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等了柳衍父子三年。
其實他從沒有什麼痼疾,唯一的心病,也因為柳衍的到來和承諾留下而霍然痊癒。
安排好柳衍的一切,皇上正式宣旨,柳青梵成為了真正的太子太傅。
我按皇上的要求帶了男女侍從各十二個到秋肅殿,沒有想到的是,柳青梵竟將決定權完全交到了九殿下手中。但殿下畢竟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最後還是按柳青梵的意思留下了兩個負責伺候衣食侍女和兩個做粗使活計的太監,沒有根據皇子的標準挑選做屋裡細活的侍女——至於個人的衣飾起居,我想習慣了自己動手的人就不喜歡再讓人服侍了,他這樣對我說道。
這樣,除了照顧皇上的起居,每天我都要到清心苑和秋肅殿一次,詢問柳衍父子有什麼什麼特別的要求。
「和蘇,真是麻煩你了,不過,我沒有什麼需要的了。」柳衍一如從前地溫柔微笑著,「請轉告他,柳衍現在很好,有梵兒在,請他不要再如此擔心了。」
「和總管,不要再這樣每天幾趟地跑了。」柳青梵的笑容卻不像他的父親那樣溫暖,沉靜有禮的聲音總是不自覺地透露出一種威嚴,「如果需要你的幫忙,青梵會在第一時間叫你的。」
按皇上的吩咐,我將盡一切可能滿足柳青梵提出所有要求。
只是,我沒有想到,這個需要我的幫忙,會來得那樣迅速;我也沒有想到,這個忙,會幫得那樣徹底而不容拒絕。
一切發生在九皇子落水後的第二天早晨。
※
「和蘇,將所有皇子的侍從以及昨日在御花園裡的下人以及當值的侍衛集中到九皇子落水的地方。我現在去藏書殿為九殿下向太傅請假,在那之後,我就到御花園。」
從秋肅殿出來,一身勝雪白衣的柳青梵冷冷地對我說道。
我行了禮退了出來。昨天太傅們興致頗高地帶領眾皇子到御花園賞春,不料九殿下卻失足落水。周圍除了兩位皇子及其貼身侍從,更有不少太監侍衛,竟是沒有一個下水營救。當柳青梵趕到湖邊將九皇子救起,九殿下竟是已經沒有了呼吸。柳青梵將自身之氣渡入他口中,這才救回九殿下一命。得知事情經過,柳青梵勃然震怒,以太傅身份厲聲痛斥大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眾侍從,直到柳衍聞訊趕到才將幾乎失控的他帶回秋肅殿。皇上聽人傳報之後也急忙趕到秋肅殿探視,更命令我留在秋肅殿隨時伺候。柳青梵像是受了極大震動,不休不眠,竟是親自照顧九殿下一夜。見識到這一向溫文微笑待人的少年驚人的力量,又見皇上如此重視,宮人們再不敢怠慢,也均是在殿外守侯了整整一夜。看著那雙精光閃爍的黑色眸子,我知道此事絕不可能如此善罷,只是我無法想像他會用怎樣的方式解決。
將所有涉及到的宮人集合起來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身為內廷總管,我可以任意調動宮人的職班。至於皇子們的侍從,只要沒有伴讀身份,要召喚他們我也有足夠的權力。
當那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湖畔小徑上時,我已經把他吩咐的事情都辦到了。
他向我點了一下頭,隨即在我命人搬來的太師椅上穩穩坐下。
足足一刻鐘的工夫,他沒有說任何的話。一雙幽黑的眼眸放射出冰寒刺骨的冷冷的光,在一眾宮人身上緩緩地來回。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離我最近處跪著的那個小太監,已經緊張得滿臉是汗。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無法想像,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竟會有如此令人恐懼的壓迫力和絕對不容任何挑戰的威嚴。
「昨天,九皇子落水的時候,就在附近的,是哪幾個?」
終於,他打破了沉默。眾人皆是暗暗鬆了一口氣,但聽到他的問題,心又是頓時提起。
七個穿著太監服飾的宮人跪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目光在兀自倨傲的大皇子的兩個侍從身上掃過,他轉頭看向眼前跪著的七個人。
「你們……都會水麼?」
有兩個會水。
「九殿下落水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喊了救命,是誰?」
人群裡一個穿藍衣的小太監怯怯地站了出來。他點了點頭,示意小太監上前站到我身邊。「那以後你就到秋肅殿做事吧。還有誰看見殿下落水後喊了救人?或者,有誰聽到喊救人的聲音後趕過來的?」
有兩個三等侍衛服飾的青年男子走了出來。他看著其中一個男子:「昨天我看見你被人攔在園門口,那是誰?他與你說了什麼?」
年輕侍衛一時面露難色,沉默片刻才開口道:「王大人說我職小位卑,而且花園裡貴人們身份高貴,有的是侍衛從人,便是出了事也輪不到我出頭,還是各守崗位的好。」
柳青梵點了點頭,「從今天起,你們兩個是九皇子的貼身侍衛。」說罷揮手讓他們站在一側。
「現在,我問最後一遍,昨天,還有誰在九殿下落水後努力營救的?」
一片寂靜。
如果放在了平時,這絕對是奴才下人們表現忠心的最好機會,但是此刻,沒有人膽敢挑戰眼前這白衣少年的權威。
半晌,柳青梵的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他轉向那會水且近在湖畔的太監:「我聽說,做奴才的本分是忠心護主。還從來沒有聽說,主子落水,奴才可以站在一邊看熱鬧的。且不說你們會水還近在咫尺,就憑你們眼見主子落水連一聲都不出,這哪裡還是為人奴才的?和蘇!」
我越聽越是心驚,此刻陡然聽他叫我的名字,連忙應道,「在!」
「按宮裡的規矩,這樣沒用的奴才,是怎麼處理的?」他的嘴角兀自帶著一抹冷笑,聲音卻多了幾分漫不經心。「不會只是逐出去吧?」
「回柳公子,內廷宮人,有不忠心護主者,罪當杖斃。」
他的嘴角微微一扯,「那還等什麼,和蘇?」
強抑心中震驚,我吩咐道宮中的執刑官,「拖出去,按律,杖斃。」
「不,」他笑了一笑,「不必那麼麻煩,在這裡行刑就是了。」
我一驚:「可是——」他瞥了我一眼,其中滿是不可錯認的警告。我只覺渾身寒透,用目光示意一邊驚恐的執刑官依言行事。
宮裡的執刑官不敢放鬆,那兩個身子頗為壯實的太監的背皮片刻間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他冷冷地看了一會,隨後轉向另外五人。「你們雖不會水,但難道連喊一聲都不會了麼?看著主子在水裡掙扎,真是有趣的很哪!」說著冷笑一聲,「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你們什麼。想活命的,現在就給我下水去。」
看著一邊已經完全沒有了氣息的兩個太監,那五人的臉色皆是慘白,一齊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湖裡走去。有一個走得慢些,他冷哼一聲,衣袖一拂,那最後一人身子頓時憑空飛起,重重地跌進湖裡。
看著湖中五人不停地掙扎,他站起身來,負著手,冷冷地打量著跪了一地的眾人,「現在,你們中間會水的,去將他們幾個撈上來。」
話音剛落,已經有好幾個侍衛衝出去就救人。當那五人氣息懨懨地被拖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輕哼一聲,「什麼叫滅頂之災,你們,可給我好好記住了。現在給我滾一邊去!」說著轉向眾人,「你們也看見了,侍衛宮人中會水的竟只在少數。宮裡水泊不少,保不齊哪天又有哪位主子落水。」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目光掃過眾人,「現在不會水的站到我左手邊,會水的到我右手邊,立刻!」
也許了見了血的緣故,就連大皇子一向囂張的侍從,此刻也乖乖地跟著眾人站到了他的左手邊。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我聽說凡會水者必有淹水嗆水的經歷,而且那是學會游泳的最快方法——現在,我要你們用這最快的辦法學會游泳!記住,是每一個人都學會;只要還有一個不會,就別想離開這晨星湖一步!」
溺水,或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而溺水之人的求生欲,卻可是稱得上是世界上最強烈的慾望。
所以,柳青梵的這個決定,無論對於會水還是不會水的人,都是極其可怕的懲罰。
我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少年的冷血無情。相比於這種生不如死卻又絕不願死的酷刑,杖斃反而是要仁慈得多了。
湖中一片沸騰掙扎,而在岸上看著的人,更是幾乎沒有一個的身子不在搖搖晃晃。就連在武場見慣了鮮血受慣了打擊的兩個侍衛都不由戰慄,而那個被吩咐到秋肅殿做事的小太監,早已是站立不穩地倚靠在身後樹幹上了。
「夠了。」他終於吐出了這兩個字。看著全身無力趴倒在湖邊的眾人,我不由心中慼然。
他冷冷的目光再次在眾人身上掃過。「在宮裡伺候的人,要記住自己的身份!以後都好好地認清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守著規矩,起去!」
在這一刻,從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我終於確定——我,看到了帝王不可侵犯的絕對威嚴——
「是這樣啊……」風胥然背著手立在窗前,一道黑色的人影靜靜地侍立其後。「現在那孩子在做什麼呢?」
「柳公子已經回到秋肅殿,親自為九殿下煮粥熬藥。」
風胥然微微頷首。「真是……非常厲害。為所有人製造一個機會,時間、地點、在場的人物、可能的後果都經過精確嚴密的計算,難得他竟能將一切都利用得這樣充分,這一手殺雞儆猴、敲山震虎可做得漂亮至極。影,把秋肅殿的影衛都撤去吧——對那孩子應該已經不需要了。」
「是的,陛下。」
「柳衍大概無法想像他那樣小心呵護的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謂的保護吧?夠快,夠狠,更夠心機算計,真不愧是君霧臣的兒子!」風胥然冷笑一聲,「三年不鳴,一鳴驚人,這青雲第一聲果然是不同凡響呢。」
「陛下,柳先生那裡可還需要……」
風胥然微笑了:「就讓他們在那裡吧。影衛常年辛苦,在柳衍那裡卻是輕鬆得多了。」
「是,陛下。」
風胥然輕輕揮了揮手,影子隨即消失在大殿暗處。
凝視著殿外一片花明柳媚,風胥然長長舒了一口氣。
衍,你真的太小看青梵了。那塊小小的石頭,需要怎樣的功力技巧,怎樣的計算配合,才能夠達到那樣的效果?沒有人看清那顆石頭是怎麼來的,但整個擎雲宮裡能有這份功力如此完美地控制一切的人,除了你們師徒二人,還會有什麼人呢?在暗潮洶湧的皇宮之中想要立足,必先立威;而立威則需要一個恰好的理由和事端。如果說擎雲宮早是埋下火種,導火索卻是柳青梵親手點燃。將袖手旁觀的兩名太監杖斃,將其他侍從宮人嚴懲無貸,卻又將呼救的小太監和應聲而來的侍衛越級的提用,雷厲風行,恩威並濟,已讓九皇子風司冥在擎雲宮徹底立住了腳跟。
柳青梵,你還會讓我看到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