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鈞天。
抱著白衣斑斑血跡的柳衍,從天牢的烈火中穩步走出,火舌舔著他腳下的道路卻沒有在那身青衣上留下任何痕跡;面對著等候多時的御林軍弓箭手,一向帶著溫文微笑的沉靜面龐突然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所以的人都被那個雲淡風輕的笑容震得後退兩步。
「梵兒,不要!」
只聽到柳衍撕裂般的呼嚎,色碧如血的「青泓」已經刺入了他的肩胛——柳衍的身後,是胤軒帝。
青梵沒有任何表情地凝視著連站都站不住的柳衍。
「梵兒……」我們走。沒有說出口,但那幾乎帶著哀求的眼神裡,分明寫著這樣的話。
風胥然突然喝道:「不論死活,將此二人拿下者,官升三品,賞金五千!」
林間非幾乎站立不穩:他看到了皇帝眼中閃過的掙扎,更看到了他無法抑止的心痛;他看到三皇子風司廷的猶豫,看到墨揚和多馬的兩難,看到和蘇與孟安的驚惶——帝王的愛情原是世間最難以掙脫的禁錮,因為,那是以無上的權力和威嚴製造出的最細密的天網,最堅固的牢籠。
一片寂靜中,只有青泓古劍緩緩地從肉體拔出的聲音。
嘴角勾起一個優雅的弧度,青梵突然仰天長嘯。
只覺似被一股巨大力量猛然催動,林間非口中一甜,一口鮮血頓時染紅了杏色官袍。墨揚臉上陡然變色,「皇上——」一句未完,風胥然已經連退兩步。周圍部分內功不佳的御林軍士一時拿不住弓箭,竟是一片弓箭掉落的聲音。而本已虛弱不堪的柳衍,更因為失血過多氣力衰竭,已經被那道異常霸道的嘯聲震得暈厥過去。
嘯聲似海潮澎湃,一浪又一浪地向遠方傳去。
遠遠地,似有嘯聲回應。
「那是什麼!」人們驚恐而敬畏地看著一個巨大的白色身影飛速地奔到眼前;而一聲幽長的清嘯後,一片巨大的烏雲般的影子在人們頭上盤旋。
巖鷹,絕不被馴服的最驕傲的天空霸主,烏雲一般輕輕降落在青衣少年伸出的臂上。而體形比尋常猛虎大了三倍有餘的奇異的白虎,正緊緊地偎依在少年身旁,異常驕傲而警戒地掃視著眼前的眾人。
是天命者的預言……是神祉。
手臂一振,巖鷹頓時沖天而起,在眾人的頭頂上留下烏雲一般的影子。青梵異常溫柔地將柳衍放到白虎背上,隨即轉身面對一臉慘白的胤軒帝。
「良延八州的叛亂已經平定,離國設下的信息網絡也已經被全部摧毀,所有細作都押解在各地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估計四天後就可以到達。」青梵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另外,徐密、尹滿在穎國的財產,已經全部查抄收回,具體的數目已經分別送到戶部和督察院。」凝視著胤軒帝滿臉不信的表情,青梵輕輕歎了口氣。「知道麼,真的很想殺了你呢……」
話音未落,一隻本應虛弱無力的手牢牢地握住了青梵執劍的手。
一抹無奈似的苦笑浮上嘴角,歎息一聲,青梵將那個目光異常堅定的男子摟入懷中;身形一晃,已經坐到了白虎背上。
風胥然踉踉蹌蹌地上前兩步,伸出的手似乎想抓住什麼,卻被青梵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止住了腳步。
「梵兒……」是柳衍微弱的聲音。
「走吧,御風!」
白虎長嘯聲與空中鷹嘯相和,而遠去的嘯聲中清晰異常地傳來青梵的聲音:「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那永遠高高在上的帝王跪倒在地,修長的手指深深地陷進了京城堅硬如鐵的凍土裡。
※
那個時候,從來都注重著儀表風範的林間非,幾乎是一路狂奔地衝進了督察院的。
青梵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知,自己還會不知麼?連自己都能在柳衍說出目的的第一時間猜出他大致的計劃,知柳衍如青梵者,怎麼可能會不明白其中真相?
「當局者迷」,是說別人,還是說給你自己?
——間非,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人總是有私心的。因為他們的私心,所以只能用我的私心去取信。雖然我確實有私心在其中。「他之於我的折辱,必十倍還報」,這不是一句空話。沒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會喜歡這樣的處境,我忍耐得已經太久太久了……
——道門、道門,是啊,我不是什麼御醫,我是道門的掌教,擁有除三國君主以外最大的權力!擁有這樣權力而產生私心的我,將會把多少無辜的性命帶入塔爾(死神)的黑暗之門?將才智用於權謀詭計,梵兒一定會嘲笑我的自相矛盾吧?
——間非,你聽好!這是我道門影閣的暗號,跟隨暗號去尋找,就可以得到所有的線索。我相信你的智力足以把它們串連起來。記住,從今天起,外表上不能有任何異常的表現,卻必須從實質上和我疏遠距離……
柳衍啊柳衍,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自己求去的私心,但哪一樁哪一件不是為了胤軒帝的江山?如果真的決然而去,為什麼要對他處處保護乃至不惜暴露自身示警?如果真的決然而去,為什麼不給自己留下從容退避的活路而令自己陷入泥澤?你算定了高傲的君主會被一己私情遮蔽了眼睛,卻低估了青梵對你瞭解至深。
用自身作為賭注,充當死間誘使北洛反對勢力謀亂而達到清除改革障礙的目的——你終究是將胤軒帝的江山放在了心中最重的位置;但選擇「死間」,為主君剷除一切施政的障礙,卻從來都不是你唯一的理由。「沒有一個男子喜歡這樣的處境」,所以才希圖借助這樣的方式徹底地逃脫——「是我的私心」,私心地追求自身的自由,同時也是解開你之於青梵的束縛。
太子太傅。
看似最尊榮顯赫的位置,其真實且直接的目的不過是平衡皇子之間的勢力,讓太子權位之爭處在一個曖昧而微妙的狀態;負擔的不僅是教育皇子的職責,更是必須為國家和君主選擇合適的繼承人。國君意向不明,太子名位始終不定,即使是擁有極大後援勢力的皇子也不得不借重於太傅的力量,而使這一職位真正成為牽制各方勢力的重要籌碼。
身為滿朝矚目的太子太傅,首要職責是居中協調各方關係而非皇子的教導,如果不是因為對此一點最深刻的瞭解,青梵如何會將擁有道門掌教地位、旁人眼中最符合這一職位的柳衍拉開?而讓一個不過十歲的孩子擔任太子太傅,說是胤軒帝的一時興起也不為過,但就這樣讓一個徹底的「外來者」進入暗潮湧動的北洛朝堂,卻恰恰很好的穩定了各方勢力。原本就是為了留下柳衍,如果不是因為青梵本身的血統和才能,從最初就沒有考慮過青梵才華是否足以擔當此任的胤軒帝絕不會默認他的真實權力。
青梵,是用自己的自由,交換了深愛著的父親的自由。
數年相交,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喜複雜的朝堂政務和宮廷鬥爭的青梵為何會留在這座禁錮住全部自由的擎雲宮。而柳衍用不可回頭的方式斬斷自己和胤軒帝的聯繫,卻是徹底斬斷了束縛他雙翅的鎖鏈。
溫柔美麗的柳衍,只是面對著青梵的最溫和慈愛的師父,而那真正的道門掌教又豈會單純?不願意見到血腥和殺戮,不涉足權謀和爭鬥,不表示他不可以面對淋漓的鮮血,更不意味著他不會掀起腥風血雨。他的隱忍,他的私心,他不會教導青梵那些負面的東西,但他卻絕對清楚並充分利用著其中的種種。
定下心後仔細回味李寂一席話,林間非不由唏噓:人們總是忘記他絕似於君霧臣的本質——縱然身份、地位、閱歷、性格全然不同,但「做最好的、對自己最殘忍選擇」的結果卻是驚人的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那雲一般的男子從容踏入紅蓮火海之際已是拋卻一切;而你,柳衍,絕境中卻亦是處處求生。
或者應該說,求去。
離開,遠遠地、頭也不回地離開——頭頂只有一片狹小天空的擎雲宮,原本禁錮不住天空的鷹。本以為一切都會結束在離去的從容,但你難道不知,斬斷束縛你與他鎖鏈的同時,是給更多的人加上了無法解脫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