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派最後一個弟子打著旋在天魔的掌風中四分五裂,碎成數塊血肉。
天魔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微笑,搖了搖頭。
嵩山派在中原乃是少林、天山與越女宮三派以外最大的門派,以鞭、劍、槍和刀上的功夫別具一格,派中武功卓著的壯年弟子在中原武林佔了很大的比重。
天魔這些年在塞外也頗聽過一些嵩山派的名頭。如今他面對嵩山派松風台數百弟子潮水般前仆後繼的圍攻,居然在不運用明玉劫的情況下,連殺兩百餘人。最後心膽俱裂的嵩山弟子滿山逃竄,被他一一截殺。
這些所謂的名門弟子竟沒有一個人能擋住他一招半式。
看著松風台滿地狼藉的屍體,天魔微微歎了口氣,喃喃道:「中原除了少林寺、越女宮,再沒有一個門派值得我費半點心思,可歎。」
午後的暖陽照耀著少林寺掩映在綠蔭叢中的棕色匾額。渡劫靜靜地站在少林寺門前,看著闊別了十年之久的修禪故地,心中興起了一絲感懷的溫情。
「阿彌陀佛,如此容易動情,做不到古井無波的境界,實在是有愧先師教誨。」感到了心中湧動的歸鄉之情,渡劫一陣自責,連忙誦念了幾遍大波羅密心經,以平和心緒。
渡劫看起來只有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仍然身處壯年。面潔如玉,笑容可掬,瘦高身材,一雙手手指虯勁細長,牢牢握著掛在胸前的一串佛珠,若不是剃了一個寸草不生的光頭,只看外表,大概會被誤認為哪一個大富人家的逍遙子弟。
「轟」的一聲,少林寺深紅色的兩扇大門突然洞開。
藏經閣主事無休大師匆匆從門中走出,向著渡劫深施一禮,道:「弟子不知道師叔突然移駕回寺,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渡劫看了看鬚髮蒼白的無休大師,笑了笑,道:「無休師侄無需多禮,這些年來,少林寺諸事還好嗎?」
「阿彌陀佛,」無休大師口宣佛號,道:「無塵師兄做主持以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少林寺僧眾比以前增加了兩成,俗家弟子更增加了三倍。」
「噢,」渡劫點了點頭,緩步向著寺內走去,無休大師連忙跟在身側。
「無休師侄,怎麼如今太平盛世,還有這麼多人想要出家嗎?」渡劫微笑著問道。
「噢,這個,參研佛法乃天地正道,世人趨之若鶩乃是理所應當之事。」無休大師由衷地說。
「呵呵劫笑了笑,未置可否,只是留戀地看著迎面而來的大雄寶殿。
「啊!師叔,不知道你可找到可以克制金針大九式的佛法來化解它的殺戮之氣?」無休大師關切地問道。
「哎,」渡劫感慨地歎了口氣,道:「少林七十二絕技,每一門絕技都有一套佛法渡化,消除戾氣,使其平和中正,收發自如,可以除魔,亦可渡人。我本以為,這一路金針大九式也可以找到類似的佛法化解,使其殺氣頓消,一片祥和,堂堂正正被列入第七十三項絕技。誰知道,這路金針指法,戾氣太重,而且冥頑不靈,無論任何佛法都只會加強它的威力,而不能消除。」
「阿彌陀佛,這可如何是好?師叔,若將這路指法傳於後世,殺戮必增,令天下武林無有寧日。」無休大師歎道。
這時候,兩人已經來到了少林主持的禪房之中,因為無塵大師仍在長安,所以暫時由無休大師主持一切事務,所以他便在這裡接待遠遊而歸的渡劫大師。
渡劫大師坐到蒲團之上,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道:「這些年來,雲遊過無數佛家勝地,卻只有在少林寺中才能找回這種閒適舒暢的感覺,真是好久沒有回來了。」
「師叔?」無休大師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神色。
「噢,心有所繫,竟犯了癡戒,阿彌陀佛。」渡劫大師連忙口誦佛號,神色轉為肅穆。
「師叔雖然天資聰穎,慧根天成,畢竟修禪時日尚短,此事情有可原。」無休大師慈祥地笑了起來。
「多謝師侄。」渡劫感激地合十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思索化解金針罡氣的方法,終於有了些心得。」
「噢?」無休大師好奇地問:「願聞其詳。」
「我在口訣中修改了一點行功的路線,令本來可以行到指尖的真氣轉行到腳底湧泉穴。」渡劫悠然道。
「腳底湧泉穴?」無休大師仔細思索了一番,道:「真氣行到湧泉穴又有何用,難道用來飛腿踢人?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衲失言了。」
「無妨無妨。」渡劫笑了笑,說:「你想想,湧到指尖的那股金針真氣何等強勁,當初我施展的時候,曾經一指連斷三株古柏,煞氣驚人。但是湧到腳底後,第一,再也無需擔心這股真氣會誤傷無辜,第二腳底有這股真氣相助,任何人都可以成為陸地飛行的高手。」
「陸地飛行?原來……」無休大師臉現喜色,恍然大悟:「這麼來說,這門武功竟可變成天下無雙的輕身術。」
「正是,雖然還是沒有化解金針氣的戾氣,但是令它轉道變成逃亡保命的功夫,倒也符合佛祖普渡眾生之意。」渡劫微笑著說。
「善哉,善哉!」無休大師拍掌笑道:「如此當真妙奪天工,師叔果然是少林寺百年來的第一奇才。」
「且慢歡喜,你且想想,如果有人能夠想到將真氣轉行到手上的方法,這門無害的功夫立刻變成了原來的金針大九式,這正是我頭疼的地方。」渡劫苦笑道。
「世上恐怕再沒有如此了不得的內功天才。」無休大師搖頭笑道。
「師侄過譽了。除了我,天下間至少還有天魔紫崑崙、鶴神齊笑雲有此天縱之材。以此類推,在往後的數十年間,武林中定會有無數可以領悟此節的高手名家,我們怎可掉以輕心。」渡劫苦歎道。
「師叔說的是。」無休大師肅然道。
「所以我在今日回訪少林,潛修數月之後,就準備到劍南走一趟,聽說那裡的僧人對禪宗有另一番驚人見解,正可供我參考。」渡劫道。
「我佛慈悲,師叔既然下了大志願到蠻荒之地傳播佛法,師侄我定當每日在佛祖前祈福,祝師叔一切順利。」無休大師忙道。
「有勞了。」渡劫笑著說。
就在這時,一個少林弟子跌跌撞撞跑進門,來到無休大師面前合十道:「師叔祖,大事不好,天魔紫崑崙南下已經到了嵩山。沿路連滅十二個幫會門派,更在太室山大開殺戒,嵩山派拚死抵抗,死傷慘重,慘號哭叫之聲直傳數里之外。眼看天魔就要殺到少林,請師叔祖定奪。」
「什麼?」無休大師連忙站起身,道:「師兄弟們正在長安未歸,精銳弟子又在雁門關抗擊突厥,五百羅漢陣人數不知夠不夠。快去,鳴鐘,所有弟子在大雄寶殿前集合。」
「是!」那個少林弟子立刻飛奔而出,悠揚的古鐘鳴響之聲在幾十息後傳遍了整個少林。
「師叔,天魔紫崑崙居然膽敢南下塗炭生靈,殺我漢人子弟。為了天下蒼生,我少林寺今日不得不斬妖除魔了。」無休大師奮力脫去披在身上的紫蘿袈裟,將雙手的袖子捲到臂肘處,把僧服的下擺塞在腰間,一把將禪房中的紫金禪杖拿到手中。
「你想要集合少林全寺弟子和天魔一拼?」渡劫緩緩站起身。
「正是,現在唯一能擋住天魔的就是少林五百羅漢陣,我這就去佈置一切。」無休大師斷然道:「師叔,你來不來?」
渡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和無休大師並肩走出房門。
大雄寶殿的練功場上密密麻麻聚集了四五百名僧人,在長輩弟子的吆喝下排成了整整齊齊的隊形,按照五百羅漢陣的方位錯落有致的站立。
這些人中,佔了大部分的都是剛剛剃度修行的年輕弟子,因為羅漢陣中的很多中堅弟子,都已經遠赴雁門關參與對抗突厥的戰鬥,所以這番在五百羅漢陣中夾雜了許多俗家弟子。
這些俗家弟子雖然在傳授武藝方面和普通剃度弟子沒有分別,但是並沒有習練過只有出家弟子才須學習的羅漢陣陣法,只能在長輩弟子的呼喝下勉強站對了方位。
無休大師手持紫金禪杖挺直腰板站立在大雄寶殿的高階之上,沉聲道:「各位少林子弟,相信大家已經知道,昔年塗炭天下幾十年的大魔頭紫崑崙已經來到了嵩山。嵩山派弟子在太室山上血流成河,相信他不久就會來到少林寺。為了保衛少林,今日我們要齊心合力,共抗天魔。」
台下的眾少林僧齊聲應和:「齊心合力,共抗天魔。」
無休大師激動的面紅如紫,大聲道:「當年本寺前輩禪師曾經寫下十三棍僧救秦王的佳話。王世充數千人馬也奈何不了我少林僧眾。我少林子弟當追前輩先烈,誅殺天魔,共保中原武林。」
「誅殺天魔!」一眾少林弟子熱血沸騰,無不振臂高呼。
在無休禪師身邊的渡劫突然噗嗤一笑。
無休大師心中一跳,這個渡劫師叔乃是少林寺百年難得的一怪,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發表些奇特見解,曾經讓幾位師叔祖很是頭疼。後來修身養性,脾氣沒有那麼鋒芒畢露了,但是稟性仍然不可捉摸,如今他的毛病再次發作,不知道要說出些什麼荒唐話。
「啊!師叔,你有何見解?」無休大師轉過身向他施禮,小聲問道。
「無休師侄,你看那裡。」渡劫抬起他那虯勁有力的手指,向著台下少林僧眾中朝南的一側指了指。
無休大師連忙順著這位年輕師叔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幾排魁偉高大的壯年僧人之中,夾雜著十幾個身材瘦小的少年僧眾,臉上難脫稚氣,平均年紀絕不大於十四歲。
這些孩子一個個緊張得渾身瑟瑟發抖,臉色蒼白,雖然勉強壓抑著心中的恐怖,但是已經拿不住足足高過自己一頭的羅漢棍。
無休大師的眼中露出黯然之色,沉吟良久,才小聲道:「師叔,因為本寺中堅弟子缺失太多,五百羅漢陣沒有人手,這些孩子雖然入寺時間不長,但是已經習練了羅漢陣的陣法。今次因為事態緊急,只好讓他們也來湊數了。」
「師侄,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令這些小孩子出來和天魔動手,不嫌太過殘忍了嗎?」渡劫淡然道。
「可是現在天魔將至,大禍就在眼前,我們除了拿出所有手段拚死抵抗,又有什麼選擇?」無休大師斷然問道。
「我們……可以逃啊!」渡劫微微一笑,悠然道。
「啊?」聽到這句話,無休大師只感到如遭雷轟,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怎麼,師侄,我說的有何不妥?」渡劫笑道。
「師叔……你的意思是……讓我們置少林寺百年基業於不顧,棄寺而逃?」無休大師難以置信地問道。
「阿彌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早已經無物可棄,如今我們少林僧人只是換地潛修,亦無不可。」渡劫的語氣仍然隨和而輕鬆。
「師叔,難道我們少林寺弟子就坐看天魔耀武揚威而望風而逃,如此傳揚出去,必成武林千古笑柄。恕師侄不能從命。」無休大師悲憤地說。
「師侄,難道你看著少林寺中的這些年輕弟子一個個死在你的眼前,你才能夠滿意?」渡劫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
「這……」無休大師一陣錯愕,不知如何作答。
「你認為憑藉著這參差不齊的羅漢陣,就能夠對抗無敵於天下的天魔嗎?」渡劫聲音提高了一些。
「這,」無休大師思索良久,才慘然道:「不能。但是,即使這樣,我們也要向世人表明我少林子弟寧死不屈的決心。」
「師侄能有此念,固然可嘉,但是那些年輕的弟子未必有這個心思。他們青春正盛,未來無可估量。少林寺的將來,不在雁門關前的中堅弟子,也不在雲集長安的少林長老,而在這些青蔥稚嫩的少年弟子肩上。只要他們活著一天,少林就一天不會滅亡。一個門派之所以能夠代代傳承,不是因為它的名聲,也不是因為它的寺廟房舍,而在於它的弟子。」渡劫緊緊盯著無休大師的眼睛,語重心長地說:「你明白了嗎?」
無休大師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反覆了良久,才輕鬆地舒了一口氣,露出豁然開朗的微笑,道:「師叔見地深遠,師侄明白了。全憑師叔做主。」
「好!」渡劫微微點頭,來到高台的最前沿,用嘹亮的聲音道:「各位少林弟子聽著,大家立刻準備十日口糧,帶上雲遊衣物,從少林寺的後門出寺,下得少室山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半步不可停留。記得留下性命,萬萬不可和天魔正面衝突。」
這個命令立刻使得台下的少林僧眾宛如炸了營一般喧鬧起來。
一些忠義執拗的弟子大聲鼓噪,誓死不從。另一些頗有心思的弟子開始議論紛紛,更有些弟子立刻四散奔逃,準備口糧和衣物。一時之間,整個少林寺亂作一團。
「所有人立刻逃亡!」渡劫突然用黃鐘大呂般的聲音厲喝道:「違令者,廢去武功,逐出少林!」
那些執拗不從的弟子一聽到這個命令,立刻老老實實地閉嘴不言,忿忿然地開始回到僧捨準備行李。
畢竟,誰也沒有寧可被廢去武功、逐出少林,也要和天魔對抗的勇氣。
「無休師侄,」渡劫轉過頭對無休大師道:「我們等等再走,一定要掩護最後一個少林弟子逃出此地。」
「遵命。」無休大師此時對於這個小了自己幾十歲的師叔只有敬服之心。
「聞君突發雅興,不遠萬里,跋涉中原,所到之地,流血漂杵,神鬼俱泣,心中不勝惶恐。今以空寺一座,齋菜一桌,恭迎法駕,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大雄寶殿的高高牆壁之上,這幾十個用強勁絕倫的指力書寫而成的大字,赫然映入縱馬入寺的天魔眼中,他臉上冷漠的神情在這一刻,宛如嚴霜解凍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個輕盈的飛身縱躍,來到這兩行大字面前,仔細地觀看良久,心中一陣讚歎:「好強勁的指力,便是稱其為指罡亦無不可。想不到世上居然能有人將指力練到如此出神入化。少林果然藏龍臥虎,只憑此一人,便可以擋我百招以上。」
天魔回身飛躍上馬,看了看端端正正擺在大雄寶殿高台上的那桌味道平常的齋菜,苦笑一聲,道:「好一群四大皆空的死和尚,居然不戰而逃。少林寺的主持,果然聰明。」
他抬起頭,看了看藍瑩瑩的天空,心中一陣惆悵:漢人的一個寺廟中也有如此英明聰穎的領袖,我們突厥人真的能夠將他們徹底征服嗎?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裡閃現了一會兒,便消失無蹤,他的臉色再次回復以往的冷漠:我倒要看看,除了五百羅漢陣,漢人中還有誰能夠擋得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