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們都可以睡個好覺了——自己好像是這麼對上方未神說的。
遠遠看到雲石軒自己臥房中桌邊坐著的人,無痕心中暗暗歎一口氣,臉上卻浮起了一貫的沉靜而溫文的淡淡笑容。
輕輕從窗口躍入,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從床頭暗櫃中取出一隻小小的錦囊拋過去。
「這是什麼?」
「傷藥。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明天早上就看不出痕跡。」
上方雅臣呆了一呆,卻聽無痕繼續道,「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不是一般的劍傷,而是被劍氣波及到的吧?明天有諸皇子參加的朝會,帶著傷總是說不過去,白白讓旁人擔心。」
「難道你就是……」
脫下夜行衣丟進暗櫃,無痕微笑著轉身。「很湊巧地和殿下同路了。不過無痕以為當時殿下的處境太過危險,所以特意出聲示警。」
上方雅臣的面色陡然一沉,但幾乎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不悅都沉到了平靜的面容下——無痕凝視他的沉靜黑眸漸漸多了兩分滿意的神采,微笑著拿過藥瓶代他繼續上藥的工作。「一位皇子,一位王爺在小書房秘密商量重要的事情,周圍滿是遊走不定的侍衛和守護,其中還有相當多的江湖高手——這樣的情況不是很有趣也很吸引人嗎?為什麼六殿下會跑到偏僻的後院去呢?當然是因為那裡別有洞天了。不過殿下真的以為這就是為了保守秘密的全部佈局嗎?三皇子希望殿下聽到的,殿下可是聽得非常清楚啊。」
「你說什麼?!」
手下微微施力,已然將上方雅臣牢牢按住,「殿下少安毋躁,牽動了傷口一個晚上癒合不好可就麻煩了。殿下既知道三皇子身份行事,難道還會不知道六王爺是什麼樣的人物?這般的冒失,可不像是殿下做的事情。」
「六皇伯?不可能!他雖是三皇兄的舅父,但六皇伯從來都是朝中最剛正自持的首領大臣——他教訓三皇兄的話明明白白,沒有半點不合身份事理還有他性情的地方。」
「無痕沒說六王爺什麼不是。六王爺說三皇子糊塗妄為,殿下又何嘗不是如此?說起來關心則亂是人之常情常理,但為了五皇子的中毒遇刺,殿下半月以來的所作所為,無痕卻也是一一看在眼裡。」棉紗薄薄包紮了兩圈,隨手繫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唇邊浮出一抹淺淺的笑容,「王族之中能夠在軍隊裡擁有足夠威望、一句話一個眼色就可以調動千軍萬馬的,朝廷之中事務嫻熟做事靈細,得百姓喜歡朝臣悅服——做到這個分上,怎麼會輕易地越權擅動,在這樣的時候敗壞自己聲名?」
上方雅臣沉默著。
二十六歲的年輕皇子,一身暗色居家長袍全無文飾,跳動的燭光下因為受傷失血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色反射出微微的光芒。黑色的眼眸裡兩點燭火閃動,便好似似上等的黑耀石一般。雖然面容神色帶著些煩惱憂鬱的黯淡,清俊的眉眼間卻還依稀殘留著八年前那分少年飛揚的豪爽率性,竟是難掩一身天皇貴胄的天生氣度。
畢竟是出身天家的皇子,縱是習慣了遠離宮禁,到底是上方王族的一脈血緣。
「無痕……可以這麼叫你麼?」
「殿下只管隨意。」
「從記事起,我便知道,這一輩子,上方雅臣有五位皇兄,卻只有一個哥哥。」抬起的黑眸裡已是精光閃爍,「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這個唯一的哥哥,這是從小便立下的心願,二十年來從來沒有變過。」
微微一笑,收拾起桌上的藥瓶藥粉,無痕只是靜靜凝視著他。
「我從來沒想過……他是塵世之外的人,他天生就是站在雲端上冷眼世界的人。沒有人,沒有事,可以讓他沾惹一絲半點的泥污。」
無痕抿唇微笑,「即使有,殿下也會盡一切努力阻止,是麼?」
上方雅臣黑色的眸子對上他沉靜含笑的眼,「是的,但僅憑我一個人還不夠——我需要你的力量,無痕,請你幫助我。」
「為什麼?為什麼殿下有這樣的自信無痕會幫助您?」
「就算僅憑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可以相信你。何況,你已經承諾了太子成為他的助力,就不會讓五哥因為一時的糊塗身陷險境。」上方雅臣的聲音很平靜,一雙波瀾不驚的黑色眼眸彷彿秋天明淨無風的大湖。「無痕公子,不,痕公子,或者無論是其他的什麼稱呼,我想得到來自您的幫助,您可以給予我這樣的承諾嗎?」
無痕笑了,從內心深處升起的笑意洋溢在眉梢嘴角,讓那張沉靜溫文的臉頓時煥發出異常的光彩。
上方雅臣,西陵的六皇子,果然一點都沒有變。
在你不知道應該怎麼說的時候,說真話——這是很小的時候就明白的道理。但如果希望用最真誠最直接的方式打動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必須能夠在第一時間判斷這種方式可以起到作用的對象——判斷周圍人的心思性情,面對自己時心態的敵友好惡,在最快的時間理清彼此之間的利益關係,這是一種因為不斷訓練而培養出來的能力。
但這一點對於上方雅臣來說,卻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本能。八年前的擎雲宮中,把盞歡飲,暢談達旦,拋卻彼此身份的束縛,憑借的正是「不會成為敵人」的這種幾乎是毫無道理的信任。
也是這份信任,讓當年無論面對何人都戒心沉重的自己輕易撤下了心防。
從遙遠的記憶中扯回思緒,無痕微笑著。「我答應你,上方雅臣。」
得到了肯定答覆的上方雅臣反而顯出一絲不敢相信似的驚訝。「啊……」
「我答應你,六皇子殿下。」
被著重點出了身份,上方雅臣面容神情頓時一緊。
六皇子——是的,他是西陵上方王族的六皇子,就決定了他的一生再不可能遠離記憶中陰沉森郁的宮廷。在這個地方,無論懷著怎樣單純的渴望,到最後自己的心願和信仰都只能由自己守護。
從來都喜歡用仰望的目光凝視著那個人——大鄭宮唯一的溫暖,獨一無二的哥哥,真正的親人;沒有權勢名利的侵染,單純地愛護著自己,教導著自己的兄長。他的文采風流清雅飄逸,揮手一切凡俗的輕鬆瀟灑,都是自己心中最珍貴的寶物。當知道那樣超凡脫俗的哥哥最終還是無法脫盡大鄭宮的泥污,當知道那樣溫柔純善的哥哥最終還是選擇了一條充滿危險的道路,當知道那樣清淨自持的哥哥最終還是沾染上了自己最不願見到的血色,那一刻,痛徹心肺。
皇子,他們是皇子——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什麼是天家血脈。但,即便如此,在瞭解他心意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從此站在他身後,做一個最單純最天真的弟弟,用自己無知的快樂,引導出他真心的笑容。
然而,打破他對時局發展的預定,只因為不希望看到大鄭宮暗色的織錦染上他的鮮血。
他從來都不是出塵的人,他從來都沒有真的放棄,所有的「不爭」,都只是為了最後的「爭」而已。
十三年的苦心經營深遠謀劃,藉著最出色的詩文歌賦的才華聚集起單純重義的文士,憑著最真誠的無謂無求的聲名籠絡住朝野內外的人心,還有對自己最認真周到的教育指導……絕對不是假意的溫善親近,同樣無法排除真心的計算利用。
無痕公子,公子無痕;但那個時候能夠得他折節下交的,只有名動一時的痕公子。一段繁花簇錦的文采風流,一身妙手著春的絕世醫術,若非是這樣的人物,又怎能住進他府中最尊貴的居所、從不許人涉足的「雲石軒」?
他一直都是……真正的皇子:雍容、高貴、沉穩、冷靜、才華橫溢,還有刻印在血脈裡的權謀和驕傲。
只要有心,這個世界上,原沒什麼事會想不明白。
「殿下。」
依舊是沉靜的聲音,卻給人一種關懷的感覺。上方雅臣抬起頭凝視著眼前這個總是一身月白長衣的青年男子。「現在,我該怎麼做?」
無痕微微笑了,突然拿起另一隻小小木匣裡一團紗布似的東西,握住了他的手臂一點一點纏繞上去。
「可是——」
聽他用傳音入密的絕頂內功講完他的計劃,上方雅臣差一點直接跳起身來,卻被他一把按住。
「不要問為什麼殿下,照著去做。記住,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標一致,這就夠了。」
幽黑深邃的眸子,閃爍出一片自己從未見過的、最絢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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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
從無痕見到四皇子漠歌,一直到這裡,是一天內發生的故事。
扶風樓無痕和四皇子上方漠歌的交鋒。(時間:中午)
馬車上無痕和太子上方未神關於時局軍事的交流。(時間:下午三點左右)
大皇子府關於京城軍務調動異常的分析。(時間:緊接其上)
五皇子府無痕和葛姬、上方無忌、月寫影的對話。(時間:傍晚)
三皇子府上方凜磻和上方莜棠的對話。(時間:夜晚十點左右)
五皇子府無痕和上方雅臣的交談。(時間:第二天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