林間非的為官為人眾人都看在眼裡,也知道處於革新除舊的非常時期風胥然的大膽用人,但對這樣的速度,朝臣還是大為驚愕,但同時也生出了「這年輕人一輩子也就只能走到這裡」的念頭。可是,當左右宰相黃無溪、鄭磊輪流告假,林間非開始以督御史的身份代理宰相一職時,人們終於開始意識到皇帝的心思。
然後,便是胤軒十三年皇城那場密雲驚雷、腥風血雨的謀亂和平叛。
……
胤軒十四年,黃無溪、鄭磊同時上表,以「年紀老邁恐耽國事」為由請辭。胤軒帝風胥然任命林間非為上朝廷宰相,宗熙為戶部侍郎,喬非為工部尚書,藍子枚為刑部主事;令禁衛軍副監察史墨揚兼任五都巡檢史,任命多馬為青龍軍飛羽少將軍、言邑為朱雀軍中軍參贊……一番徹底的換血下來,皇城之中前朝的望族勢力被徹底剷除,而軍中除護國大將軍一職為孟安接任外,舊有勢力也已經所餘無幾了。此時主掌北洛朝政軍務的,幾乎都是不滿四十歲的年輕一代。
林間非自然是個中翹楚。
入仕六年,年方而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首輔,指揮調度從容有方威儀自成;面對東炎使節狂妄無禮的挑釁,冷靜有度的應對更讓天下士人為之傾心,甚至有人因此將他與當年城頭談笑退萬敵的君懷璧相提並論。
對於這些圍繞在身邊的文臣士子,林間非始終是相當寬容的。作為一朝宰輔,傳謨閣中每日日理萬機案牘勞形,他也實在沒有心力去應付長日守候在門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崇拜者。
事實上,林間非在宮中的時間,遠比在宰相府的時間多。
林間非拜相後,風胥然便把之前左丞相的府邸轉給了他。僅帶著一名老僕周伯的林間非對著偌大的園林發了小半個時辰的呆,直到上門祝賀的三皇子和九皇子來到面前才回過神來;結果,第二天兩位皇子便各自打發了兩對男女僕從到他府上——而這件事情,林間非直到三天後從擎雲宮出來才從隨從的口中得知。
林間非為人沉穩,賞罰分明,處事手段卻是相當圓潤。度過了幾乎不存在的磨合期後,政務熟練順暢的處理讓朝臣莫不感歎其年少有為,而一貫親和溫厚的待人接物也得到眾人的交口稱讚。不過身居九重之側,林間非卻是不方便同人有什麼密切往來。除了同年好友並同朝為官的宗熙、藍子枚常往宰相府走動之外,林間非難得會見什麼賓客。因而對於京城中人來說,能夠得到宰相府的請柬,實在是比千萬黃金更有價值的事情。
但此刻,宰相府後院小池塘邊,假山石亭裡,難得正正經經地擺著四碟精緻小食,一隻細頸大肚的酒壺和兩隻細瓷酒杯,顯然是招待客人所用。
一位灰袍便服的花甲老人坐在林間非對面,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而這位日理萬機的年輕宰相,卻正對著滿目的楊柳飛絮發呆。
※
「林相。」
陡然回過神來,林間非迅速掩去臉上的愧色。「李大人,您真的打算離開麼?」
李寂微微地笑著,似乎完全沒有發現他的走神。「是啊,皇上也已經准許了,大約明天後天就會發下明旨了吧。」
望著眼前微笑怡然的老人,林間非不由微微出神。戶部尚書李寂可以說是到胤軒一朝為官時間最長、官員聲望最高,同時仕途也最為平穩的兩代朝臣,在有關戶部一塊的問題上,甚至遠比前任宰相黃無溪和鄭磊更得風胥然看重。李寂是在景文帝十一年入朝為的官,不是殿生出身,卻是當時首輔君霧臣親點的工部主事。後來君霧臣將他調至戶部,從此開始了他主掌天下財帛錢物的命運。四十年的官場沉浮,這位剛正清廉的老臣得到了兩代君主的信任,更留下「審慎知微李尚書」的美名。風胥然的改革,他堅定地站在了革新一派,為朝廷大局的穩定立下汗馬功勞;經營運算,讓百姓在最快的時間感受到改革的實惠——然而,朝局穩定初入正軌之際,這位老臣卻向胤軒帝上本請辭!
「李大人此去,是要回錦州故里麼?」
「家裡的人都已經去了,我又沒有兒女,回去也是一個人的日子,有什麼意思呢?」李寂搖了搖頭,「朝中同我一般年齡的故交各有他們的去處,本來約定著一起讀書閒居的卻是不在了——想想這些年的風雨變幻,心裡倒像是明白了許多。早幾年我托人在昊陽山腳置了一處宅子,現在是要去那裡享受以後的清靜了。」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無論如何,有賢相之名的林相為老夫餞行,都是非常高興的事情呢。」
話說得平平淡淡,雖然不少傷感,卻不顯遲暮的哀歎,聞言林間非心中深起敬意。待得聽到最後一句,卻是不由微微笑了起來。「老大人這樣說,不怕間非被寵壞了麼?」
李寂微微一笑,目光轉向了池塘邊的最大一株的柳樹。「林相知道這裡原是誰的住所麼?」
「是黃無溪黃大人的宅子。」
「在那之前呢?」
見林間非怔住,李寂靜靜地笑了,「看來林相確是不知。這碧玉苑,本是王朝首輔君霧臣大人的別苑。」
這一次,林間非是真正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當年,李寂便在靜亭的這個位置上,向首輔大人詳細陳述治理聿江的方法。」握著精緻的白瓷杯,李寂唇邊浮起一絲微笑。「沒有通過三年大比的會試成為殿生,而是因為首輔大人的看重進入了朝堂。但能夠從一開始就接觸具體的政務,尤其是自己的喜歡並擅長的東西,卻又是多少殿生都求之不能的事情。當時工部沒有尚書,兩位侍郎大人也都各有他事,在聿江的問題上我便是最高的主持者。或者真的是少年無知的勇氣,五年後向先帝呈報聿江大治的時候,我才知道首輔大人在其中為我壓下了多少不滿大聲音……然後,我第二次來到了這裡。」
林間非靜靜地為李寂斟滿了酒。李寂微笑一下,目光轉向了漫天的飛絮,「記得那也是像今天一樣的滿天柳絮飛舞,大人就坐在這裡,手中握著一個小小的卷軸。我至今還記得他用那樣安靜的語氣對我說,來戶部幫我做事吧。」
「老大人到戶部……」林間非驚訝於自己所聽到的一切,「是因為君相的緣故?」
「作為一朝的首輔,大人比任何朝臣都更為辛苦。從對外方略到內廷發給宮人的一針一線,事無鉅細務必躬親,傳謨閣裡他永遠是最後離開的一個。人們稱他為雲一樣的男子,但只有真正跟在他身邊的人才知道他竟是怎樣一個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讓他無論做什麼都沒有錢帛方面的後顧之憂而已。」李寂微笑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有宗熙宗大人這樣的下官,林相實在是相當的幸運呢。」
林間非面孔微紅,「朝臣之際彼此原應該相互扶持,共同輔佐君上成就王朝大業。宗大人與間非同年入仕,才華遠勝間非,在下不過是運氣特佳罷了。」
李寂頓時笑起來,輕輕搖頭,隨後將杯中酒一口喝乾,「林相不該這麼說的。首輔大人曾經說過,上位者之所以居上位,是因為擁有別人無法媲美的能力和才幹。若令宗熙宗大人或是藍子枚藍大人代居林相之職,林相真的以為他們會比您更適合這個位置麼?」見林間非臉色陡變,李寂微笑了,「林相不必多心,我是要離開的人了,不過是說說幾十年悶在心裡的話而已。官場四十年,李寂自以為看人不會差到哪裡。如今既然要將所有的事情交到林相的手裡,有些話卻也是不得不說了。」
林間非心中一凜:「大人想告訴間非什麼?」
又呡了一口杯中清酒,李寂斂去笑容,低垂下眉眼,「胤軒十三年,玉螭宮之變,林相在其中的作為雖然瞞過君上一時,卻瞞不過他一世吧。」
「匡當」一聲,林間非手中酒杯落地,在青石上跌得粉碎。
※
玉螭宮之變,皇帝風胥然的禁忌,百官諱莫如深。
縱是史案鑿鑿,人們也習慣性地將這一切當作一場擎雲宮的噩夢。
胤軒十三年,是比胤軒元年更深重可怕的血腥的一年:洪水、兵亂、宮變……滿滿的肅殺之氣,便是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消散。
正是那一年,改變了幾乎所有人的命運。
也包括林間非自己。
「是於國家社稷有大功的決定,卻往往需要莫大的犧牲。上位者無私情,所以不可以有意氣之爭,為大局著想而做最好打算——這是帝王天家從小受到的教養,卻不是今上的性格。」李寂依舊低垂著眉眼,「林相雖然有著擔當一切的覺悟和勇氣,對陛下的瞭解,終究是有些不夠的。官場風波險惡,林相須得格外小心才好。」
「老大人……老大人都知道了?」本以為瞞過了所有人,卻沒想到還有那樣的眼睛盯著看著,林間非一時只覺心頭滿是寒意,連一向溫和示人的目光都變得清冷起來。
李寂表情平靜,「李寂至今還記得第一次進入傳謨閣參與機要政務後首輔大人在摘星樓上對我說的話。他指著承天台對我說,李寂你看,這後面便是京城最高的地方、權力的顛峰,只有一國的王者才能站到那裡俯瞰北洛的國土;然而,身為首輔的我,卻可以站在君王身後同樣地看到這一切——北洛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著君氏族人的鮮血,即使只是為了自己,我也絕不允許北洛受到半點傷害!這是君霧臣大人對李寂所說過的最長的話。絕不允許自己所守護的受到任何侵害,是因為守護者的堅定信念;如果自己成為阻礙,那麼即使犧牲自己也要完成守護的心願——作為真正上位者存在於北洛朝堂的大人,為了大局,他會選擇最好的,也是對自己最殘忍的方法,最後甚至不惜將整個君家推上祭壇代替北洛的犧牲。李寂是為了代首輔大人繼續守護他傾盡了一切的土地而留在北洛朝堂的。那一年得知柳真人計劃的時候便已經想過,為了首輔大人所深愛著的、不惜一切去保護的北洛,李寂會盡一切所能協助並保證這個計劃完成;何況本是風燭殘年之人,最多也不過是拼上一條沒有大用的性命而已——這是李寂對首輔大人的承諾,無論如何也一定要遵守。到了事情結束的時候,李寂也可以毫無愧疚地到西蒙伊斯大神前向大人說,您的心願,我已經盡力完成了。」
李寂說話速度不快,聲調也是異常平穩,但一路聽下來林間非卻只覺胸口緊揪,雙手滿是汗水。
當年的決定,雖是時局所逼情勢所迫,但之所以義無反顧,卻實是秉承著學人士子為國為民的一片赤忱。
李寂沒有明說的言語之間卻是點出了最大的漏洞:憑一時的衝動便立下誓言,信仰既非至堅,公心亦非至誠;在沉浮莫測的官場,這樣的靈光真性無須幾年便消磨殆盡。
自己與藍子枚最大的不同,就是缺少真正的書生意氣——在太學承受了太多冷嘲熱諷仍然力爭上游,比起單純熱忱而又堅剛正直的藍子枚和恃才傲物清者自清的宗熙,自己早已是看透了朝堂宦海的黑暗,更擁有利用這樣的黑暗來達到改變自身環境目的的頭腦和手腕。
柳衍曾經點出了自己深藏的公心,並使得自己甘願為之所用。而此刻李寂卻是擔憂於這過分深藏的一點光明的泯滅。
自己究竟能夠堅持多久?
從來沒有真正認真地去想過,或者說從來不願認真地去想過,一代宗師的柳衍,為什麼能夠作出那樣絕決的選擇?
「林相?」
驀然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抬頭看到李寂一臉擔憂的模樣,林間非連忙定了定心神。「老大人一番教導,實在是當頭棒喝,間非在此拜謝老大人點破迷津之大恩。」說著服袍一掀,逕自向李寂跪了下去。
李寂大吃一驚,卻是攙扶不及,只得受了大禮。
「老大人,間非還有一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