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一:相見歡(北洛篇) 第七章 流雲亂,行路難(二)
    竹屋之中,三人各踞一椅,相顧默然。

    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上方雅臣心潮起伏,難以平復。

    失蹤一月有餘生死不知的太子上方未神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卻武功盡失身中劇毒,為解毒不但熬得發白如雪,連眸色都因奇異的毒素變成罪惡的紫色無法復原。西陵皇家守教虔誠,篤信神明,最重血統之純正;身在高位二十年的太子是西陵臣民百姓心目的完美神衹,突然變成了最不可容忍的惡魔的銀色頭髮紫色眼眸,對驕傲如他來說一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吧。

    遇襲、死戰、重傷、獲救,在上方未神的口中是如此這般輕描淡寫。但上方雅臣知道,這位大劫餘生的西陵太子將多少事故隱藏在表面的平靜之下。冷靜地詢問淇陟現狀,自己失蹤後一眾朝臣的反應,迅速地總結出眼前的局勢——縱然武功容貌不在,他依舊是西陵的皇太子,依舊是那個令人願意追隨的西陵未來的主人。

    而救起了上方未神的,正是五皇子上方無忌口中的至交,仙樹村的無痕公子。

    有高明精湛的醫術,更有著自己未曾想到的武功卓絕的家人侍從。從懷中掏出無忌交給的那枚棋子的時刻,自己清楚地看到,白衣人和那兩個黑色長袍的少年十分明顯地收斂了敵意和戒備之氣。

    這一次,西蒙伊斯神是眷顧著西陵的。

    上方未神的眼睛,卻是一直停留在無痕身上。

    聽到雅臣那聲「太子殿下」的時候,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空了;不敢去看無痕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沒有復明。然而,那雙握著自己的手卻沒有絲毫的震動或顫抖,只是微微緊了一緊,隨即便聽他語聲平穩地吩咐三人收拾乾淨屋子和周圍的竹林樹叢。然後,進屋、奉茶、待客,西陵的六皇子坐在他對面,卻彷彿只是在招呼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到訪求醫的客人。

    平靜的表情只在看到那枚素色絲線懸吊的棋子時有了微微的震動。

    而後便是神態沉靜地聽雅臣講述自己失蹤以來淇陟發生的大小事件,沉如夜色的幽黑眸子裡不起半點波瀾。

    沉寂、沉寂。

    雅臣在等待他的回答,自己在等待他的回答。

    「天亮,一起去淇陟。」良久,他輕輕地、卻是異常肯定地說道。

    上方雅臣頓時喜色流露。

    自己心中久久懸吊著的一塊大石也頓時落下——

    「二皇兄。」

    猛然回頭,見上方雅臣面色凝重向自己走來,上方未神不由心中一凜。「怎麼?」

    「無痕公子……」目光瞥向正將衣物藥品搬上馬車的無痕,上方雅臣卻沒有說下去。

    沒有料想到會遇到失蹤的上方未神,為了趕時間上方雅臣只騎了一匹馬匆匆而來。上方未神劇毒初解,又是功力盡失,身子經不得縱馬疾馳,上方雅臣只能往最近的小鎮上雇了一輛大車來。此刻見無痕正吩咐月寫影柳殘影事情,便往上方未神這邊過來——自昨日重見,還是他們第一次單獨說話。

    完整的話上方雅臣未曾吐出,但上方未神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現在,只能依靠他。」

    「五哥的朋友,我自然相信。」察覺到自己語氣中略略焦急的申辯意味,上方雅臣微微側過了臉。「他的侍從……很強。」

    向無痕三人看了一眼,上方未神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他們愈強,前路就愈安全。」

    「不,不是說這個。二皇兄知道麼……昨天那個叫純叔的男子的武功打法,是有意逼迫殷頡將保留的實力全部施展開來的那種。他們三人手上用的是武林中最基本的『平陽劍法』,但腳下卻是早已失傳『幻影迷蹤步』。」上方雅臣輕聲說道,「就算是醫術高明的醫師,怎麼會有武功這樣高強的家人和侍從?」

    「與其費時間去想這個,還不如仔細想想殷頡的來歷。那枚楓葉……的確不是假的。」

    「三皇兄他……」發現無痕已經轉身向自己招手,上方雅臣頓時住了口。「皇兄,上車吧。」

    上方未神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一身月白長袍的身影上。

    換了一身袍服,仍是月白的底色,角落上綴了兩朵小小的白色梨花,不仔細看完全分不出來。無痕說過那是花弄影的傑作,「紅丫頭最喜歡在衣服上繡同色的花紋」,一邊說著一邊露出溫和的微笑——那樣的溫柔寵溺,與自己失明時聽他笑罵村中孩子的語氣一無二致。

    雅臣想問,無痕公子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這也是此刻自己頭腦中思考的最多的問題。

    溫和、穩重、沉靜,卻也有著生為人的強烈的情感;溫柔、寬容、平和,對病人關懷入微的細緻與體貼;敏捷、淵博、睿智,絲毫不輸於自己的才智見地——這些都是印象之中清晰卻無法觸及的虛影。

    面對欺到面前的掌風退避從容,毫不遲疑地命令純叔將滿地被點倒的襲擊者解決乾淨,鎮定自若地吩咐月寫影柳殘影沖洗乾淨染上血污的屋子好重新待客——這些都是自己目光所及卻恍若夢境的事實。

    看不見的時候,拚命地猜想無痕公子的形象全無結果;而當他真正站在眼前時,他的存在便似說明了一切。

    是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環境,教養出無痕公子這樣的人?

    卻不是現在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或者應該說,他相信自己的直覺:直覺告訴他,無痕,不會傷害自己。

    何況,他是上方無忌的朋友。

    ※

    上方無忌,西陵王族的異數。

    母親明妃安氏是後宮中地位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又有掌握刑部的母舅當朝坐鎮,上方無忌算得上太子之外最接近至尊大位的皇子,偏偏對權位毫不關心,對朝廷的事務能避則避,總是一副疏懶無爭的出塵姿態。不善政務的上方無忌在文學才藝上有極高造詣,每日耽於詩書琴曲,更嗜好紋秤之道,常常整日整日沉浸在黑白天地不願稍離。

    對於那些從來便生長在大鄭宮的人來說,上方無忌只是在用這種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他放棄身為一個皇子獲得最高權位的權力。雖然對於他汲汲鑽營的母舅安廣廉,他的放棄不啻於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然而西陵皇帝上方朔離卻似乎從來都沒有放棄過這個總是表現得無慾無求的皇子,即使明知他不諧政務還是一次次地委以重任,並派給具有相當實力的官員乃至皇子協同處理——這樣的縱容和信任都是其他皇子難以想像的。皇帝甚至因為他的要求,將六皇子上方雅臣的生母秀尚宮封為貴人,真正承認了她後宮妃子而非侍從女官的身份。

    朝野內外都很清楚,上方無忌是大鄭宮裡地位最為特殊的皇子:縱然他自己放棄帝位,皇帝也未曾放棄,明貴妃聖眷隆厚,母家勢力又相當深遠,掌握著十萬軍權的六皇子更是對他死心塌地。在暗潮波動的嫡位之爭裡,朝中眾臣無不努力與五皇子交好,那些不願依附任何一方勢力的臣子,更是十分謹慎而熱切地與上方無忌保持良好的關係。而在朝堂之外,五皇子上方無忌更是西陵國中出名的瀟灑風流的公子,文人雅士樂於結交的對象。

    淇陟的逍遙公子,登高而詩臨淵則賦,聞琴知意立筆成文,嗜茶如命愛棋成癡……任旁人說笑歎惋,他只自行其是,遠避大鄭宮的十丈軟紅。

    但上方未神卻清楚地知道,這個行事隨性瀟灑無拘,可與任何人談笑風生推杯換盞的五皇弟,並不是人們可以輕易接近的。

    棋如人生,旁觀者的上方無忌,素來清醒而犀利。不爭,是天生性格如此,更是他承認自己實力的結果——若自己行事有所差池,要取而代之在他也絕非難事。

    君子可寄百里之命,托六尺之孤。

    得上方無忌性命相托的,世上能有幾人?

    只是,連上方無忌都被牽扯進來,甚至不得不向人求援,淇陟的局勢,真的危險了……

    目光轉過,落在身前月色長袍的背影之上,上方未神輕輕歎一口氣。自瞭解眼下局勢起,心中便是千頭萬緒紛至沓來,皇帝的病勢、眾朝臣的告假、宗族皇親遭遇的刺殺毒害……還有,自己回朝後必須面對的情勢:篤信愛提絲神的西陵王族如何接受銀髮紫眸的自己,自己如何掌握眼下一團亂麻的局勢,追查暗殺和毒害眾人的幕後兇手,以及,狙擊謀害並侮辱自己的主使之人。身為西陵太子,早是經歷了無數艱難,但眼下這樣危機困難重重的局勢他卻是第一次遇到,而心中的恐懼驚惶也是從未有過的深刻。

    但,看著那沉靜的月色身影,心頭的不安就莫名地減少了許多。

    西蒙伊斯神……終究是眷顧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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