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未神沒有想到,平靜,竟是由無痕首先打破。
將所有新採藥草晾到屋前空地,無痕生出了難得的閒適心情,泡了一壺花草茶,和他一起坐在屋前享受午後溫暖的陽光。
無痕無疑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善於聆聽,亦善於描述。上方未神驚訝於他的淵博,更欣喜於他的敏銳犀利——從十四歲正式參與處理朝政起,上方未神便再未與人如此針鋒相對地激勵辯論過。驕傲如上方未神亦不得不承認,無痕是一個難得的對手:不僅僅因為他的見聞廣博,思維敏捷而縝密,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且極其善於等待時機,並擅長抓住失誤便絕不放過的凌厲無倫的反擊。
上方未神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總是語聲溫和的青年男子,絕不會是普通人物。性情溫和內斂,言談話語平穩自然,無心選用的措辭總是流露出一份自然而然的雍容優雅,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恬淡無爭——事實上,正是因為目不視物,自己才更加容易感受到身邊之人身上那股被很好地抑止住的力量。
雖然,他的平靜自然的說話,在任何人聽來都是異常的溫和與從容。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北洛武德皇帝風靖宇一代天驕,更難得文治疏不弱於武功,這首《大風歌》便是他在統一北洛之日的慶功會上做的。」
「無痕倒不知道重華喜歡這個。風靖宇得君非凡襄助而成帝業,西雲歷代帝王之中也算是有所作為的了。」溫溫地笑著,「創業雖艱,卻是不及守成萬一,能夠說出得猛士守四方這樣的話,也不枉為一代開國明君的心懷與思量——重華很欽佩風靖宇麼?」
「身為男兒,又有哪個不崇拜北洛武德皇帝的?」聽得出他言語中的驚訝和淡淡的輕忽,上方未神不覺有些氣惱。西陵是大陸文質最盛的國家,國中男子也多溫文秀雅,不似東炎北洛的彪悍驍勇,多被人們視為柔弱的代名詞。而生就一副宛若女子般溫婉嬌柔的佚麗形容本就是上方未神最大的不甘之處,是以自幼勤練武藝強健身體——與其說是皇太子的責任使然,還不如說是出於他一時的傲氣和不平。機緣巧合之下,上方未神習得一身的高明武功,江湖之中也少有敵手。雖然深居九重難得能夠一試高低,但師出同門、時常行走於江湖的皇弟上方雅臣卻令他對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可是,一身高強武功又有什麼用呢?變生肘腋之日,深陷合圍之際,以寡敵眾之時,眼看著跟隨多年忠心耿耿的侍從為保護自己而死,即使拼盡了全力還是被人擒住——武功被廢,更被灌下媚藥毒蠱,送到醉夢閣任人羞辱折磨……指甲深深地掐入了大腿的肌肉,青色長衫上漸漸顯出深色痕跡,上方未神卻絲毫不知。
一旁的無痕卻也似陷入了自己的思維,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地輕笑起來。「也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德業以成大統,功名以慰平生,原是男兒心性。但誰又能夠明白……那端頂巔峰之處,卻是風疾且勁,孤寒難當呢?」
說到最後一句,竟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武功早失並不妨礙對他人武藝的分辯認識——這一聲歎息中包涵的內家真力讓上方未神頓時心中大震,直覺地轉向他所在的方向,猛然意識到自己視力未復,不禁頓時苦笑。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無痕突然長身而起,高聲吟哦,一字一句遠遠地送出去,應著木葉秋聲,被他念誦之聲吸引了全部心神的上方未神不禁生起天地迴旋之感。
漸漸低回的聲音在空氣間消逝,只有遠方群山萬木蕭蕭,堂前鏡湖水波粼粼,映襯著這餘暉未盡、月華初露下的一片寂靜。
「少爺縱然有萬般理由,老爺終是您的父親啊。」
在上方未神看不見的暮色中,一個沉穩的聲音靜靜傳來。
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要擺出防禦的姿勢,但隨即想起自己早是武功全失,緩緩放鬆握緊的拳頭,上方未神突然發現身邊一向從容沉靜的無痕竟發出異常緊繃的氣息,不由微微一呆。
聲音沒有任何波瀾,「身為貼身護衛,你應該守在他身邊才是。」
心中猛然一震:那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冰冷、殘酷、帶著不允挑戰的威嚴……
「時世艱辛,老爺一人擔千鈞之重,獨身應對外事家務,憂心繁難,半年時光竟是清減八分。老奴每日在側,見老爺盡日淺眠不得安枕,一人獨處之際心中口中卻是惦念少爺安好——人都說道『親不可斷』,更何況是父子之誼?老奴斗膽尋得少爺,千萬懇請少爺回還。」
沉默片刻,無痕才慢慢說道,「純,你既跟隨父親二十年有餘,我父子之間事情又最是清楚不過,你以為……我能回去麼?」
「老爺……也是出於無奈。」
「無奈?!」無痕似被這個詞刺激得猛然爆發出來,「他無奈?是啊,他一句『無奈』便使得我為他活了十年,一句『無奈』便逼得我接受了所有的自行其事,一句『無奈』便讓我連一聲責難都說不出來!現在,又想用一句『無奈』換得我乖乖回去繼續為他擔起本就該屬於他的一切責任嗎?純,我不會答應,我絕不答應!」
「少爺——」
「不用說了!你……回去吧。」無痕衣袖一拂,逕自轉向了屋內。
※
高亢的琴聲劃破夜空的寂靜,激烈跳越的曲調反應出彈奏者異常狂躁的心情:風狂雨驟,萬物蕭瑟,驚濤駭浪中透露出沉沉悒鬱。琴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高,最後猛然「錚——」地一聲,琴弦驟然斷裂,而天地頓時陷入死寂。
站在門口的上方未神,雖然看不見無痕此刻的表情,一雙紫色的眸子卻定定地凝在他的身上。
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雙手試探地伸出,撫上斷弦而寂然無聲的琴,撫上軟弱無力而下垂的手。
這雙手,一向是沉穩而有力的,寬大的手掌、修長的手指,無聲中傳達著包含深處的溫暖。這雙手,因為長年擇藥析草的勞作而生著淺淺繭子,無論做什麼都輕巧而不失力度,回春的妙手帶著天然的魔力,總是給人以最大的和最深的信賴。
但是此刻,這雙手卻顯得虛弱而無力,軟弱的十指溫順地被自己的雙手包籠著。
手上有微微的濕意,上方未神一驚,隨即明白方才激烈的撫琴和斷弦竟是割傷了他的手指。微微咬住下唇,突然一個使力,頓時感到手上溫暖的液體流過。
被突然而來的疼痛驚醒,無痕錯愕地看向那雙沒有光彩卻清澈透亮的紫眸,卻見他臉上滿滿的沉靜與莊嚴。
一時,無聲。
「重華、你……」
「要別人珍惜身子,你卻傷著自己。」任他將手從自己手裡抽走,上方未神輕輕說道。「為什麼?」
「重華,你不懂。」耳邊傳來無痕淡淡的聲音,「我只是無法原諒他而已。」
「他……是你的父親吧……」感覺那雙手將自己推入椅中,上方未神習慣性地低垂下眉眼。無痕雖然平淡沉穩,那個能夠帶給他如此震動的人,對他的意義一定非同小可吧。雖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從那短短幾句話也可以知道,那個突然出現的男子帶來的他的父親的消息,讓無痕心亂了。
「是啊。」無痕的聲音很輕,有些飄渺,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的父親,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令我為他做一切事的人。我知道他的寂寞和牽掛,也知道他一個人支撐得很辛苦,可是,我真的無法原諒……」
壓抑的聲音裡有著深深的傷痛和無奈,上方未神不由開口道:「痕……」
「我無法原諒他傷害自己的行為……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更不是唯一的方法。他明知道我會有多麼傷心多麼難過,他明知道我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他經受半點痛苦,可是,在所有的方法中,他依然選擇了這麼做。或許對於他而言,那確實是告別過去的最好方式,但那絕不是我的希望。他知道我一定會阻止他,所以將我遠遠地調開,讓我根本來不及應付……我可以保護他不受任何令他所苦的一切帶來的傷害,但他施於自己的傷痛卻根本無能為力。」
上方未神摸索著握住無痕的手,只覺他一陣陣的顫抖,顯然回憶往事讓他深深痛苦。
「所有的人都把他當成聖人,只有我知道他有多自私——因為他傷了、傷得那麼重,所以我不會苛求,不會責罰;因為我瞭解他的每一個想法,所以我連生氣的資格都沒有,只能站在一邊看他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打著為我著想的招牌,其實根本都只是在想著他自己……可是我又能有什麼辦法?他是我的父親,是我發誓要保護的人……」
「痕……是因為沒有保護好父親而自責著的,痕是在生自己的氣,所以不願回家面對。」手顫抖地撫上他的面龐,「痕無法原諒的是自己……」
「是啊,重華說得對,我無法原諒只能旁觀的自己。」握住那只試圖安撫自己的手,無痕微微地苦笑著,「結果就這樣離家出走,兩年都沒有膽量回家,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卻又怎麼都不肯承認……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
良久,無痕苦笑著打破沉默,「今天嚇到重華了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
原來他是逃家的公子,與深愛的父親慪氣的孩子。即使是短短的幾句話,也可以知道他家門的嚴格規矩,那是唯有世家大族才會有的禮儀規範啊!其實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只要想想他的言談舉止,無痕怎麼可能是普通人?
「你……要回去了麼?」低垂著眉眼,手已經不自覺地握緊。
一件溫暖的外袍披上了自己肩頭,耳邊傳來他溫文而令人心安的聲音,「我,不會丟下我的病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