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府雲石軒
從進入五皇子府以來,她就從來沒有真正睡過一個好覺。
不,不是這樣,應該說,她從來就不知道,踏踏實實安安心心睡一覺,究竟是什麼滋味。
身為下人,最重要的就是隨時待命,聽候主人的吩咐並做到主人要求的一切。即使是在最寧靜的深夜,也必須保持最大的警醒——畢竟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深夜發生的。
而明朗的白天,主子們各有事務外出,府中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反而成為最輕鬆的時候。
所以,當聽到屋外有人輕扣門扉的聲音,葛姬是大大地嚇了一跳的。
「公子——柳侍衛!」
無痕一臉沉靜地將雙目緊閉的柳殘影抱進屋,一邊沉聲說道,「葛姬,要借你的地方用一用。」
「是,公子請吩咐!」口中應答,手上已經迅速地將繡繃針線之類從床上移開。
「先到我房裡拿書架上繪著八珍的什錦盒子過來,準備熱水,有烈酒的話一併帶過來,再拿兩床新的厚實棉被毛毯——記住,保持安靜。」
說話間無痕已經把柳殘影小心地放到了床上。將他隨手拋下的外袍撩在屋角的火盆裡,只一眼,葛姬已經看到那半解開的衣衫下是模糊的、干結的血痕。心中一凜,連忙跑出門去——卻還不忘將窗子房門盡數帶起。
先折到正屋書房拿過盒子,再吩咐專門伺候在雲石軒院落外門上的小廝送洗澡水過來——此刻也顧不得冬日頻繁的沐浴可能引起府中其他下人的不滿,隨即匆匆趕回自己的屋子。
或許是因為關上了門窗的關係,燈光下那一向溫文微笑的公子表情嚴肅得有些陰沉。望一眼他的神色,葛姬只把盒子遞給他便退了出去。然後送進去酒和棉被——公子背對著她俯向床前,床帳裡似乎吊著特製的燈籠,發出極亮的光芒。床頭櫃子上什錦盒子打開著,露出裡面一整套金針,還有一些小巧卻形狀奇怪的金銀器械。她不敢多看,安安靜靜地退出房去守在門口。
遠遠地見小廝抬了熱水送過來,她直起身,輕輕敲了敲門上花格子,「公子,熱水準備好了。」
門被悄無聲息地拉開——突然意識到房間裡竟是一如往日的明亮:床帳裡的燈熄了,緊閉的窗子此刻也已經打開。無痕的面色帶著些微微疲倦的蒼白,但唇邊卻依稀浮著一抹淺淡到極點的笑容。「進來吧,葛姬。」
熱水很快被送進來。
「葛姬,將他扶過來。」
見無痕極其熟練地在浴桶裡加入各種不知名的藥粉,再看一眼床上帳幕下的身影,忍不住開口道,「公子……」
「沒關係,不忌諱的。」無痕看也沒看他一眼,「對了,不許尖叫——」
「啊——」
※
上方雅臣。
葛姬機械地為這位六皇子擦洗著身子,心念電轉,思緒卻仍是亂成一團。
一個小小女婢的房間裡,現在不但有一位六皇子在浴桶中泡著,屋中桌子邊上,還坐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國儲君。
「刑部大牢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在宮裡水牢撐了一天一夜的他不可能毫髮無傷地從裡面出來。」無痕微微笑著,手上不知何時捧住一隻茶杯,「太子殿下希望保全的人,無痕自然應該為殿下達成心願。」
上方未神卻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氣:「但,你專擅得也太過頭了吧?!」話一出口,隨即驚覺到那個正在為上方雅臣洗浴的女婢,目光不自覺地轉過一圈後牢牢定在無痕身上,壓低了聲音道,「這種事情……」
「葛姬是無痕的人,太子殿下儘管說沒有關係……就算現在還不是,也可以很快將『不是』變成一句雖然說得很輕,卻是絲毫沒有不想讓人聽見的意思。
果然,聽到這一句,屋裡四人中有三個同時僵硬了身子。
看著三人明顯流露出驚恐的表情,無痕不由輕笑起來,「不要擔心,攝魂之術這類陰損的事情,我還沒心思做。」隨即笑容一斂正色說道,「水牢在大鄭宮之中,一國之君的直接掌控之下,旁人絕無機會做得任何手段,所以可以很放心地讓殿下接受皇帝陛下的懲罰。但刑部大獄龍蛇混雜往來無數,縱然能夠通過相應官員有所關照,但絕對無法做到滴水不漏的保護。此刻六殿下身份作用過於特殊關鍵,不能有任何損害,這雲石軒五皇子早在府中下過禁令,下人無非常事宜絕不敢輕易打擾,讓殿下在這裡靜養是無痕能夠想到的最好的做法。」
「但那大獄中……」
「噓——」無痕淡淡地瞥了上方雅臣一眼,「太子殿下在景陽門外遇刺,自然震驚朝野。受傷雖不致命,但因為之前受傷中毒身子尚未完全恢復,此次再度受傷自然虛弱無比,再不能處理朝廷政務。原先送往太子府先行處理的廷報全部轉送內務司和緻密內閣,暫時停用太子印璽;皇上特命回春手無痕公子專門負責太子病體調養,太醫院協調治療不得有誤。」
緻密內閣首座彌亞德李恩,三皇子上方凜磻的授業太傅——上方未神握著杯子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語聲卻是異常的平靜。「五皇子上方無忌在金裟殿思過,六皇子上方雅臣被囚大獄,太子遇刺受傷不起——上方凜磻真是天大的好運氣啊!」
「是啊,人來人往的舞台終於只留下他一個人。」上方雅臣微微冷笑著,「總算明白了無痕要冒天大風險把我換出來的原因:有我在大軍就絕對不要想走出淇陟半步!」
無痕淡淡輕笑,低垂下了眉眼看著手中茶杯,「錯了,殿下,有您在大軍才可能走出淇陟——在這西陵朝堂,除了殿下還有誰可能擔當起這鎮國將軍一職?增兵或收兵,是這兩天朝堂爭論的焦點。皇帝已經看到了戰爭的不利,但同樣也看清了退兵的艱難:事關皇家的體面,民心的所向,怎麼可以一戰不勝便輕易收兵?尤其東炎鴻逵帝素來野心勃勃不受約束,正愁沒有一個合情合理解除盟約的借口。這樣的處境下,殿下的地位、肩上的責任可就非同一般了。」
「可大軍已動,增兵的話便是許勝不許敗的毫無退路,父王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所以他才會對你下水牢這樣的嚴懲,希望以此達到拖延時機,使主戰派朝臣自動放棄。但我的遇刺,卻使局勢發生了巨大變動。本來主戰派的聲音一直被我壓制,現在的機會他們絕不會放過。將廷報轉送到內務司和緻密內閣,其實就是在為出兵做軍情政務上的準備。」上方未神聲音清冽,卻似冰水滑過屋中每個人心頭。「是戰是退,其實他從未下過決定。或者應該說,君王,本來就是根據時局的變動和走勢不斷修正著他的約定的人。」
無痕微笑一下,抬起眼凝視著那雙幽光閃爍的紫眸,「正如殿下所說,君王的決定是根據時局而變化修正著的,所以才會顯得不可捉摸。但只要為人,就必然心有所向意有所執。」
「無痕的意思是……」
輕輕頷首微笑,「與其逆水行舟,不如順水推船。讓事實來證明……太子殿下的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