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思雪和十數名白衣漢子趕到的時候,彭無望正將張放端端正正地平放在地上,用手輕輕摀住他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用手掌上的溫熱令他僵硬的眼簾緩緩垂下。
一個白衣漢子好奇地問道:「彭兄,這位兄弟是什麼來路。」
彭無望茫然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叫張放,剛才被青鳳堂追殺。」
「啊,」紅思雪看到彭無望肩頭長流的鮮血驚道,「你受傷了?」
彭無望不經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心中仍然對張放的離世不能釋懷,只慘笑了一聲:「雖然豁出受傷來搏殺,也沒有救到這位兄弟。」他看了看紅思雪滿臉關切的神情,忙道:「不礙事的,皮肉之傷而已。」紅思雪的臉色微顯紅色,她一把將彭無望拉到身邊,席地而坐,將金創藥取了出來,用力撒到彭無望的傷口上。因為用力過猛,彭無望萃不及防,疼得叫了一聲。
「哎呀,思雪,輕一點。」彭無望顫聲道。
「知道痛了麼?」紅思雪脹紅著臉,低著頭小聲說,「為了個不相識的人這麼出力,你一輩子能有幾條命搏?」
「思雪,你怎麼了?行俠仗義,我輩當仁不讓。你怎麼為這種事生氣?這不像你呀?」彭無望莫名其妙地說。
「你……,」紅思雪的臉色更紅了,幸好夜色很深,看不真切,「難道行俠仗義,可以過一輩子麼?」
「哈哈!」彭無望笑了起來,「我們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今日不知明日事,過一天,便是一天的痛快。什麼時候想過一輩子這麼長遠?」
紅思雪說不出話來,只是猛地撕下內襟的白紗,狠狠地將彭無望的傷口包紮了起來。彭無望咬牙忍住痛,偷眼看了看她,忽然道:「思雪,你可別生氣。今天晚上看你,特別像個女人。」
紅思雪心中一甜,對彭無望奮不顧身的懊惱,轉眼化為無形,手下也放輕柔了起來。白衣漢子們互相望了一眼,不禁開始為自己主子的幸福搖頭悲歎。
「啟稟堂主,羅長老求見。」一個青鳳堂在君山島秘密訓練的死士來到青鳳堂主的書桌前,伏地稟報。青鳳堂主一雙藏在青巾之後的雙眼露出一絲感懷的光芒。
「讓他進來,你們統統下去。」本來聚集在書案周圍的青鳳堂精英統統退出了房間。
身材高大魁梧的羅一嘯,昂首闊步地來到青鳳堂主面前,沉聲道:「堂主。」
「羅兄弟,不必客氣。」青鳳堂主的口氣中露出少有的和藹。
羅一嘯顯然有些受寵若驚,呆呆地站在桌前,不知道接下來說些什麼。良久,他才朗聲道:「堂主可要找人使用。」
青鳳堂主半晌無言,凝視了他良久,忽然道:「羅兄弟,還記得你是怎麼入的青鳳堂的?」
羅一嘯虎目中露出沉痛悲哀的神色,沉吟良久,才苦澀地開口道:「因為我的兩個兒子被隋軍屠狗般殘殺,而我的妻子被他們逼姦不遂,活活打死。我家中百餘口盡數橫死。我只感到天地不仁,世間萬物無不可殺。投入青鳳堂,乃為一洩平生之憤。幸得堂主收留,讓我一暢心懷。」
青鳳堂主緩緩點頭,道:「你是為了殺人洩憤。而盧在遠則是為了他日一統家傳的黑道門戶,訓練自己的班底。寧射月則是為了殺人取樂。而差博殺人,只是為了賺錢。你們投入青鳳堂各有所圖,但是還算齊心合力。雖然我組織的青鳳堂門戶鬆散,但是大家盡心維持,倒也威風了幾十年。」
羅一嘯用力一拱手,道:「堂主雄才大略,非我輩所及。青鳳堂能有今日,全是堂主一人之功。」
青鳳堂主虛弱地笑了笑,道:「是麼?羅兄弟,你過獎了。」
羅一嘯肅然道:「羅某一生不屑虛言,所說之話皆來自肺腑。青鳳堂眾性情多為自私殘暴,更兼有無膽之輩,若非堂主盡心竭力,苦苦,我們這些靠人頭吃飯的亡命之徒如何苟活到現在。」
青鳳堂主苦笑了一聲,道:「這算什麼雄才大略。我若真有雄才,怎會讓這些無膽匪類加入青鳳堂。我便知有一人,雄才大略,心機手段,聰明才智無不勝我十倍。如果她來掌管青鳳堂,天下眾生不知能剩幾何。」
羅一嘯雖然剛直,但是也非無腦之輩,他察言觀色,若有所悟,道:「堂主,你可是為了江都仁義堂策劃絞滅青鳳堂一事煩惱?」
青鳳堂主冷然道:「這些江湖鼠輩,整日叫囂生事,還不放在我的眼裡。」
羅一嘯低下頭,不再說話。
「羅兄弟,你走吧。」青鳳堂主忽然道。
羅一嘯如聞晴空霹靂,大吃一驚,道:「堂主,你叫我走?」
「不錯,」青鳳堂主道,「你不是要和青州彭無望比試刀法麼,去找他吧。」
「彭無望?」羅一嘯詫異地說,「他不是被寧射月一劍刺死了麼?」
「想來他的心臟生的與眾不同,」青鳳堂主若有所思地說,「最近司徒曉,蒙段幾個金牌好手去追殺到君山島上窺探的一個風媒,被那小子截了下來。一場廝殺,司徒曉和另外兩個金牌高手統統斃命。其他人血戰突圍。什麼血戰突圍,呸,想來是彭無望不願戀戰,放他們走的。他要他們帶話給我,說是遲早要和我一較高下。」
「好狂妄的小子!」羅一嘯怒道,「我這就去把他宰了。」
「量力而為吧。」青鳳堂主不經意地說,「無論殺不殺得了他,你都不必回來了。」
「堂主!」羅一嘯驚道,「你難道?」
「不錯,擋過這次圍剿,我就解散青鳳堂。」青鳳堂主的語音中透出一股疲倦。
「堂主!你?」羅一嘯不知說什麼才好。
「羅兄弟不必煩擾,我只是厭倦了江湖爭鬥,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我的手下之中,只有你還是個人物,所以我只告訴你一人。」青鳳堂主淡淡地說。「離開青鳳堂後,你願意再接著做殺手也好,願意改邪歸正也好,都由得你。」
「堂主,羅某願意誓死追隨左右。」羅一嘯單膝跪地,奮然道。
「哼,我說的話,你敢不聽?」青鳳堂主語氣中透出一陣森寒。
「這……」羅一嘯猶豫著說不出話來。
「我要你走,你敢不走麼?」青鳳堂主的話語中流露出決絕的意味。
羅一嘯虎目含淚,沉吟了良久,雙膝跪倒在地,重重地向青鳳堂主磕了三個響頭,一聲不響地站起身,轉頭離去。
看到羅一嘯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書房門口,青鳳堂主猛然伏下身,張嘴嘔吐出一股青黃色的污水。她艱難地支撐著身子站起來,來到窗口,看著洞庭湖煙波浩淼的美景,和湖上赤紅如血的落日,喃喃地說:「就要結束了?天涯,我走之後,你難道不會寂寞麼?」
「前面就是瓜洲了?」坐船順江而下的彭無望,穩穩地立在船頭之上,遙望著遠方點點的漁火,興奮地問。
「那就是瓜洲,到了瓜洲,從渡口上岸,再行得半日,便是江都。」搖船的老船夫笑盈盈地說。
「好,聽說江都繁華,不亞於長安洛陽,今日有幸得見,真是高興。」彭無望語帶激動。
「江都再美,不過是一處所在,你何時想來,來便是了。為何這等高興?」紅思雪笑著問道。
「思雪你可不知,那日我林中救援未及的漢子,臨死之時,一臉渴望,彷彿滿心希冀未能如願。那種感覺確讓人肝腸寸斷。回想我彭無望自入江湖以來,數次險死還生,能夠得保性命,實在萬分僥倖。若有一日,便如那位兄弟一樣命斷黃泉,世間美景便都錯過了。現在趁著大好性命,乘船游於長江之上,有幸親臨榮華甲於天下的江都,真是何其幸運了。」彭無望言罷大笑了起來。
「胡說胡說。」紅思雪俏臉一寒,「大好男兒,怎能妄言生死,太不吉利。」
「思雪又生什麼氣?」彭無望失笑了起來,「咱們行走江湖,百無禁忌,有什麼話是說不得的。你平時漠視生死的豪俠氣概,如今都到哪裡去了,哈哈。」
「你!」紅思雪臉色變得煞白,突然一跺腳,道,「罷了罷了,哪一日你真把自己咒死了,做鬼末要來找我。」
就在她一跺腳的時候,他們所乘的輕舟微微一歪,所有人都傾到了一側。紅思雪向右跨了一步,一腳踏空,便要掉入水中。彭無望手疾眼快,右手疾伸,撈住紅思雪的纖腰,一把把她撈回船上。紅思雪被他粗壯的臂膀摟住,一陣強烈的男人氣息傳來,她的秀臉一陣火紅,芳心不爭氣地劇烈跳動了幾下。聞到紅思雪沁脾的體香,彭無望雖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也是心頭一動,古銅的臉上一陣燥熱。
當兩個人身子驟然分開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彼此都沒有說話。良久,彭無望乾咳了一聲,道:「事出突然,彭某冒犯了。」
「彭兄客氣,是思雪不小心。」紅思雪微微發顫地說。
彭無望如釋重負,長長舒了口氣,道:「瓜洲景色如此優美,彭某本想邀請思雪終宵賞景,如今在言語上多番冒犯,想來思雪也不會再陪我這個粗人胡鬧了。」
紅思雪眼中閃過動人的喜色,小聲道:「我豈是如此小氣之人。彭兄多心了。不過,沒想到彭兄竟然有如此不俗的雅興。」
彭無望的眼中露出緬懷的神色:「想當年,每逢春花秋月,二哥都會邀我們兄弟幾個喝酒賞花看月。剛開始的時候,每逢此時我都昏昏欲睡。後來才約略知道風雅為何物。如今二哥已逝,彭某終於明白世事無常,凡事不能盡如人願。賞景之時,必為二哥多看一會兒。若二哥死後有靈,看到今日之我,多少也該有些安慰吧。」
看著沿江如雲如霧的花樹,聽著彭無望略帶傷感的話語,紅思雪一陣心醉,長長吐了口氣,柔聲道:「如今年關已過,正是春回大地的良辰。你我若能在輕舟上通宵賞景,令兄在天有靈,看到這個景象,定會心懷大暢。」
彭無望重新興奮了起來,道:「甚好。賞景豈可無酒肉,我立刻去準備一番。」
「你不是不能飲酒麼?」紅思雪好奇地問。
「我雖然不堪久飲,但是淺酌尚可。如今能和思雪共飲,乃是賞心悅事,豈能推杯不飲,如此煞風景。」彭無望笑道。言罷轉身回到船艙。
彭無望一行人等本來想租一艘大船沿江而下,但是搜索全身,銀根短缺,所以只好租了一艘小船,讓彭無望和紅氏父女乘坐,其他白馬堡眾人沿江策馬而行。而紅天俠每日運功打通血脈,用易筋經接回折斷了的筋絡,非常耗神,往往打坐三個時辰後,就倒頭大睡,敲鑼打鼓都吵不醒他,直到第二天正午。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彭紅二人獨自相處。
現下,船近瓜洲,紅天俠倒在船艙之中,打著震天的呼嚕,只剩下彭紅二人無心睡眠,困於晚風之中。彭無望遂有飲酒賞景的精彩提議。
片刻之後,彭無望已經讓船家將碳爐和酒具端了上來,而自己攜帶的自製燻肉也切了兩大盤一同擺在船艙外側的几案上。老船家看了看這一對奇異的男女,笑道:「兩位想要飲酒賞景麼?」紅思雪的臉莫名其妙地一紅,沒有答話。
彭無望笑道:「老人家,咱們閒坐無聊,飲酒賞景為樂,你要不要也來點兒?」
老船家笑了笑:「我年紀大了,受不了這些酒肉的折騰,只愛吃些青菜豆腐,客官還是自便吧。對了,若你們想要離岸近一些以便賞景,就跟我說,有求必應。」
彭無望拱手道:「多謝了。」
此時的天色已經是二更時分,天風輕送,帶來早春的料峭寒意,也帶走了天上最後幾朵遲遲不去的淡淡浮雲。長江兩旁的春樹已經春花勝放,叢叢花樹,高低掩映,宛若朝霞中的雲朵,朦朧神秘,又如清晨的薄霧。江水流動無聲,浪花輕拍河岸,聲如胡笳響板,未見其嘈雜,反而襯出一絲寧謐。一盞皎潔明月緩緩升入蒼穹,淡如秋水,白如秋霜的月光悠然灑下,將江畔的一切,都籠上了一層銀紗。
彭無望小心翼翼地為紅思雪和自己都斟上一杯已經溫熱了的水酒。酒入杯盞中,發出嘩啦一聲微響。紅思雪一驚,從對江畔景物的深深注視中回過神來,出神地看了一眼他。
「今夜真是安靜得緊。」彭無望笑了笑說。兩個人舉杯相邀,同時飲下水酒,一股暖意傳來,似乎連早春的晚風也變得輕柔如少女的素手撫身而過。
「今夜不但月明如鏡,而且晚風也輕柔如絲,那江畔的花樹,更是美得出奇。」紅思雪微歎了一聲,深有感觸地說。
「確實美得不像是真的。」彭無望一陣感慨,不由得長長歎了一口氣。
「想起你的二哥?」紅思雪好奇地問。
「你怎會知道的。」彭無望一驚,不由自主地抓住紅思雪正要去取酒的素手。
紅思雪臉色一紅,小聲道:「你多次提起你二哥酷愛賞景,見你長歎,自然知你心事。」
彭無望笑道:「知我者,思雪也。我想起了二哥,也想起了大哥。二哥經綸滿腹,大哥壯志滿腔,他們賞景之時,見解頗為不同。記得修葺彭門庭院的時候,二哥想要修建小橋流水的江南風景,而大哥卻要將庭院騰空,鋪上青石板,建一個空曠院落,角落裡排上幾面戰鼓。」
紅思雪點了點頭,微笑著說:「看來你二哥喜歡山清水秀的景致,你大哥卻中意大漠孤煙的沙場。」
彭無望擊掌而笑:「思雪真是聰穎,確實如此。你如此伶俐,若能夠與我大哥二哥相見,他們必定歡喜。」說完,神色忽然一黯,道:「可惜,大哥二哥含冤而死,你是見不到了。」
紅思雪微微一笑,暗道:「見他們又做什麼,我只要見到你,便就好了。」這些少女心思,她雖然女中巾幗,卻也說不出口,只是輕輕從彭無望手中抽出手去,為兩個人再次斟滿美酒。
「多謝。」彭無望舉杯一飲而盡,長長舒了一口氣,歎道,「那日我學藝歸來,只和大哥二哥相聚了一天,便行鏢長安而去。當時以為以後相聚時日良多,不必急於一時。誰知道,這一去便成永訣,世事無常,莫過於此。」言罷不盡唏噓。
「去者去矣,歎息也是無益,不如想想以後如何才能夠不辜負令兄的希冀。」紅思雪朗聲道。
「思雪言之有理,今夜大概是月光太美,讓我胡思亂想。」彭無望失笑道,「這一想便讓我想起了很多本來不願再提的事。」
「那就說吧,」紅思雪沉思著說,「煩惱長留心中,便會鬱結成疾,不如放懷一言,求一個暢快。」
「思雪此言甚是合我心意。」彭無望欣然道,「我彭無望一生行事,最愛痛快,很多事裝不下肚,必要說出才好。只怕思雪聽得煩悶。」
紅思雪輕輕搖了搖頭,莞爾道:「我怎會煩悶,如此通宵長夜,你若不說話,便要聽爹爹的如雷呼聲,更讓人悶煞。」
「甚好。」彭無望為紅思雪斟了一杯酒,道,「我便說了。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聽說二哥為了智仙子方夢菁而被連番誣陷,竟然含冤而終,心中曾經責怪過二哥,為什麼為了個女子神魂顛倒,平時的聰穎機智竟用不到一成,生生被金氏一家害死。」
「噢?」紅思雪頗為驚訝,「你對彭二公子曾經有過埋怨?」
「我知道不對,所以從來沒有和人提過,一直藏在心裡。」彭無望苦笑了一聲,「不過,在洞庭湖畔我遇到一個女子,令我一下子明白了二哥當時的心情。情之一物,根本無法理喻,任你如何英武,都會心中大亂,不知自處。」
紅思雪臉上一熱,芳心驚喜交集:原來他心裡也是這麼想的。看不出他平時豪爽開朗,卻把心事藏得這麼好,令我今日才知。
「男歡女愛,乃是自然不過的事,心中慌亂,正是因為愛之深切,不但不該責怪,反而應該稱讚。天下女子哪個不喜歡癡情漢。」紅思雪紅著臉,心慌意亂地小聲說,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言不及義。
「確實如此。當我一見那女子的面容,便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一生的幸福便在她的唇齒之間。她以輕紗蒙面,恰好一陣清風吹過,捲起了面紗,讓我看到了她那絕世難尋的美貌。我這一生,雖也見過幾許女子,但是她的容顏是唯一能讓我豁然明瞭男女情愛之事的。我當時如遭雷擊,知道此生若不能娶她為妻,實為深憾。」彭無望一口氣說完,轉過臉來,卻看到紅思雪一張秀臉已經變得煞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