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學 全一卷 第18章 厚黑叢話卷二(2)
    上述二妙法,是辦事公例,合得到這公例的就成功,違反這公例的就失敗。我國政治家,推管子為第一,他的本事,就是把這兩個法子用得圓轉自如。狄人伐衛,齊國按兵不動,等到狄人把衛滅了,才出來做「興滅國,繼絕世」的義舉。這是補鍋法。召陵之役,不責楚國僭稱王號,只責他包茅不貢。這是鋸箭法。那個時候,楚國的實力遠在齊國之上,管仲敢於勸齊桓公興兵伐楚,可說是把鍋爛來補。及到楚國露出反抗的態度,他立即鋸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補鍋法始,以鋸箭法終。管仲把鍋敲爛了,能把它補起,所以稱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寇圍住了,故意放他出來,本是用的補鍋法;後來制他不住,竟至國破君亡,把鍋敲爛了補不起,所以稱為「誤國庸臣」。岳飛想恢復中原,迎回二帝,他剛剛才起了取箭頭的念頭,就遭殺身之禍。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謙把他弄回來,算是把箭頭取出了,仍遭殺身之禍。何以故?違反公例故。

    晉朝王導為宰相,有一個叛賊,他不去討伐,陶侃責備他。他復:「我遵養時晦,以待足下。」侃看了這封信,笑道:「他無非是遵養時賊罷了。」王導遵養時賊,以待陶侃,即是留著箭頭,以待內科。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導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對泣?」他義形於色,儼然手執鐵錘要去補鍋,其實說兩句漂亮話,就算完事。懷、愍二帝陷在北邊,永世不返,箭頭永未取出。王導此等舉動,略略有點像管仲,所以史上稱他為「江左夷吾」。讀者如能照我說的方法去實行,包管成為管子而後第一個大政治家。

    我著的《厚黑經》,說得有:「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後來我改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問我:「世間哪有這種東西?」我說:「手足的繭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塵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心,生來是黑的,遇著講因果的人,講理學的人,拿些仁義道德蒙在上面,才不會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體自然出現。

    中國幅員廣大,南北氣候不同,物產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質也就不同。於是文化學術,無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莊,兩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術分南北兩派,禪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儘是。厚黑學是一種大學問,當然也要分南北兩派。門人問厚黑,宗吾曰:南方之厚黑歟?北方之厚黑歟,任金革,死而不願,北方之厚黑也,賣**人居之。革命以教,不循軌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機分子居之。人問:「究竟學南派好,還是學北派好?」我說:「你何糊塗乃爾!當講南派,就講南派,當講北派,就講北派。口南派而實行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實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純是相時而動,豈能把南北成見橫亙胸中。民國以來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復南而北,北而南,往返來回,已不知若干次,獨你還徘徊歧路,向人問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實在無從答覆。」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何以你做事每每失敗?何以你的學生本事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虧?」我說:「你這話差了。凡是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極。儒教是孔子明的,孔子登峰造極了,顏曾思孟去學孔子,他們的學問,就經孔子低一層;周程朱張去學顏曾思孟,學問又低一層;後來學周程朱張的又低一層,一輩不如一輩。老子明道教,釋迦明佛教,其現象也是這樣,這是由於明家本事太大了的原故。惟西洋科學則不然,明的時候很粗淺,越研究越精深。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沖壺蓋之理,明電氣的人,只悟得死蛙運動之理。後人繼續研究下去,造出種種機械,有種種用途,為明蒸汽電氣的人所萬不及料。可見西洋科學,是後人勝過前人,學生勝過先生。我的厚黑學,與西洋科學相類,只能講點汽沖壺蓋、死蛙運動,中間許多道理,還望後人研究。我的本事,當然比學生小,遇著他們,當然失敗。將來他們傳授些學生出來,他們自己又被學生打敗,一輩勝過一輩,厚黑學自然就昌明瞭。

    又有人問我道:你既明厚黑學,為什麼未見你做些轟轟烈烈的事?」我說道:「你們的孔夫子,為什麼未見他做些轟轟烈烈的事?他講的為政為邦,道千乘之國,究竟實行了幾件?曾子著一部《大學》,專講治國平天下,請問他治的國在哪裡?平的天下在哪裡?子思著一部《中庸》,說了些中和位育的話,請問他中和位育的實際安在?你去把他們問明了,再來同我講。」

    世間許多學問我不講,偏要講厚黑學,許多人都很詫異。我可把原委說明:我本來是孔子信徒,小的時候,父親與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見《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孔子之意。光緒癸卯年冬,四川高等學堂開堂,我從自流井赴成都,與友人雷穫狾P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來討論。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教不能滿我之意,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之旗幟。今年歲在乙亥,不覺已整整的32年了。自從改字宗吾後,讀一切經史,覺得破綻百出,是為明厚黑學之起點。

    及入高等學堂,第一次上講堂,日本教習池永先生演說道:「操學問,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師。教育二字,在英文為ed,照字義是『引出』之意。世間一切學問,俱是我腦中所固有,教師不過『引之使出』而已,並不是拿一種學問來,按入學生腦筋內。如果學問是教師給與學生的,則是等於此桶水傾入彼桶,只有越傾越少的,學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學生每每有勝過先生者,即是由於學問是各人腦中的固有的原故。腦如一個囊,中貯許多物,教師把囊口打開,學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這種演說,恰與宗吾二字冥合,於我印象很深,覺得這種說法,比朱子所說「學之為言效也」精深得多。後來我學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錯。池永先生這個演說,於我明厚黑學有很大的影響。我近來讀報章,看見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覺得討厭,獨有池永先生,我始終是敬佩的。他那種和藹可親的樣子,至今還常在我腦中。

    我在學堂時,把教習口授的寫在一個副本上,書面大書「固囊」二字。許多同學不解,問我是何意義?我說:並無意義,是隨便寫的。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說明,恐怕後來的考古家,考過一百年,也考不出來。」固囊者,腦是一個囊,副本上所寫,皆囊中固有之物也。」題此二字,聊當座右銘。

    池永先生教理化數學,開始即講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腦中搜索,走路吃飯睡覺都在想,看還可以引出點新鮮的東西否。以後凡遇他先生所講的,我都這樣的工作。哪知此種工作,真是等於王陽明之格竹子,干了許久許久,毫無所得。於是廢然思返,長歎一聲道:「今生已過也,再結後生緣。」我從前被八股縛束久了,一聽見廢舉,興學堂,歡喜極了,把家中所有四書五經,與夫詩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堂內住了許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學道街買了一部《莊子》。雷民心見了詫異道:「你買這些東西來做什麼?」我說:「雷民心,科學這門東西,你我今生還有希望嗎?」他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許多道理,也莫得器械來試驗,還不是等於空想罷了。在學堂中,充其量,不過在書本上得點人云亦云的智識,有何益處?只好等兒子兒孫再來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國古書上尋一條路來走。」他聽了這話,也同聲歎息。

    我在高等學堂的時候,許多同鄉同學的朋友都加入同盟會。有個朋友曾對我說:「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我聽了非常高興,心想古來當英雄豪傑,必定有個秘訣,因把歷史上的事彙集攏來,用歸納法搜求他的秘訣。經過許久,茫無所得。宣統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其時校長名曰監督)。有一夜,睡在監督室中,偶然想到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謂英雄豪傑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觸類旁通,頭頭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貫之。那一夜,我終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儼然像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樣。

    我把厚黑學明瞭,自己還不知這個道理對與不對。我同鄉同學中,講到辦事才,以王簡恆為第一,雷民心嘗呼之為「大辦事家」。適逢簡恆進富順城來,我就把明的道理,說與他聽,請他批評。他聽罷,說道:「李宗吾,你說的道理,一點不錯。但我要忠告你,這些話,切不可拿在口頭說,更不可見諸文字。你儘管照你明的道理埋頭做去,包你干許多事,成一個偉大人物。你如果在口頭或文字上表了,不但終身一事無成,反有種種不利。」我不聽良友之言,竟自把它表了,結果不出簡恆所料。諸君!諸君!一面讀《厚黑學》,一面須切記簡恆箴言。

    我從前意氣甚豪,自從明瞭厚黑學,就心灰意冷,再不想當英雄豪傑了。跟著我又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這些都是民國元年的文字。反正後許多朋友,見我這種頹廢樣子,與從前大異,很為詫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講厚黑學,埋頭做去,我的世界或許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不知是厚黑學誤我,還是我誤厚黑學。

    《厚黑學》一書,有些人讀了,慨然興歎,因此少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有些人讀了,奮然興起,因此又多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我明厚黑學,究竟為功為罪,只好付諸五殿閻羅裁判。

    我表《厚黑學》的時候,念及簡恆之言,遲疑了許久。後來想到朱竹鄔珨﹛G「寧不食兩廡無豚肩,風懷一詩,斷不能刪。」奮然道:「英雄豪傑可以不當,這篇文字不能不表。」就毅然決然,提筆寫去,而我這英雄豪傑的希望,從此就斷送了,讀者只知厚黑學適用,那知我是犧牲一個英雄豪傑掉換來的,其代價不為不大。

    其實朱竹鄑R去風懷一詩,也未必能食「兩廡豚肩」,我把厚黑學秘為獨得之奇,也未必能為英雄豪傑。於何征之呢?即以王簡恆而論,其於吾道算是獨有會心,以他那樣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時,他到成都,張列五委他某縣知事,他不幹,回到自井。民國三年,討袁之役,熊楊在重慶獨立,富順響應,自井推簡恆為行政長。事敗,富順廖秋華、郭集成、刁廣孚被捕到瀘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簡恆東藏西躲,晝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纏綿至次年死,身後非常蕭條。以簡恆之才具之會心,還是這樣的結果,所以讀我厚黑學的人,切不可自命為得了明人的指點,即便自滿。民國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論日報社內,與廖緒初、謝綬青、楊仔耘諸人同住,他們再三慫恿我把《厚黑學》寫出來。緒初並說道:「你如果寫出來,我與你做一序。」我想:「緒初是講程朱學的人,繩趨矩步,朋輩呼之為『廖大聖人』,他都說可以表,當然可以表,我遂逐日寫去,我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取「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意,緒初用淡然的別號作一序曰:「吾友獨尊先生,明厚黑學,成書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嬉笑怒罵,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與夫當世大人先生,舉莫能外,誠宇宙至文哉!世欲業斯學而不得門徑者,當不乏人,特勸先生登諸報端,以餉後學,他日更刊為單行本,普渡眾生,同登彼岸,質之獨尊,以為何如?民國元年,月日,淡然。」哪知一表,讀者嘩然。說也奇怪,我與緒初同是用別號,乃廖大聖人之稱謂,依然如故,我則博得李厚黑的徽號。

    緒初辦事,富有毅力,毀譽在所不計。民國八年,他當省長公署教育科科長,其時校長縣視學(縣視學即後來之教育局長)任免之權,操諸教育科。楊省長對於緒初,倚畀甚殷,緒初簽呈任免之人,無不照準。有時省長下條子任免某人,緒初認為不當者,將原條退還,楊省長不以為忤,而信任益堅。最奇的,其時我當副科長,凡是得了好處的人,都稱頌曰:「此廖大聖人之賜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記過的,要求不遂的,預算被核減的,往往對人說道:「這是李厚黑干的。」成了個「善則歸廖緒初,惡則歸李宗吾」。緒初今雖死,舊日教育科同事諸人,如侯克明、黃治畋等尚在,請他們當天說,究竟這些事,是不是我幹的?究竟緒初辦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說這話,並不是卸責於死友,乃是舉出我經過的事實,證明簡恆的話是天經地義,厚黑學三字,斷不可拿在口中講。我厚愛讀者諸君,故敢掬誠相告。

    未必緒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嗎?則又不然。有人向他說及我,緒初即說道:「某某事是我幹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來,我當面對他說,與宗吾無干。」無奈緒初越是解釋,眾人越說緒初是聖人,李宗吾幹的事,他還要代他受過,非聖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緒初這樣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學做得說不得。」真絕世名言哉!後來我也掙得聖人的徽號,不過聖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罷了。

    聖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莊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與大盜的真相,莊子是看清楚了。跖之徒問於跖曰:「盜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有。」聖勇義智仁五者,本是聖人所做的,跖能竊用之,就成為大盜。反過來說,厚黑二者,本是大奸大詐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成大聖大賢。試舉例言之,胡林翼曾說:「只要於公家有利,就是頑鈍無恥的事,我都要干。」又說:「辦事要包攬把持。」所謂頑鈍無恥也,包攬把持也,豈非厚黑家所用的技術嗎?林翼能善用之,就成為名臣了。

    王簡恆和廖緒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堂和當省議會議員,只知為公二字,什麼氣都受得,有點像胡林翼之頑鈍無恥。簡恆辦事,獨行獨斷,有點像胡林翼之包攬把持。有天我當著他二人說道:「緒初得了厚字訣,簡桓得了黑字訣,可稱吾黨健者。」歷引其事以證之。二人欣然道:「照這樣說來,我二人可謂各得聖人之一體了。」我說道:「百年後有人一與我建厚黑廟,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社內寫《厚黑學》,有天緒初到我室中,見案上寫有一段文字:「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謂至矣。及為齊王,果從蒯通之說,其貴誠不可言,獨奈何於解衣推食之私情,貿然曰:「衣人這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長樂鐘室,身異處,夷及三族,謂非咎由自取哉!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范增是也。……」緒初把我的稿子讀了一遍,轉來把韓信這一段反覆讀之,默然不語,長歎一聲而去。我心想道:「這就奇了,韓信厚有餘而黑不足,范增黑有餘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對舉,他怎麼獨有契於韓信這一段?」我下細思之,才知緒初正是厚有餘而黑不足的人。他是盛德夫子,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來。患寒病的人,吃著滾水很舒服;患熱病的人,吃著冷水很舒服;緒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韓信一段,是他對症良藥,故不知不覺,深有感觸。

    中江謝綬青,光緒三十三年,在四川高等學堂與我同班畢業。其時王簡恆任富順中學堂監督,聘綬青同我當教習。三十四年下學期,緒初當富順視學,主張來年續聘,其時薪水以兩計。他向簡恆說道:「宗吾是本縣人,核減一百兩,綬青是外縣人,薪仍舊。」他知道我斷不會反對他,故毅然出此。我常對人說:「緒初這個人萬不可相交,相交他,銀錢上就要吃虧,我是前車之鑒。」有一事更可笑,其時縣立高小校校長姜選臣因事辭職,縣令王琰備文請簡恆兼任。有天簡恆笑向我說道:「我近日窮得要當衣服了,高小校校長的薪水,我很想支來用。照公事說,是不生問題。像順這一夥人,要攻擊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他廖聖人酸溜溜說道:『這筆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這個臉放在何處?只好仍當衣服算了。」我嘗對人說:「此雖偶爾談笑,而緒初之令人敬畏,簡恆之勇於克己,足見一斑。」後來我明《厚黑學》,才知簡恆這個談話,是厚黑學上最重要的公案。我嘗同雷民心批評:朋輩中資質偏於厚字者甚多,而以緒初為第一。夠得上講黑字者,只有簡恆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說:「你叫我面皮厚,我還做得來,叫我黑,我實在做不來,宜乎我作事不成功。」我說:「特患你厚得不徹底只要徹底了,無往而不成功。你看緒初之厚,居然把簡恆之黑打敗,並且厚黑教主還送了一百銀子的贄見。世間資質偏於厚字的人,萬不可自暴自棄。」

    相傳凡人的頸子上,都有一條刀路,劊子手殺人,順著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腦殼削下。所以劊子手無事時,同人對坐閒談,他就要留心看你頸上的刀路。我明厚黑學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來的朋友作為實驗品,用劊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見些重要學理。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諸君與朋輩往還之際,本我所說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無限趣味,比讀四書五經、二十五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無志用世矣,否則這些法子,我是不能傳授人的。

    我遇著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學,叨叨絮絮,說個不休。我睜起眼睛看著他,一言不。他忽然臉一紅,噗一聲笑道:「實在不瞞你先生,當學生的實在沒法了,只有在老師名下行使點厚黑學。」我說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語云:「對行不對貨。」奸商最會欺騙人,獨在同業前不敢賣假貨。我苦口婆心,勸人研究厚黑學,意在使大家都變成內行,假如有人要使點厚黑學,硬是說明了來幹,施者受者,大家心安理順。

    我把厚黑學明過後,凡人情冷暖,與夫一切恩仇,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對我說:「某人對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說:「我這個朋友,他當然這樣做。如果他不這樣做,我的厚黑學還講得通嗎?我所明的是人類大原則,我這個朋友,當然不能逃出這個原則。」

    辛亥十月,張列五在重慶獨立,任蜀軍政府都督,成渝合併,任四川副都督,嗣改民政長。他設一個審計院,擬任緒初為院長。緒初再三推辭,乃以尹仲錫為院長。緒初為次長,我為第三科科長。其時民國初成,我以為事事革新,應該有一種新學說出現,乃把我明的厚黑學表出來。及我當了科長,一般人都說:「厚黑學果然適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長來了。」相好的朋友,勸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於是眾人又說道:「你看李宗吾,做了科長官,厚黑學就不登了。」我氣不過,向眾人說道:「你們只羨我做官,須知奔走宦場,是有秘訣的。」我就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著相好的朋友,就盡心指授。無奈我那些朋友資質太鈍,拿來運用不靈,一個個官運都不亨通,反是從旁竊聽的和間接得聞的,倒還很出些人才。

    在審計院時,緒初寢室與我相連,有一日下半天,聽見緒初在室內拍桌大罵,聲震屋瓦,我出室來看,見某君倉皇奔出,緒初追而罵之:「你這個狗東西!混帳……直追至大門而止(此君在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時曾當教職員)。緒初轉來,看見我,隨入我室中坐下,氣忿忿道:「某人,真正豈有此理!」我問何事,緒初道:「他初向我說:某人可當知事,請我向列五介紹。我唯唯否否應之。他說:『事如成了,願送先生四百銀子。』我桌子上一巴掌道:『胡說!這些話,都可拿來向我說嗎?』他站起來就走,說道:『算了,算了,不說算了。』我氣他不過,追去罵他一頓。」我說:「你不替他說就是了,何必為此已甚。」緒初道:這宗人,你不傷他的臉,將來不知還要幹些甚麼事。我非對列五說不可,免得用著這種人出去害人。」此雖尋常小事,在厚黑學上卻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評緒初「厚有餘而黑不足,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來,何以此事忍不得氣?其對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範圍,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反覆研究,就見一條重要公例。公例是什麼呢?厚黑二者,是一物體之兩方面,凡黑到極點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極點者,未有不能黑。舉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陳琳作檄,居然容他得過,則未嘗不能厚;劉備之面至厚,劉璋推誠相待,忽然舉兵滅之,則未嘗不能黑。我們同輩中講到厚字,既公推緒初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這個公例。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貫通的,厚字翻過來,即是黑,黑字翻過來,即是厚。從前有個權臣,得罪出亡。從者說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對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對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遺我以鳴琴,我好佩,他就遺我以玉環。他平日既見好於我,今日必以我見好於人,如去見他,必定縛我以獻於君,果然此人從後追來,把隨從的人捉了幾個去請賞。這就是厚臉皮變而為黑心子的明證。人問:世間有黑心子變而為厚臉皮的沒有?我答道:有!有!《聊齋》上馬介甫那一段所說的那位太太,就是由黑心子一變而為厚臉皮。

    緒初辱罵某君一事,詢之他人,迄未聽見說過,除我一人而外,無人知之,後來同他相處十多年,也未聽他重提。我嘗說:「緒初辱罵某君,足見其人剛正,雖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後絕口不言,隱人之惡,又見其盛德。」但此種批評,是站在儒家立場來說,若從厚黑哲學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條公例:「黑字專長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暫;厚字專長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暫。」緒初是厚字專長的人,其以黑字對付某君,是暫時的現象;事過之後,又回復到厚字常軌,所以後此十多年隱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於心不安,故此後見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辦敘屬學堂的時候,業師王某來校當學生,因事犯規,緒初懸牌把他斥退。後來我曾提起此事,他蹙然道:「這件事我疚心。」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復常軌的明證。因知他辱罵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緒初已經死了十幾年,生平品行,粹然無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學生,至今談及,無不欽佩。去歲我做了一篇《廖張軼事》,敘述緒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跡,曾登諸《華西日報》。緒初是國民黨的忠實信徒,就是異黨人,只能說他黨見太深,對於他的私德,仍稱道不置。我那篇《廖張軼事》,曾臚舉其事,將來我這《厚黑叢話》寫完了,莫得說的時候,再把他寫出來,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緒初為廖大聖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個厚字。我曾說:「用厚黑以圖謀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緒初人格之高尚,是我們朋輩公認的。他的朋友和學生存者甚多,可證明我的話不錯,即可證明我定的公例不錯。

    我表《厚黑學》,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與朋友寫信也用別號,後來我改寫為「蜀酋」。有人問我蜀酋作何解釋?我答應道:我表《厚黑學》,有人說我瘋了,離經叛道,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那嗎,我就成為蜀中之罪酋了。因此名為蜀酋。我表《厚黑學》過後,許多人實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有人向我說道:國中領,非你莫屬。我說:那嗎,我就成為蜀中之酋長了。因此又名蜀酋。再者,我講授厚黑學,得我真傳的弟子,本該授以衣缽,但我的生活是沿門托缽,這個缽要留來自用,只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脫與他穿。所以獨字去了犬旁,成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弟子之足高,則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寸,則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寸字,成為酋字。有此原因,我只好稱為蜀酋了。

    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惟有厚黑學最特別,知也難,行也難。此道之玄妙,等於修仙悟道的口訣,古來原是秘密傳授,黃石老人因張良身有仙骨,於半夜三更傳授他,張良言下頓悟,老人以王者師期之。無奈這門學問太精深了,所以《史記》上說:「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歎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見這門學問不但明師難遇,就遇著了,也難於領悟。蘇東坡曰:「項籍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衣缽真傳,彰彰可考。我打算做一部《厚黑學師承記》,說明授受淵源,使人知這門學問,要黃石公這類人才能傳授,要張良、劉邦這類人才能領悟。我近倡厚黑救國之說,許多人說我不通,這也無怪其然,是之謂知難。

    劉邦能夠分杯羹,能夠推孝惠魯元下車,其心之黑還了得嗎?獨至韓信求封假齊王,他忍不得氣,怒而大罵,使非張良從旁指點,幾乎誤事。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其面之厚還了得嗎?沼吳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踐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虧范蠡悍然不顧,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劉邦、勾踐這類人,事到臨頭,還須軍師臨場指揮督率才能成功,是之謂行難。

    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論及沼吳之役,深以范蠡的辦法為然。他這篇文字,是以一個黑字立柱。諸君試取此二字,細細研讀,當知鄙言不謬。人稱東坡為坡仙,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種妙諦。諸君今日,聽我講說,可謂有仙緣。噫,外患迫矣,來日大難,老夫其為黃石老人乎!願諸君以張子房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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