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個看來不銘一文的年輕人,他竟然一開口就說破了自己的身份,在自己心驚時的瞬間,又狂湧出一股莫可沛御的強大氣勢。這股氣勢強大得令人心驚肉跳,其中有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威嚴,也有世界盡在掌握之中的自信,還有一股狂烈得可以摧毀一切,說不上是什麼的肅煞之氣。使得自己拼盡全身力氣才能勉強站穩不致跪下地去。此刻他不要說與其對視了,甚至連正眼朝那個位置看一下也不敢想,更沒法抬頭,只能誠惶誠恐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同時這位使者也感覺到,自己對面站立的粗壯大漢身上,也湧出一股強大的氣勢與年輕人相抗。凌厲的殺氣!沒錯,這是一股自己極為熟悉的殺氣。
使者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一二十個嘴巴,心裡大叫:「天吶,這股殺氣比那蒙古可汗封的國王木華黎都不差……我平素自以為精明強幹,看人的眼光十八九不失算中,竟然會看不出這兩個人的氣質……」
陳君華在林強雲自我介紹的時候,就驚奇的發現了他身上的變化,開始還笑瞇瞇地看那位嚴實的使者會如何應對。可林強雲第二次一開口他更覺得不對了,鋪天蓋地而來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讓他不得不運勁相抗,好在這股壓力維持的時間不是很久,稍顯即逝,沒讓自己太過難堪。這時陳君華才想到,為什麼林強雲會有這麼大的氣勢,怎麼突然間變得如此強悍了,連自己也差點為之屈服。
林強雲這一現即隱的強者之氣,對張國明的心理倒是沒有什麼影響,他本來就對林強雲敬若神明,身為公子的人具有如此氣勢他認為是再自然不過了。這時他也只是覺得公子越來越有人君的氣質,從內心裡為公子,為自己,也為根據地的細民百姓感到高興。
沈念宗顯然是心理上早有準備,臉帶微笑地看了林強雲一眼,微微點頭以示讚許。
林強雲停了一會,讓自己積鬱在心頭的氣息平靜了一下,和聲道:「這位,不管叫你什麼,看在我們都是漢人一脈的份上,而且你的年紀也大了些,還是尊你一聲嚴老兄吧,請坐下說話。有什麼事慢慢講,把你要暗中投向我們的原因和理由都說出來給我們聽聽,以便我們決斷。」
那位大漢應了一聲「是」,卻沒到椅子上坐下,而是踏出兩步站到廳中,面向林強雲拱手低頭,用一種很沉重的聲調述說道:「林東主說得不錯,在下確是山東嚴實。各位也許都知道我的過去,我嚴實也許在各位的眼中是個反覆無常,為了一己私利的卑劣小人,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可我嚴實自己明白,我的所作所為上對得起天地,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和一方黎民百姓。各位可曾知道……」
「公子,公子在哪裡,他如今怎樣了……」這幾天帶著水戰隊出海巡視半島周邊,順便操演海戰的張本忠,滿身大汗的一把推開要攔阻他的護衛隊員衝入廳內,看到林強雲安然無恙地坐在椅子上,緊張得通紅的臉露出笑容,一屁股坐下地雙手捶打自己的胸脯,流著淚大笑道:「公子沒事,公子沒事了呀……哈哈……嚇死我了……」
林強雲急搶前幾步,扶起張本忠讓他坐到椅子上,為他拍著背部問道:「累了好幾天了,也不知道歇息,到時候我張嫂看到你又黑又瘦的,還不要罵死我呀。」
「唉,我是急的呀,今天一回到碼頭,聽說公子昏迷不省人事,我就趕回膠西城。」張本忠一副誇張的表情:「還好,還好,總算公子沒事,不然的話,別說倔牛兒他媽,就是丫頭也會拿出她的小刀子跟我拚命。」
看著林強雲和幾位屬下親密的舉動,嚴實眼裡露出羨慕的神色,又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待到林強雲坐回原位,再三請嚴實坐下,他才側身坐了一半,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話:「各位可能不知道,蒙古兵從前每次到中原各地搶掠,都是先大殺青壯男丁,再搶掠金銀財物、分押驅奴戶(婦孺和對蒙古人有用的工匠,由蒙古人分為奴隸),對於農田、水利、桑蠶和房屋建築則肆行破壞,所有能燒、能毀的,全都燒燬然後返回他們的地方。」
張本忠道:「這話說得對,蒙古人就是如此對待我們的。」
嚴實:「蒙古人如此作法,是想把我中國作為他們的一個大牧場,殺出大片無人居住的地帶,以適合於他們的放畜。在下嘗聞,蒙古軍法規定,每當攻城略地時,敵方『以矢石相加者,即為拒命。既克,必屠城而殺之』。」
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嚴實悲憤的放大聲音:「我們漢人在金朝,也並不比蒙古人治下好過多少。女真人的猛安、謀克人戶除當兵外,不與賦役。女真人與漢人爭訟,只就女真人理問。在官吏的選舉、陞遷,女真人享有種種優惠特權。禁止漢人收藏軍器,平毀中州城櫓。把漢族分劃為漢人與南人兩種,以行分裂和挑撥,且執行嚴苛的裡甲制度。特別是多次括田分給內遷的猛安、謀克人戶,使我河北、山東等地的許多農民喪失土地,甚至連祖塋、井灶都被圈占,以致破產流亡。猛安、謀克人戶又恃勢強奪田地,欺凌鄉民,苛斂佃戶,虐使驅奴。這些,都使我漢民百姓對金朝庭怨恨刻骨。故而我大宋有人到來時,嚴實才會自願投入,以為自此可免受金人、蒙古人的荼毒了。殊不料,大宋根本就沒把我們這些漢民百姓當成自己的子民,平日裡放任不管也還罷了,最多也就是任我們自生自滅。」
嚴實的聲音顯得既沉重又痛心:「可蒙古人又來時,讓我們怎麼辦?放下手中的兵器,任其像以前一樣的搶掠燒殺麼,這是稍有些血性的男人也辦不到的事,自是要與蒙古人拚死一戰了。壞就壞在此時的蒙古人變了個法兒來侵佔我們的土地,他們的總帥、國王木華黎接受史天倪的建言,下令『禁無剽掠,所獲老稚,悉遣還田里。』一改過去春去秋來的習慣,大肆招降漢人軍將,禁止剽殺。他還令人開始戍守城池,並且召集百姓墾田種植。」
歎了口氣,嚴實繼續說道:「若是我大宋軍民人等能守望相助,在危急之時能略伸援手,我也不會向拿我們漢民不當人看的外族低頭。可我被困於城內的部下向各方宋軍派出求援使者時,得到的是什麼樣的回答,你們知道嗎?他們說:各人自求多福罷,他們若是派兵去救,無異於是去送死。惹怒了蒙古人的話,還會引鬼上門,使蒙古人提早對他們所佔的地盤發動進攻。蒙古人也在攻城前,向我們發了『降,則各安原地,戰,則克而屠城』。為保我漢民百姓不再被屠,萬般無奈之下,我嚴實只好降了蒙古人。」
林強雲點了點頭,他開始有點同情起嚴實,正所謂「做人難」吶,在亂世做人就更難了,何況還想要保一方百姓的平安呢。這種境況之下,確實也夠這位嚴實頭痛的了。
陳君華可沒這麼想,強忍住心中的怒氣,淡淡地問道:「那麼,之後再次降宋,投了彭義斌之後,為何又在陣前反擊宋軍,令得『京東總管』拼戰至脫力遭擒而死?」
嚴實道:「這也是不得已的事,蒙古人已經認出在下的身份,揚言若不立即歸順,將派大軍屠光三府六州……」
沈念宗心裡急著快點把事情辦完,自己的根據地還有好多事情要林強雲做出決定呢,便阻止嚴實再說下去,向他道:「好了,已經過去的事,我們不想再聽,還是說說你嚴實親自到此是何打算罷。」
嚴實平復了一下心情,有點心虛地抬頭看了沈念宗一眼,從眼角的餘光中看到林強雲還是不動聲色地坐於椅子上,硬著頭皮大聲說:「在下有五子七女,大兒忠濟方十七歲。今年正月接獲天下都達魯花赤(達魯花赤為蒙古人在被征服地區設置的監臨官,以資鎮守)『扎八兒火者』之令,新大汗窩闊台承其祖遺願,決意發兵滅金。要我的領地除按正常賦稅上貢、繳付十投下(投下,意為封邑,亦指封主)需索的糧帛外,今年還得多交納一萬石糧食、五千匹帛資軍,五萬丁壯為兵,由我大兒忠濟率兵護糧在原地待命,一旦有令下,則隨同他們蒙古人一道去滅金。我兒命不好,讓他去送死也還罷了,可是……可是……天吶,我這三府六州五十四城,如今總共僅存有民戶二十七萬戶,口不足九十萬,其中還有一半是諸王大臣及諸將校所得驅口(奴隸,蒙古軍將在戰爭中所掠人口,即歸屬私家為奴隸)寄留於諸郡縣,根本動不得的。五萬丁壯也還罷了,為了其他婦孺著想,就是用強我也要湊齊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