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柳衍和風胥然,本章修改幅度較大。請諸位大人們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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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上漫長的白玉階梯,聽著耳邊不時響起的「萬歲」聲,青梵不由微微發笑。
無論到那個時代,只要有帝王的存在,就沒有不希望自己「萬歲」。
人,不是神,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只是人類自己的創造,用以安撫孤獨無助的心靈。而帝王,永遠是是所有人中最孤獨最寂寞的一族。孤寂百年已是人生不幸,為何帝王總是渴求那不切實際的萬歲?權力的滋味真的如此甘美,甘美到可以讓人放棄人間其他一切的歡樂?
意識到自己思緒的飛遠,青梵不由暗罵自己。
他豈會不知,自踏入宮門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經成為這個擎雲宮矚目的焦點。
一路上柳衍和孟安用最簡潔的話語向自己說明了此行的原因目的。當瞭解到「天命者」這個屢次提及並被孟安反覆強調的名詞意味著什麼的時候,青梵幾乎忍不住要為這種「迷信」大喊大笑——便是當初以一介稚齡登上家主之位也沒有到如此這般的離奇荒謬,以此刻自己一個十歲孩童的樣貌居然便要肩負起什麼「選擇世間英主」的責任,無論怎麼想都太過荒唐可笑。但是孟安眼中帶著審視卻不容置疑的敬畏,還有柳衍望向自己時流露出的無力無奈,都讓自己明白,這一切,確是這個世界的信仰、這個世界的法則。
共同信奉著西蒙伊斯為唯一創世正神的西雲大陸,處在列國林立而三強鼎足的戰國局面。各國王室是創始神西斯大神手下諸神與人類留下的後代,因此在共尊西斯大神之外各國王室都有自己信奉的始祖神。而祈國摩陽山的西蒙伊斯大神殿則是整個西雲大陸最高神殿,與各國王族侍奉的神殿、祭司共同構成這個世界的信仰。當大神殿的祭司向各國宣佈了關於「天命者」的神諭預言,各國便開始動作頻頻。而北洛的君主胤軒帝風胥然敏銳地從「青陽」、「迷霧」幾個詞上確定了尋找的方向,並指派自己的心腹、禁軍將領同時又是道門弟子的孟安前往迷霧森林中柳衍隱居的山谷。
所知的一切簡單連綴,無須多想便可知道柳衍和北洛胤軒帝之間必然有著極為深厚的交情。青梵素知柳衍雖然骨子裡驕傲無塵,然而為人卻是溫雅平和絕不失禮。單是他對一國之君「稱名不尊」、而孟安雖顯驚惶卻無意糾正這一條,就足以說明這兩人的過往絕不簡單。
靜靜看著一路上隱約熟悉卻印象模糊的景致,感覺到被緊緊握住的手上傳來的力度和溫暖,青梵突然明白了柳衍時時看向自己的目光蘊藏的深意。
果然……是這樣。
馬車停在巍峨的擎雲宮宮門外,柳衍那句「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卻讓一顆原本平靜的心陡然波濤翻騰。
如果,真的有所謂命運……
收回了思緒,青梵靜靜站在柳衍身旁,抬起頭,看向寶座之上。
北洛風氏第十代帝王,胤軒帝風胥然。
※
風胥然目光陰沉地看著這個年紀不過十歲的少年。
似極平凡,但又極其不凡——這是孟安在秘報上對他的評價。以平凡無奇的容貌站在風華絕代的柳衍身側而不顯半點遜色,這樣的少年,本身便蘊藏著極其不凡的氣度風采。
那雙全不同於孩子的眼睛,幽遠得彷彿不可見底的大海,深邃得彷彿蒼茫無盡的星空,偶爾一道光華閃過,便是流星驟然劃破天際,令見者無不為之神馳目眩——這樣的一雙眼睛,不應該屬於一個孩子,更不應該屬於那樣一個人的孩子——它太深沉,太悠遠,太不可捉摸;那瞬間閃過的似喜非喜亦敬亦諷,足以讓任何一個上位者為之心驚。
從那雙眼睛便可以看出來,柳青梵絕不是個孩子。
但,聰明卓絕的柳衍,卻將他完全視為普通的十歲孩童。從容地應答,耐心地介紹,細緻地關懷,入微的保護……他是在用行動告訴擎雲宮上下所有人:柳青梵,是柳衍、西雲大陸的第一大教掌教最心愛之人。
對上那一雙冷峻堅定不閃不避的眼睛,風胥然心中不禁苦笑。
「再見之日,情緣盡滅,惟有君臣之誼,上下之分」:這個平和仁慈濟世救民的道門掌教柳真人,這個無論何時都寧靜寬容超然出塵的柳衍柳青陽,十年的相知相投卻湮滅在那一年漫天的血色裡。帝王權座上一路走來沾染的無辜者的鮮血徹底毀去了兩人之間情誼和信任,自己功成之日他終於留書出走。而這數年之後的重逢,明知「相見不如不見」的自己卻又是為了與當初如出一轍的理由——
或許,這就是王者的宿命。
目光一冷,臉上卻浮現最為雍容大度的笑容。
真的只是……柳青梵嗎?
朕等你很久了。
※
玉波亭上,一盤素點,兩杯淡酒。
風胥然一身淡紫長袍,只在袖口用銀色絲線繡著精緻的雲紋,顯得異常風雅高華。
一切,恍若昨日重現。
柳衍一臉平和地在皇帝對面坐下,微微低垂的眉眼擋住所有驚詫與好奇的目光——這個擎雲宮裡,應該有很多人還記得自己,所以會顯出那樣的驚奇,那樣的惶惑。只是,連自己也無法想像昔日須臾不離有如光影的兩個人,四年的離別,重逢,竟會是如此平靜。
微微抬起眼,輕聲道:「梵兒,自己去花園玩玩吧。」
耳邊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是的,父親。」
隨後是風胥然四年未聞卻異常熟悉的沉穩聲音:「和蘇,你跟去伺候著。梵兒,在宮裡不要有什麼顧忌,有什麼需要只管說。」
風胥然不意外地從三雙眼睛裡看到同樣的震動:和蘇自小伺候自己一直跟到現在,作為皇帝心腹的內廷總管,地位遠非一般奴才下人可比。而自己和柳衍之間的所有事情,也許也只有和蘇一人說得清楚。用那樣溫和寬縱的語氣對待這個「柳衍獨子」,還讓和蘇親自跟去伺候,會讓三人那樣的驚訝也是十分正常的。不過,柳青梵眼中一閃而過的是什麼?風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被人看穿的寒慄。
看著少年消失的背影,風胥然輕輕吐出一口氣,隨即轉向兀自帶著溫和微笑的柳衍。「現在,是時候了。」
「那麼,請皇上將要求柳衍前來的真實原因告訴柳衍。」
風胥然微微一笑,但隨即斂去。「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實身份。」
「他是我兒子。」
果然是……意料中的冰冷。「你教養不出那樣的孩子,衍。我們都知道。」風胥然的笑容中有一絲淡淡的得色,「他是……君家的孩子?」
柳衍身子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卻不知是因為過分親密的稱呼還是因為君無痕身份的說破。但隨即抬起頭,直視著淡淡含笑的北洛君王。「他繼承了我的姓氏,他是柳青梵,我唯一的兒子和徒弟。」頓了一頓,柳衍突然微笑了,「我想皇上應該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吧?或者,這就是您找我來的目的?」
風胥然無聲地歎了口氣。「是天命者。」
「我寧願砸掉『斷天君』的招牌,也希望這一回是我把命盤看錯了。」
道門掌教柳青陽,驚才絕艷,武功醫術之外,星象占卜天命推演同樣精深。風胥然聞言頓時一驚:「你沒有做什麼吧!」
柳衍卻是微笑了:「我能做什麼?」目光轉向一片絢爛的紅蘿錦花牆,「我只想青梵能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我只想他可以像任何普通人那樣平靜地度過一生。我沒有能力改變天地的運轉,但我還是希望命運的腳步可以更慢一些。」他回過眼,凝視風胥然片刻,平靜地說道,「而你,你已經是皇帝,是北洛的一國之主。」
※
御花園裡。
雖然柳衍教導過無數草藥方面的知識,但終究不可能將天下植物識盡。青梵興致勃勃地察看著花園裡各種奇花異草,不時的發問讓博雜伶俐如和蘇者都感到有些應接不暇。
這個倍受皇帝垂青的少年,果然不愧是柳衍柳掌教的公子。看著青梵對無意間相遇的德貴人無可挑剔的禮儀應對,和蘇不由暗暗點頭。這位德貴人出身世家,在後宮之中性氣最是傲慢自恃,但青梵幾句溫和言語竟引得她笑容滿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贈,在一旁伺候的宮人侍女眼裡簡直是一件奇跡——
「和總管。」
「青梵公子叫我和蘇就好。」
「那邊的園子可以進去嗎?我看裡面的花似乎開得很好。不過出來的時間已經不短,應該回去的樣子。讓皇帝陛下和父親等我就不好了。」
看了一眼只有幾枝花枝探出格子牆的冷清園子,和蘇恭敬地回答道:「既然皇上已經說了任公子遊玩,公子不必擔心。而且裡面不大,應該不會花費太多時間的。」難得有孩子能夠擁有這樣的自制,不過對那位驕傲的君王而言,應該是他玩得越久越好吧?
青梵微微一笑:「和蘇,走了這麼久,你累了麼?」
和蘇一怔,隨即微笑道:「奴才不累。公子可是想休息了?」
「和蘇,我想一個人在那園子裡走走。」他隨即補充道,「恩……我只是不習慣一直有人跟著。」
和蘇瞭然地點點頭:「那和蘇就在這園門口等候公子。」
青梵微笑著點一下頭,隨即向園門走去。
沒有人會曾想到,二十年後,這座原本清冷的花園,會成為擎雲宮裡最神聖的禁地。也沒有人會曾想到,那位開創了西雲大陸最輝煌盛世的天嘉帝,政務之餘所有的時間都在這裡溫想心中一段最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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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又是一個人了!青梵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深深地伸一個懶腰,這才向四周看去。
園子不大,但很精緻。
也曾走過許多地方,看過無數名傳天下的傑出建築。最愛的是蘇州的園林,溫柔水鄉的細膩是童年最親切的記憶;最震撼的是梵帝岡的聖彼得大教堂,那充滿了動感與活力的絕世壁畫讓心靈在那一刻得到最高的昇華;最驚奇的是吉隆坡的雙子大樓,純現代的設計滿是飛躍中時代無盡的張力;但最感慨的卻是古老的紫禁城,落日殘照中一片褪色的宮牆殿宇,見證了幾百年朝代更迭人世興衰,透露出歷史深遠的莊重與蒼茫。
相對於往日記憶中那烙印心間的深重氣度,金碧輝煌的擎雲宮,在青梵眼裡,也只不過是一座漂亮的、輕巧的華麗宮殿而已。
當然,御花園還是非常漂亮的,雖然堆砌而刻意。
而眼前這個園子,依方才走來的道路看是在御花園最角落的部分,在群芳熱鬧的御花園中顯得異常冷清。但,不是因為清冷中花朵的嬌艷,而是那人跡罕至的氣息吸引了青梵的全部注意。
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蒼苔深深,兩邊是蒼綠的松柏楓楊,風過林梢發出林濤陣陣,顯得格外靜謐幽森。感受著如山谷中的氣息,青梵不由面露笑容。行不多時已到小路盡頭,眼前豁然開朗,青梵卻頓時被眼前所見震住了。
碧竹、紅杏,粉桃,還有雲一般的梨花林。一彎清溪,溪水晶瑩中透露出自然天成。一陣風過,落英繽紛,漫天如雪,竟是恍若仙境。
懷疑地踏入柔軟的如茵碧草,伸手接住飛舞的花瓣,芬芳的氣味令自己彷彿回到了二十歲生日的日本京都之行,只是如今卻再也回不去了……苦笑一聲,青梵在清溪邊靠著一株粉桃坐下,輕輕閉上了眼睛。
但——是什麼聲音!
青梵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這幾天都和柳衍、和孟安在一起,為了不顯得過分突出竟是放鬆了一切警覺。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常,青梵不由對自己皺起了眉頭。
「誰在那裡?」
沒有回答。
呼吸聲雖然輕微並被小心地控制著,但在青梵耳裡卻是異常清晰。放輕了腳步沿著溪水慢慢走去,轉過一個自然的彎道,青梵停住了腳步。
雪一般的梨花樹下,坐著一個雪一般的小小孩子。
常聽人用「梨花帶雨」形容美人垂淚,但眼前這個無聲哭泣的小小孩子卻讓這個詞驟然浮上青梵心頭。
「你是誰?怎麼在這裡?」不再刻意控制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孩子頓時停止了抽泣,一雙黑得發亮的大眼對上了青梵。
猶帶哭泣後嘶啞的聲音卻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傲氣,雖然年紀幼小卻帶著自然而然的氣勢,再加上一身明顯的白色龍紋繡袍,這個孩子的身份大約並不簡單吧?青梵不禁微笑了。「你又是誰?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哭?」
「我才沒哭!」孩子激烈的聲音倒嚇了青梵一大跳。「我就愛一個人在這裡!」
「不是吧?你明明在哭。」青梵好笑似的指著自己的臉頰,「喏,這裡,還有眼淚掛著呢!」
孩子身子一震,隨即奮力地用袖子在自己臉上擦過,動作粗暴得讓青梵都忍不住要為他感覺心痛。「我沒哭!我說沒有就沒有!」
「好吧,沒有就沒有。」青梵凝視著他,「你沒哭,只是掉了幾點眼淚而已。」
見孩子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青梵輕輕搖了搖頭,隨即走近他。
「你想幹什麼!」孩子下意識地擺出戒備的姿勢,試圖起身時卻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抽氣聲。
色厲內荏啊……青梵好笑地想,順手一把將他撈在懷裡,握住孩子纖細的足踝。「哪,扭到腳還這樣亂動可不行啊。看看,都腫得像小山了。」歎著氣,一手將他牢牢地固定在懷裡,青梵微笑著道,「想快點好的話可要忍住了——」
「啊——」孩子一聲慘叫,但隨即咬住了唇,淚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卻硬是沒有任它落下。沉默片刻,似乎是覺得疼痛減輕了許多,一雙黑眸對上青梵,卻是半天沒有說話。
看著那雙燦若星星的眸子,青梵歎了口氣,隨後輕輕笑了起來,「感覺好多了?要不要站起來試試看能不能走?」
見他似乎有些不情不願地點頭,青梵更是添了幾分好笑,「好了好了,既然怕痛那就算了。先休息一會兒再說吧。」將他穩穩地抱在懷裡,青梵選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坐在梨花樹下,「喂,我說你怎麼只有一個人哪?居然扭到腳還沒人照顧,這可是怎麼回事?」
感到懷裡的孩子身子微微發抖,青梵疑惑地低下頭去,卻見他咬著嘴唇,「沒人跟我……父王母后不喜歡……沒有人喜歡冥兒。」
青梵怔住了,下意識地將那小小的身子摟得緊些。「不,不會的。」
「皇兄說冥兒又笨又難看,是母后不要的小孩;肖嬤嬤說冥兒不能和他們玩,要乖乖地聽話,這樣母后就會喜歡……可是母后從來都沒有抱過冥兒,是因為冥兒是長得難看的小孩嗎?」
看著那張秀美如雪卻淒然帶淚的小臉,青梵心裡一陣發酸。「不,冥兒很漂亮,冥兒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看了看周圍,抱著他站起身,伸手折下一大枝開得絢爛的桃花。「美麗的花兒要給美麗的孩子,所以,這個給你。」
花朵耀亮了蒼白而帶淚的面孔,那一刻驟然綻放的甜美笑容,梨花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