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攬住風司冥,青梵冷冷地打量著眼前被「青泓」點住的青年。
動如龍翔,霍若雷霆,一切如電光火石,乘勢而來卻又能凝而不發不動如岳,這分功力、眼力以及冷絕塵寰的氣度,令一眾驕傲自許的武人無不為之震撼。
韓臨淵凝視著突然現身的青梵,臉上依舊含笑,心中卻如巨鼓隆隆。
而墨揚則是面色凝重,緩緩地走到青梵面前。
高峻不可侵犯的表情,絕對的冷漠中透露出異常的尊貴;一種最為強烈的保護慾望,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凝視著表情平淡的青梵,墨揚不由微微苦笑。
目光在眾人面上掃過,與那沒有絲毫溫度的目光相接,人們竟是無不打個寒戰。
「冥兒,傷到沒有?」收回目光,青梵仔細審視著風司冥。
「沒有。」風司冥怯怯地低下頭,「青梵哥哥我……」
「現在什麼都不要說。」抬起眼,劍尖依舊點在徐希寧喉頭,語聲淡淡地道,「告訴在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徐希寧一語不發,目光中卻流露出極其恐懼的神色。
「這位少俠,請先把劍移開好麼?」雖然不願出頭,但看著滿場的沉默,墨揚還是開口了。
青梵瞥了他一眼,持著劍的手紋絲不動。「閣下是什麼人?」
「墨雲堡墨揚。」
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原來是江湖上有著仁俠美名的墨少堡主,真是失敬了。」
墨揚只覺呼吸一窒,原本就有些勉強的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
青梵臉上的笑容漸漸加深:「看來真是應了『關心則亂』的那句老話了。青梵早該想到像這樣的武試考試,如墨少堡主這般武功既強人品又好的少年高手定是不會錯過。有墨少堡主在,哪裡會眼看著一個柔弱的小孩子被只知道拿著劍的愚蠢武夫傷了半點皮肉?你說是不是啊,墨少堡主?」
刻意地加重「墨少堡主」這幾個字的發音,最後又加上這麼一句「你說是不是」,極盡諷刺挖苦之能的句子,被青梵用玄門內功一字一句吐出,在場之人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墨揚頓時面色慘白,狠狠地咬了咬牙,迎上青梵冷冽的眼:「少俠教訓得是。方纔之事自由墨揚領罪,還請少俠饒過徐希寧無心之過。」
「徐希寧?」青梵看了已是滿臉恐懼哀求之色的青年一眼,嘴角扯了一扯,突然大笑出聲。「你便是徐希寧?三仙門徐峰徐掌門之子的徐希寧?哼,竟就是這樣的人物!」長劍一抖,已然收回劍鞘,目光牢牢地盯住墨揚,「你領罪?難道你仁俠之名竟是這樣市恩來的?沒的辱沒了你墨雲堡少主的身份!」
「市恩」一詞出口,墨揚尚未說話,人群卻是騷動起來。江湖之人義氣為先,急人所難拯人以危,市恩之舉可謂大忌中的大忌。之前青梵的發難雖然尖刻,終歸佔了一個理字,但此時此刻,卻實在是說得過分了。
「喂,小孩子家的不要得理不饒人了!」人群中站起一個聲若洪鐘的男子。說是「站起」,實在是因為男子過於高大,初時便真是一直坐在演武場邊。黝黑發亮的皮膚,深刻堅毅的五官,虯結散亂的深棕色頭髮發出隱隱的暗紅色光澤,豹皮連綴的牛皮護甲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手中一桿玄色長矛纓紅如血。男子幾步邁到青梵面前,足尖一挑,塵土中突然飛起一物,男子伸手接住,竟赫然是一把綴著黑耀石的銀製短刀。
靜靜地凝視著這個身材足有常人兩倍的高大男子,青梵沒有說話。
手指靈活地玩弄著短刀:「一個丁點兒大的小娃娃,拿著這麼一把惹眼的刀子,不是成心招惹那些不長眼的麼?把個弟弟就這麼丟在一群比狼還狠的武人堆裡,你倒說說你這哥哥是怎麼當的?」說著,將短刀隨手拋向青梵。
穩穩地接住短刀,青梵微笑了一下,隨即用右手按住左肩,連續三次,然後雙手在胸前交叉,上身微微前傾兩次。「青梵-其科多-葉嵐。」
那高大男子呆了一呆,隨即回以同樣的動作。「多馬-納其恪-哲陳。」
「柴緹草原第一勇士,乾闥部族的驕傲多馬-緹朵薩啊,感謝你及時的提醒,使我不至於犯下重大的錯誤。天空的鷹不需要草原獵豹的感激,但請容許青梵為你做一件事表示報答。」
「驕傲的北洛的少年,以風為名的勇敢者啊,很高興從你的口中聽到我的名字。風吹落月光草的花粉不是為了甜蜜的報答,你的尊重和有禮比雪山上最美麗的雪蓮更珍貴。」說著,多馬微微一笑,走到青梵和風司冥的面前俯下身子。「我看到了全部的事情,你的弟弟雖然有著過人的驕傲和勇氣,卻還是一隻沒有斷奶的花豹,在真正的勇士面前就好像一隻沒有任何殺傷力的小貓。」
對青梵和他一系列奇怪的動作和對話吸引了注意力的風司冥這才陡然回過神來,頓時瞪圓了眼睛。「我才不是貓——」
多馬大手一起,已經將他拎到自己懷裡,隨手揉亂他的頭髮,一邊大笑道:「小娃娃還沒有吸取教訓嗎?不要在比你強的人面前反駁他們的話,除非你有絕對的戰勝他們的把握——你似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放我下來!」風司冥拚命掙扎,卻完全沒有什麼效果,「放開我,你這只只長個頭的熊!我一定會打倒你,一定會比你強的!一定!」
放任著多馬和風司冥的玩鬧,青梵轉而面對墨揚。
「我——」
「很抱歉。」青梵搶先說道,「因為冥兒是最重要的弟弟,剛才不顧一切地只想找人洩憤……說了那樣過分的話,真的非常對不起。」
墨揚笑了一笑:「其實是墨揚的錯,沒有能夠阻止發生的一切。少俠能夠原諒我們,就是少俠的寬宏大量了。」邁上一步,「墨雲堡墨揚,參加這次大比武試武功、兵法的部分。這是我的朋友韓臨淵,也是參加武功、兵法。」
韓臨淵冷笑一聲,撥開了墨揚的手,「韓臨淵。不過不是這位少俠的朋友,是對頭。青梵公子請多指教了。」說到最後一句,卻是笑容款款文雅無比。
看著兩人的目光眼神,不由也微微笑了,「在下青梵。」
※
不打不相識。
青梵真正相信了這種說法,雖然這句話對於眼前的狀況並不算十分貼切。
身為徐希寧的遠房表哥,墨揚的保護態度其實不難理解。將心比心,青梵自然不會對這個驕傲慣了的年輕人有太大的不滿——雖然,他已經在徐希寧心裡留下了絕對深刻的恐怖印象。
韓臨淵則是相當的直接:你的武功很奇怪,我想和你切磋一下,然後就是沒有任何先兆的劍拳掌飛刀暗器全套招呼,讓一邊尚未散去的人群看得心搖神曳大呼過癮——當然這全是在韓臨淵的目標不是他們自己的前提下。青梵很無奈地發現自己遇上了一個練武之人中極少見的武癡,除了硬著頭皮接招沒有任何其他的選擇。
太極的精髓其實只在「圓轉隨心,後發制人」八個字而已。淡定自若、綿裡藏針本是青梵歷來奉行的為人處事的原則,無論什麼時候都能夠保持的沉著穩定的心態是之前二十年嚴格的家族教育養成的結果,而之後十年的物換星移更是磨去了曾經在內心深處隱藏著的自我厭棄的情緒,也令他真正觸及了隨心自然的境界。至於後發制人,或許是因為柳衍教導得太好,或者是因為這個身體的武學天賦過高,迷霧森林山谷五年的勤練不輟甚至遠勝於旁人一輩子的苦修,高妙的武功使得他總是能夠輕鬆地料敵先機攻其破綻,完全佔據對手上風。不過也正因為此,青梵才可以從容地展示出太極奧義的妙用;只是,能夠領悟多少,卻是全看個人資質了。
果然,一場歷時不到一刻鐘的「激戰」下來,韓臨淵驚喜交加地告訴青梵,他竟突破了數年來一直未曾有過任何動靜的瓶頸!
他體會到了青梵刻意為之的「卸」字要訣。
而站在一邊凝神觀看的墨揚,也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當下,墨揚、韓臨淵決定再闖一次「北洛十陣」。其實是韓臨淵突破了瓶頸決意再試一次,而習慣了與他處處針鋒相對的墨揚也無法置身事外的結果而已。
青梵只能無奈地苦笑:雖然陣法是抽籤進入,並且每個人有三次闖陣的機會,但在一次武試中真的連闖兩次的人,卻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看看一邊和風司冥玩得高興的多馬,他選擇了不出聲打斷那過於興奮的兩個「對頭」。
他還不至於傻到因為提醒他們「十陣」新添了機關而暴露了身份。
※
抱著風司冥飛速地掠過承安都的屋頂,青梵的表情非常寧靜。
但熟悉他性情的風司冥卻知道,這是他怒氣集結的標誌。
青梵是個冷靜的人,在任何時候都能夠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心態。風司冥記憶中青梵從來沒有失態過,雖然內廷總管的和蘇告訴過他,兩年前他被幾位皇兄設計落水昏迷後青梵曾經大發雷霆,手段之雷厲狠決讓擎雲宮人至今心有餘悸。
而今天,他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向溫柔的手掐進自己肩頭時候的力度,更清楚地感受到從那隻手上傳來的微微的清晰的顫抖。
「最重要的弟弟」,青梵是那樣說起自己的。
柳衍柳太醫也曾經說過,請不要低估自己在青梵心中的份量。
從青梵回到身邊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決定了一切都要聽青梵的話,遵從他的願望,成為最完美無缺的皇子,不讓他再有任何的失望和不快。
可是,他今天非但沒有克制好自己,還讓青梵如此擔心……
抬頭偷偷看著青梵沉靜的面孔,風司冥不由將身子縮得更緊。
即使帶著人也一樣輕鬆地躍過擎雲宮高高的宮牆,幾個起落之後,秋肅殿已在眼前。
踏入秋肅殿的那一刻,風司冥的貼身太監、雖然只有十二歲卻已經做到秋肅殿總管的水涵已經捧著宮衣迎了上來。
秋肅殿裡點的是青梵自己調製的水安息香,熟悉的味道讓風司冥漸漸平靜下來。看著大殿中高懸著的明亮的宮燈,風司冥微微地有些發呆。
青梵出現以前,夜晚的秋肅殿從來都只有一支瘦得可憐的蠟燭。
「司冥。」
猛然回過神來,風司冥迅速站到青梵面前。
這是他們的約定,當他叫他「司冥」的時候,他便是太子太傅,便是絕對的師尊。
「司冥,」放下手中茶杯,青梵的面孔上流露出嚴肅的神情,「聖人言,從政者應尊五美、摒四惡。我且問你,何謂五美、何謂四惡?」
「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謂之『五美』。」風司冥朗聲答道,「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出納之吝謂之有司,此即為『四惡』。」
聽到他毫不遲疑的回答,青梵唇邊鉤起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雖然西雲大陸歷代也傳下許多名家政論,然而大陸長期信奉神道,於統御治國之術相對輕忽,反倒不及青梵所知諸子百家的系統。兩年來他身當太傅教導皇子,只是偶然與藏書殿其他太傅大儒議論這些,卻單獨細細將諸子百家的思想一點點教給風司冥,除卻這些本身便是最好的「帝王學問」之外,其實也頗有借此追懷的心思。少時的生活決定了他必須嫻熟百家之術,博采眾長廣識強記;雖然不能說樣樣皆精,但各家基本的典籍卻是如烙印一般記在心裡,百家齊舉貪多不饜的性情甚至每每連教授們也不得不驚歎他的博雜。只是各家之間的矛盾,卻是全靠他個人的悟性和變通加以協調。對風司冥,儒法兩家是素來講論的重點,為人以儒家之寬厚仁愛,為政以法家之雷厲嚴謹,兩者兼濟便是中國千年統治之根本。風司冥年紀尚幼,多半聽得似懂非懂,卻能夠盡數牢牢記住,讓青梵欣喜不已。
「法家所言的『五蠹』之為何?」
「蠹者,害蟲也。」黑亮明淨的眸子一轉,風司冥不疾不徐的回答:「五蠹一詞,出自韓非子,指的是儒生、說客、遊俠、近侍之臣、工商之民這五種人。」
「司冥可知為什麼韓非以為此五種人為國之蠹蟲?」
這個問題已經有了相當的難度。《韓非子》言語簡潔,意蘊深刻,相對於《論語》、《孟子》在帝君為政一道上要精細繁難許多。而且之前青梵也只是先揀了《外儲說》的幾則故事講給他聽,並沒有真正開始全書的講解。問這個問題,其實只是想借此來看風司冥自行讀書能夠讀到哪種程度而已。
「太傅曾經說過韓非所生在的戰國,是個逐智謀、爭力氣的亂世,所以他提倡耕戰之策,獎勵耕織、注重軍功。而以上這五種人,都無益於耕戰,故被他視為國家社會的害蟲。」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黑色的眸子對上孩子清亮的眼眸。風司冥的回答相當簡潔,卻是一針見血。雖然生在皇家的孩子遠較常人早熟,更知道風司冥的聰明,但這樣的年紀有這樣的見識,實在令青梵驚訝。心念電轉,隨即沉聲問道:「那麼,若以韓非之言來看,天下所以亂,出於何因?」
「簡言之,就是『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此天下所以亂之根源。」
「司冥可知道為師為何要問這個?」
風司冥微微一怔:「因為眼下我西雲大陸的情形,與太傅所描述的春秋戰國頗有相似?」
青梵輕輕搖了搖頭,「不,不僅僅是這個原因。」嘴角揚起一抹燦爛的笑,「知道麼,司冥,這是今次策論最後壓軸之題。」
風司冥頓時呆住了。
「『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司冥殿下,請記住,這是天下所以亂的朝堂之源,是為政者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可以克服的問題。但,有些東西,卻是在朝堂之外,君主無法控制卻可以給予影響的。」青梵微笑了一下,「那便是所謂的江湖。」
回過神來的風司冥凝視著微笑從容的青梵:「比如……通過武試這樣的形式?」
「還有,通過像您今天那樣的形式。」
風司冥頓時紅了臉:「太傅……」
青梵微微地笑了起來,一邊溫柔地撫上他的頭。「雖然是非常衝動的行為,卻獲得了很好的結果不是嗎?徐希寧並不是什麼壞人,而墨揚則是相當溫和的大哥哥。韓臨淵那種脾氣看似難以相處,其實最容易得到他的認同。江湖規矩原本簡單,強者並不僅僅是武功本事上的高強,人們更看重的是心性上的堅韌與剛強。而殿下今天的舉動,正好展現出了您絕不輸給他們任何人的堅強。」
風司冥的臉紅得發燒,一雙眼睛卻是熠熠有神。「真的麼?你……不怪我?」
青梵微微點頭:「是的,不怪殿下。殿下今天做得非常好,比青梵想像得更出色。」
「可是我的太極劍……」想起多馬的評語,風司冥激動雀躍的心漸漸回落谷底,「真正臨敵的時候其實一點作用都沒有。如果不是因為徐希寧根本不想殺我,我根本不了那麼久的。」
青梵的臉色嚴肅起來。「殿下,還記得青梵在教您劍法前說了什麼嗎?」
風司冥微微一怔,隨即抬眼凝視著他。
「劍是凶器,劍術是殺人術。即使是為了修身養性的太極劍,也有其至鋒至利的一面。但,這不是您需要專精的劍。」說到這裡,青梵頓住了,目光炯炯地凝視著漸漸露出曉悟之色而頓時顯得成熟了許多的風司冥。
您要專精的,是天子之劍。
天子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
青梵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都像用最鋒利的刀深深地刻在自己心裡。
風司冥笑了。
有的時候,一天中學到的東西,足以讓人受用一輩子。
統一了西雲大陸、開創了前所未有盛世的天嘉帝,永遠地記住了這個特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