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場夢,真實到讓人信以為真的夢。
夢中,那個被帶走了全部幸福與歡笑,化身為青鳥終日悲泣的孩子。
淚水從晶亮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劃出的痕跡,竟是那樣的動魄驚心。
又一次從同一個夢中醒來,君無痕臉上,滿是無奈的笑容。
為什麼幸福無憂如自己,會十年如一日地天天做這樣一個夢呢?或者,是用夢來警醒自己,珍惜眼前一切到手的幸福?
側眼看了一下床頭的鬧鐘,不早不晚指向六點半。
翻身起床,不意外窗外仍是幽黑一片。冬天原就是如此,還記得以前每天這個時候出門時天色還暗得彷彿深夜,要差不多到學校時才真正亮起來。每天都懷著顫慄一般的心情驚恐著路燈熄滅的那一刻,那種無盡的黑安之後黎明的亮色簡直便是上帝的拯救……只是連自己都否認的是,其實自己,是在很充分享受著那被黑暗包圍的一刻。
極快極淡地笑一下:自己好回想前事的老毛病又發作起來了。君無痕又笑了一笑,隨性的目光掃過不大的居室,最後落在書桌上一張燙金的請柬上。
神思微微有些恍惚:是她的婚禮……雖然初戀的心情已經一去不回,但那一段純粹到不含任何雜質的感情卻是這一生的唯一了。似乎聽人說過這是少年最常見不過的心態,莫名地迷戀著一個人,願意付出一切只換得對方一個笑顏,而熱情匆匆過去後卻發現原來一切也不過如此,曾經驚絕的美麗便如晨霧消散再無痕跡。而如今,每次回憶之際為當時天真的努力感到不值的同時,卻也深深為那曾經的單純而感動。
很多年沒有聯繫,該有大半是自己刻意而為吧?而她卻寄來了請柬。
看得出是她的親筆,措辭文雅大方得體,正是她一向的風範。然而,請柬結尾處卻添著一行小字,「不期待重逢,但願意再見。妾不敢妄居君友,但無痕君可願再見故人?」
不期待重逢,但願意再見,是他在同學錄上的留言。清風流水,他本不是個執著的人,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熱切地約定著明天。但這一句,卻造成一時的轟動,讓君無痕這個名字在那一年的校友錄上留下異常深刻的一筆。她記得此句,應該……
寫到這個分上,看來是不能不去了。
君無痕笑了一下,打量著不大的衣櫃,抽出一身套裝換上。
參加婚禮,總不好喧賓奪主吧?
※
一束玫瑰,一句祝福。
看著一臉錯愕的新郎,君無痕綻開了笑容。從容伸出手去,「你可娶了我們的校花呢,要好好珍惜啊。」
隨後轉身,向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們一一招呼。
看著那沉靜淡然一如往昔的身影,她笑,淚竟是不能自抑。
「新娘應該笑著才是最美的。」回過身迎上一對新人,君無痕微微笑著,「我們都記得你的笑聲——自信到肆無忌憚的大笑,我們最驕傲的公主。」
並不在乎別人會說他虛偽。何況,在場所有還能記得些許故事的人都曾經見證了那一段愛戀的真誠。而這一天,他們都看到了君無痕雲淡風清的笑容——意味著一切都成往事如煙的笑容。
「我……無論如何,請你幸福。」
君無痕不由微笑起來,笑容一如他時常展現給所有人的,水一樣的平和溫柔。「我會幸福的——我的夢中,有那只青鳥。」
在歡樂的宴會獨自離開。遠遠地看了歡鬧的人群一眼,君無痕微微地笑了。是啊,就像學生時代每一次聚會,最先離開的那個人,一定是自己。
而把所有的歡樂、喧囂、少年輕狂和意氣飛揚,全部留在身後。
沒有喝酒,一個人走在水杉大道上。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的心酸吧?君無痕微微地皺起眉。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會被時間磨平,就像有的傷害終究會留下無法消逝的疤痕。如果無知無覺,他倒會反而要懷疑起那一段被自己珍藏的記憶的真實性來。
抬起頭,只見水杉的枝幹映在冬日明淨的藍天上,彷彿精緻的畫卷。
記得學校裡也有兩片茂密的水杉林,相識的那一天,水杉林繁茂而濃郁的綠色,卻又帶著三分透明,彷彿世界上最美的橄欖石……
綠色?
君無痕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再向那株高大的水杉看去。但隨即僵直了身子,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是一隻青鳥。
是與夢中一模一樣的鳥兒!
青鳥撲了撲翅膀,竟徑直飛到了他面前。上下盤桓了一陣,突然向前飛去。
著了魔一般,君無痕跟了上去。先是快走,再是小跑,最後是飛奔。
似乎可以聽見耳邊風呼嘯的聲音,似乎可以看見兩側飛逝的景物,漸漸地氣喘、漸漸地不能呼吸,但一個遙遠而熟悉的聲音在心裡告訴著自己:不能停下來,要追上去!
君無痕苦笑了一下——從來都知道自己可以一邊跑步一邊神遊,但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可以胡思亂想真是詭異到了極點。也許自己會成為文明時代第一個因為追一隻鳥而累死的傢伙吧!只是沒有誇父的偉大,也不會有馬拉松來紀念自己……
這是……迴光返照吧?
冬日寂靜的街道,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知道,一個衣冠齊整的青年突然發瘋一般衝進公園灌木林,再也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