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學 全一卷 第47章 厚黑教主傳(全書完)
    大概在南宋年間,廣東嘉應州長樂縣崛起一個姓李的人家,家長李子敏和他的兒子李上達,創家立業,慢慢家道興旺,子孫繁衍,就成了一個有名的氏族。後來代代相傳,傳到第十世上,有位名叫季潤唐的,於清代雍正三年,攜眷到四川來,先住隆昌蕭家橋,後遷富順自流井,遂在那裡落籍了。四川自明末張獻忠大屠殺以後,地廣人稀,湖廣一帶的人民,都紛紛遷來居住,這個李姓人家的遷居,當亦不外此種原因。自李潤唐入川以來,家道又慢慢興旺,子孫繁衍,

    傳到第八代上,出了一顆思想界的慧星,讀書窮理,好立異說,那便是以「面厚心黑」創立的李宗吾氏,這人自民國以來,已成四川的名人了。

    我因避寇入川,得讀李氏的許多著作,由彼此通信,而得相晤識,而結為好友,始盡知他的生平行事和言論思想,他並不是象外間所傳的虛妄怪誕,立意在驚世駭俗的人,他的為人,既不面厚,也不心黑;但他偏偏提倡「厚黑學」,偏偏自稱為「厚黑教主」,這種「反話正說」的作風,究竟是為何而來?世人不必笑他罵他,應當先加以深切的反省才是。釋迦並不應該入地獄,耶穌並不應該釘十字架,但釋迦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耶穌偏說:「凡不背十字架走的人,不配做我們的門徒。」這又是所為何來?我們同樣應該加以反省的。至手李氏的談教育,談政治,談學術思想等,都是一本正經的立論;不過他的思想有些奇僻,往往前人之未,言近人之未言,於是一般傳統的學者,就罵他是旁門外道罷了。如今李氏已作古人,再不怕他放言高論了,可是他一生的行事,尚為世人所不盡知,生前的言論思想,也有許多是被忽視的。我為紀念這位亡友起見,不惜筆墨,作此厚黑教主傳,好教世人藉以評定他的功罪。

    李宗吾氏,生於光緒五年正月十三日。「宗吾」二宇,不是他的原名,這是他後來一再改定的。他的名號幾經改變,當他幼年的時候,脾氣非常蠻橫,毫不依理,見者呼為「人王」;他的父親就把「人王」二字,合為「全」字,加上輩「世」字,名為世全。算命先生說他命中少「金」,就加上金旁,成為世銓,後來私塾先生又說他命中少「木」,並不少金,他也正嫌父親為他命的名不好,便自己改名世階字宗儒,這是表示信從孔子的意思。二十五歲,思想大變,對於儒教頗不滿意,心想與其宗法孔子,不如宗法自己,因改名為宗吾。他常說:「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以後宗吾,字行,而世階的名字,就幾乎無人知道了。

    宗吾兄弟七人,姊妹二人,在兄弟中,他是行六,三哥早死,其餘六房均得成立,他的父親命名為「六謙堂」。除他一人外,兄弟皆務農,惟他的七弟後來開機房,略具商業性質。宗吾是相信遺傳和胎教的,他說他之好讀書,是決定在先天的,因為生他的那幾年,正懸他父親閉門讀書的時候。並且他還引蘇氏父子為證,他說:「世稱蘇老泉二十七歲,才奮讀書。考老泉生於宋真宗祥符二年乙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滿二十七歲。蘇東坡生於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蘇子由生於已卯年二月二十日,他們兄弟二人,正是老泉奮讀書時代生的。歷史上二十七歲才奮讀書的,只有老泉一人,生出二位文豪;四十歲才奮讀書的,只有我父親一人,生出一位教主,豈非奇事。東坡才氣縱橫,文章豪邁;子由則人甚沉靜,好黃老之學,所注老子解,推之古今傑作。大約老泉奮讀書,初時奮踔厲,後則入理漸深,漸為沉靜,故東坡子由二人,稟賦不同。我生於我父親奮讀書的末年,故我性沉靜,喜老子,頗類子由;惜我生於農家,為學不得門徑,未免有愧子由了。」他說他的奇怪思想,也是稟自他父親,實則他家一連幾代,性格都有點特殊。我們先追溯到他的曾祖說起,來剖視一下他的血統看看。

    宗吾的曾祖,名求枋,性格異常嚴肅,雖是一個開染店的老闆,可是道貌岸然,無人不敬畏他。凡族親子弟,應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門,立即屏氣斂容,不敢徑過。但他對人並無疾言厲色,仍是具有一副慈祥溫和的態度。生平從未作過虧心事,享壽七十歲。臨死之前,命家人捧手進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後憑幾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樂山,一生務農,曾耘小菜出售;暇時販油燭及草鞋,沿街叫賣。身形魁偉,性情樸素。上街擔糞,有人和他說話,他必站立對答,糞擔在肩上,不知放下。遇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開心,久談不止,他便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引得滿街人捧腹大笑。他於晚飯後便睡,及至家人就寢時,他已睡醒了,以後即不再睡。睡熟時,呼亦不醒,如呼「強盜來了!」即驚然而起。他於晚睡之後,即整理明日應賣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桿,往守菜圃。菜圃臨近大路,賊人偷東西從此經過的,往往被他奪下,交還失主,所以賊人非常怕他,常常繞道而行。家中平日是捨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終,他才割肉十斤,準備醃起。自己持刀修削邊角,削下來的約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拔蘿蔔作湯,並切切囑他:「大的留著出售,小的留著長成,須擇一窩雙生和破裂不能賣的,才撥來。」他的妻子找遍了圃中,不得一棵,他才忍痛允許拔來使用了。湯熱,他親自持勺,盛入碗內,又倒入鍋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呢?」他說:「我想分給家人和工人,苦於不能公平和普遍啊!」這事過於不久,便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獻於靈前,一見即痛哭,自語「淚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扁擔珍藏起來,並且說:「後世子孫如昌達,常用紅綾包裹,懸掛在正堂樑上,永留紀念!」據說這條扁擔經他的子孫保留到民國九年,竟被賊人毀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的女兒,出嫁以後,終年陪著丈夫操作,挑水擔糞,從無勞怨。有時歸寧,看見貓犬剩餘的食物,即暗暗想到,我家怎能得到這樣的剩飯的食物?宗吾幼時,聽到他的父母屢次述及此事,告誡他們兄弟說:「先人這時窮困,這般勤苦,一食之難,竟到如此地步,做兒孫的千萬不可忘記啊!」

    宗吾的父親,名高仁,宇靜安。他原是在外學生意的自父親去世後,便為家農,與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終日勤勞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親遺留的扁擔,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漸裕,得以購置田產。不幸在四十歲上,因勞致疾,醫生警告他說:「趕緊把家務丟了,安心靜養,否則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務完全交付給妻子,自己專心養病。三年之後,始得生愈。他在養病期間,才得到看書的機會,先尋到三國演義、列國演義等書來看,以後就看起四書講章來,他一看再看,於是從中就看出道理來,便是「書即世事,世事即書。」

    他後來只看三本書,其他各書全不看了。哪三本書呢?一是《聖諭廣訓》,這書是乾隆所頒行天下的,後附朱伯盧的治家格言。二是《劌心要覽》,還只是看全書中的一本,中載司馬光及唐翼修等名言,他呼之為格言書。三是楊繼盛參嚴嵩十惡五好的奏折,後附遺囑(是椒山赴義前夕,書以訓子的,所言皆居家處事之道)。此外還有一本三字經註解,信不常看。就是那三本大書中,還只有前二書是他手不釋卷的。臨死前數日,猶閱讀不忍放下。他常說:「書讀那麼多幹什麼。每一書中,自己覺得那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記下,照著去行;其餘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

    他最愛高聲朗讀的,在《聖渝廣訓》中,有這兩句:「人不知孝父母,獨不思父母愛子之心乎?」在《劌心要覽》中,有這幾句:「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淫俠,淫佚又生貧賤。」

    他讀書固然是如此之少,而平生從未寫過一個字,尤其稀奇。當宗吾七八歲時,生一件急事,他父親叫他拿筆墨來,等他拿來了他父親又說不寫了。但是宗吾偏說:「我的奇怪思想是源於我父,讀書的方式,也取法於我父。」這事,久後當加以證明。

    宗吾的父親自大病之後,即不敢再作笨重的工作,不過偶爾扯扯甘蔗葉,或種胡豆時蓋蓋灰罷了。但有暇即看書,自然是他心愛的那幾本書,每當工人到田里工作時,他便攜著煙竿,或火籠(一種烤火爐),挾著書,坐在田邊,時而同工人淡天,時而自己看書。他對於農事,異常內行,每晨必巡視壟—次,常說:「我睡在家中,工人在田間工作的情形,我都知道。」當家人從田間歸來,他常問:「工作人到何處了?」如果因末留心,對答得不確實,他便笑著道:「不要瞎說!」

    他一生注重早起,他說曾讀過三個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張早起的。朱伯盧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務」;韓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務自然舒展,縱樂夜為,凡事恐有疏虞。」因此,他雖不像他父親那樣早起,但他總是雞鳴而起,無一日獨斷,就是隆冬大雪,亦無不如此。

    那時還沒有火柴,他每晨起來,便用火鏈敲火石,將燈點燃,遂以木炭生著火籠,溫酒獨酌,然後口含葉煙,一直坐到天明,這時,便將工人應做的工作,及自己應辦的事,一一規劃妥當了。所以他處理家務,都是有理有條;工人作工,時間也無片刻浪費。他怕工人起晚了,耽誤工作,而每晨呼喊他們,又覺得討厭;於是他把堂門做得很緊,一見窗上白色,即把堂門砰一聲打開,工人自然也就驚醒了。

    他因為愛早起,好思考,所以生平與人交涉,無一次失敗。他常說:「凡與人交涉,必須將他如何來,我如何應,四面八方都想過,臨到交涉時,任他從哪面來,我都可以應付。」

    當他病癒之後,鄰近有一宅院想賣給他,他也很想要,但是苦於索價太高,就故意對賣主說:「價錢太高,我買不起。」可是彼此勾心鬥角,牽牽連連,總不肯把事放過。鄰人怨他當買不買,聲言要到官府控告,他也不理;甚至把他家的出路掘了,他就由屋盾繞道而行,也不與人計較。結果,那庭宅院,還是賣紿與他,這時又生種種糾葛,他仍得到最後的勝利。

    宗吾對我說,他的七弟世本,便是他父親與鄰人勾心鬥角時生的。果然世本為人處世,精幹機警,後來他的父母死,哥嫂死,喪事都由他一人包辦,辦得條條有理。世本還對人說:「我無事,坐起來就打瞌睡;有事辦,則精神百倍。這幾年,幸而家中死了幾個人,還算有事可辦,不然這日子就真難過!」於是宗吾又據以證明他的遺傳及胎教說,他希望科學研究一下。他的父親死時,享壽六十九歲,那時已成小康之家了。

    廣東人的祖宗紀念,鄉土觀念,以及團結的精神,是很強的。李家自到蜀以來,對於原籍的先人墳墓,和同族的安全,仍是深深地紀念著的。所以他們還派人赴粵掃墓,並慰問同族的父老子弟。在四川更是設有宗祠。宗祠的設立,據說是外省人來川,常被本地人欺凌,於是他們相約,凡廣東姓李的人家,成立一會,叫做,「捧捧會」,有來欺凌的,就一齊同他們拚命。以後有人說「捧捧會」是違法的,:才改立宗祠。

    廣東人入川的,嫁女娶媳,必擇廣東人,偶爾破例娶本地女子,入門也必須學說廣東話。家庭及親戚往來,更要說廣東話,否則說叫賣祖宗。李家自潤唐到宗吾一輩,算來已有八世了;但他兄弟姐妹九人,都是和廣東人結親的。有這強烈的民族性格,再加以代代相傳的個性血統,假如我們相信遺傳學的話,則產生出一位賦有奇怪思想的李宗吾,這是不足為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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