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世界上會存在柳青梵這樣的男子,這是月寫影埋在內心最深處的疑問。
溫和的眼波,清淺的笑容,執著嬌嫩花枝的白衣青年流露出一種超凡脫俗的飄逸氣質,夕陽金色餘暉拂照下,彷彿披著太陽羽翼誤入凡塵的神子。
明明不是什麼風華絕代的容貌,在美麗者放眼皆是的宮廷甚至只能稱得上清楚乾淨,尤其他的身邊總是充滿著各種類型的美貌男女,但就是這個外貌平凡的沉靜男子,無論身在何處都是最吸引人們目光的那個人。
寬和大度優雅從容,文思敏捷才華橫溢,他可以令最驕傲的花魁收起一切肆意張狂,可以讓最孤僻的學者放下一切刁鑽為難,可以使最自負的武人跪倒在他腳下甘心為之驅策——但他並不真的是一道來自神之天堂的光。
溫和陽光的笑容,卻可以瞬間凝結在清冷無情的目光裡;隨和寬容的性情,卻不妨礙宦海商場的權謀計算斗角勾心;一個淺淺淡淡的眼神,便能夠輕易地擒獲人心顛倒眾生——
一世一代惟此一人的卓絕。
昊陽山後,幽冥谷中,影閣認主的規則非常簡單,只要能夠發現影閣的存在並在心理上獲得影閣派出的三位測試者的臣服,便擁有了這天下江湖武林無於爭鋒的利器。九年前,沒有人想得到那個笑容溫文的青衣少年會成為百年來最年輕的影閣主人,而更沒有人想得到自己會成為百年來最年輕的影閣閣主——初見時將無法想像的重擔和不可估量的信任一起交付,便決定了這一生再無動搖的忠誠與追隨;為了這個人,自己願意付出一切。
身為影衛,意味著對主人的徹底忠誠和無條件的守衛。瞭解主人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完成主人心中的一切願望,是比單純的達成主人指令重要百倍的東西。
但,沒有人能夠真正完全瞭解另一個人的心思,唯一能做到,只是盡力地接近而已。
而從來都是最溫和體貼的主人的柳青梵,卻是世界上最無法接近的人。
他是道門掌教至尊柳衍的兒子柳青梵,他也是北洛前朝首輔君霧臣的兒子君無痕。
歷代帝師的血統,教導著君王天下之道,居於朝廷廟堂權力的至高之處必須隨時保持無懈可擊的言行進退和不容侵犯的自尊自持;維繫撲朔迷離紛繁雜亂的朝局中勢力的平衡,更重要的是在履行朝臣義務的同時保有完整的自身。而身為柳青梵的他則必須承擔起守護道門的職責,在影閣基礎上建立起神秘的奈何天達到對江湖力量的實質掌控;為了阻斷任何可能的麻煩,巧妙地將影閣中人從奈何天中分離,整整五年全以一個人的心力調和駕馭著各有心機的屬下。六年帝師的宮廷生活讓原本擅長權謀的他手段益發純熟圓潤,而體內北洛君家的血脈更使得那種天生上位者的冷漠疏離發揮到極致……
無關親近和信任,只是對任何試圖接近者的防備成為身體的本能。
保持你在我眼中的真實,這是對身邊所有人的告誡和警示。
他眼中的真實,這樣的要求其實並不算高,何況他從來都會給予同樣的真實。但對於永遠只能在低處仰望著他的人而言,真實的柳青梵、真實的君無痕,這已經是一個太過奢侈的渴求。
他的真實,只能一點點地拼湊;他的世界,只能一點點地融入。
就像這樣,遠遠凝視思索中的他的身影,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
「來了很久了,寫影。」
淡淡的語氣,不是責怪,也不是疑問,沉靜的語聲只是陳述一個事實的平穩。
「少主。」悄無聲息地站到他身後——這是侍從的習慣,卻是影衛最不應當處於的位置。但是在這裡,一切都只能從權。
「大鄭宮的情形怎樣?」
「外表看起來相當平靜。上方朔離服用了少主開出的龍膽益肝湯,體虛氣弱的症狀得到很好的緩解,雖然在太醫的建議下將每天廷報奏議的時間控制在半個時辰以內,但顯然已經是開始恢復對朝政的處理了。今天上午在小吉慶殿召集上方未神、上方日宣、上方凜磻以及上下朝廷首腦共同舉行關於北方戰事的問題,在對皇子和朝臣的話語中似乎有停戰退兵的意向。」
月寫影在這裡停住,無痕微微垂下眼眸,「總算知道要停戰了麼……接著說。」
「金裟殿仍然在進行禳福儀式,但這一次溪酃大祭司沒有作為主持。」
「那是自然,溪酃顯然是最清楚上方未神秘密的人之一,他不會蠢到在這種無用功的事情上花大氣力。」淡淡含笑,修長的手指執著花枝湊近鼻尖,「問題在於,這件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確實地知道內中實情——黃綺的回復是什麼?」
「沒有人,這是黃綺的結論,她認為甚至連上方朔離也並不知道其中真相。」
無痕不由微微一怔,「她是這麼確定的麼?」
「是的。」
可以理解他對於黃綺這個信息的驚訝,即使是習慣了權謀計算的自己也對這個消息的準確性抱有著巨大的懷疑。上方未神銀髮紫眸的外貌與中毒受傷全然無關,是天生而成的絕代姿容——但這樣的容貌卻是西陵上方王族最大的禁忌。一直依靠月見草維持著表面上金髮藍眸神衹形象的上方未神,如果月見草的流出不是上方朔離有意施於的保護,那麼始終站在他身後的守護者的實力……上方未神具有一種天生的完美皇子和君主的天資和氣度,上方朔離對他的滿意和倚重程度在西陵朝堂早是人所共知。在這樣的時代,需要的是最有君主資質的皇子而不是單單具有完美外表的人;一直認為上方朔離是因為他的實際才華而隱瞞了某些隱秘,血脈的證明不過是朝臣面前一場表演真實的遊戲;但是從現在的情勢看來,事情的真相顯然並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麼圓滿。
如果上方朔離並不知道上方未神真實容貌的秘密,那麼這位西陵太子的局勢……將極其的危險。
「看來是被我們自己局限了啊。再聰明睿智的人都難免會犯『燈下黑』的失誤,無論是那位號稱一代人王英主的西陵皇帝還是像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這樣的話,對於上方朔離要更留神一些才是。」沉默片刻,無痕輕輕地笑了起來。「之前傳回的消息說上方朔離是篤信神道的皇帝,我原還存了三分懷疑。宗教和信仰,其實都不過是人心尋找支柱而產生的一些虛幻的東西,對於帝王而言則應該成為統治人心的最好工具……不過現在我的想法似乎應該有所改變才對。」
聽他慢語輕笑,月寫影已經懂得了他的心思。「屬下明白。」
「寫影,計劃需要作一點小小的調整和修改:從今天開始,讓我們的大祭司真正的忙碌起來吧。」
「是!」月寫影躬身答道。
「然後,讓大殿下和四殿下也跟著一起活動活動:控制淇陟城防的禁衛防護,和控制京城低下勢力的暗流,這是一個非常適合演出的舞台呢。如果有人真那麼喜歡渾水摸魚的話,就索性送給他一份大大的人情好了。」摘下一朵純白如雪的花朵用兩指輕輕搓揉著,無痕一向沉靜溫和的聲調多了兩分漫不經心式的隨意,「想起來好像還是凝雪那小丫頭說的,我最喜歡的行事方式向來都是最省力的那一種。被拖進這團混亂不意味著我也得隨聲應和起舞,畢竟不插手江湖朝堂事、作壁上觀是我道門準則,不是麼?」
道門準則……如果影閣奉行的是置身事外的中立準則,此刻就根本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在處理正事的時候一向是冷靜嚴肅不容半點玩笑,但作出重要決斷後習慣性的加上調侃似的話語,卻是身為承影令主的他對待影衛的自己與柳殘影的特殊方式。「屬下明白了。但……」
「怎麼?」
「對待四皇子上方漠歌的暗流,是不是也要對那個女子……」
話沒有說完就噎在了喉嚨,發現無痕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對著自己,月寫影不由有些面孔發燒。「你可以直呼她的名字,葛姬。」
「屬下……呃,葛……姬是四皇子送來的人。雖然並不一定是暗流的人,但是絕對不能夠就此小看了她。」月寫影悄悄嚥一口口水,既然已經開了口,說話卻是徹底地暢順起來,「最快地瞭解並親手製作少主喜愛的食物,博取園中僕役完全的信任與好感,還有方才與少主應對中表現出來的進退尺度,雖然都是一個被主人轉贈的女婢可能有而且應該有的舉動,但屬下不能不懷疑她的身份。尤其今天她在書房超過正常時間的逗留,以及對少主那些隨身用具的仔細研看,都已經超出了應有的分寸。」
修長的手指繼續搓揉著花球,「很好……繼續。」
「聽少主以前的話,還有之前很多次的事情,屬下實在很想說,這個時候少主是不可以有任何弱點的。雖然少主擁有足夠的實力對那些無禮的舉動給予回擊,就像對待上方漠歌一樣,但是在淇陟眼下的局勢中少主實在不能有所分心才是。」低垂的眼此刻不願對上那雙總能看透人心的幽黑眼眸,但聲音卻表達出內心的堅定,「上方漠歌用您治好了上方未神並確證了他身份血統這個牽強的理由將這樣一個女子送到少主身邊,自然有告知他已瞭解少主身份興趣並示警威嚇的用意,但屬下以為這並不是他唯一的目的——用無法拒絕的方式將葛姬送到這五皇子府裡,他什麼都不需要做,就已經埋下一顆不安定的種子。」
無痕輕歎一口氣,「寫影,有的時候我簡直不喜歡你的聰明。」轉過身子凝視著眼前堆砌得十分精緻的假山池塘,「你說得很對,因為她的容貌、因為她的姓氏,我確實無法拒絕。我知道,收下這樣一個女子,對於你和殘影都會是極大的負累……可是,寫影,這一次我很想任性:她真的,太像了。」
「少主……」
「這件事,需要我自己親手解決:從現在開始,你和殘影都不需要再對她進行監視。」
「可是——」
「這是我的命令,寫影。」本來微帶倦意的聲音突然充滿了機械般冰冷的意味,月寫影詫異地抬起頭,卻望進了一雙沒有任何波瀾的幽深黑眸。「我需要你們做一些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寫影,將目光重新回到我們最主要的演員身上來——殘影留下消息說今天上方雅臣照著上方無忌的意思去了三皇子府,我很想知道這一局裡上方凜磻究竟轉的是怎麼樣的心思。而且——」
話音未落,月寫影只覺眼前一點淡粉紅閃過,一隻西陵特有的晚上才現身活動的玉色大蝴蝶已然掉落在兩人腳邊三尺的地方。
「很出色的引路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