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梁東感覺到後腦勺上隱隱作痛,想伸手去摸摸為什麼,卻發現手腳都動彈不得。扭動了一下身體,這才知道手腳都被繩索綁緊,一驚之下立即驚恐地叫道:「這是什麼地方,誰把我綁在這裡?」
睜開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過了好久,四周還是沒一點動靜,也沒一點聲音。這會,梁東總算想起來了,自己跟著老道來林飛川這裡奪取鋼弩,自己逃到牆的另一邊後……
外面有光線漸漸移近,窗縫中透入的光線讓他可以看清自己的處境,原來是被關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內。
門開處,人影閃動間一條小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屋內,來不及看清是什麼人。閉了下眼皮,再次張開眼時一張醜怪的臉相差寸許便貼到自己的面上。這張臉的主人得意地微笑著,開口呲著森利的白牙,盯住自己的臉不住打量。似乎在考慮往哪裡下嘴一樣,又好像要將自己的肉一點一點地慢慢品償呢,還是大口些快點把自己吃下填飽肚子。「山魅」這個名詞跳入腦海裡,「媽呀!他是來吃我的。」
「不關我的事,是老道他們硬逼我來的搶鋼弩的。」渾身發冷的感覺又來了,梁東閉上眼睛不敢再看,既怕聲音大了會惹怒「山魅」,又怕聲音小了「山魅」聽不見。他結結巴巴地小聲哭叫:「我招供……啊,請不要吃……我……」
過了許久還是無聲無息,沒人理他,只聽到一聲火把爆出火星的微響,梁東奇怪的把右眼微微睜開一條縫,眼前長著一張醜臉的「山魅」已經不見了。老天爺保佑,「山魅」總算走了,大概是剛才吃過其他人,肚子還不餓吧,希望自己是被他看上眼的最後一個食物。可一想到來的六個人中,自己在蒲開宗家裡時間最長,最得蒲家父子信任,待遇也最好,身上白白胖胖的也比別人更顯得細白肥嫩,一顆心立即又懸殊了起來。暗恨自己平時太好吃、太會保養了,現在卻因為這個原因要先別人一步去陰曹地府,實在是不甘心啊。
門外有好幾個火把,一條看不清臉面的粗壯身影靠著門框,雙手環抱在胸前不言不動。
梁東的心又懸了起來,門邊的人應該比「山魅」更可怕,不知道會如何來對付自己,他絕望地停止扭動掙扎,嘶聲說道:「有什麼要問的快點問吧,只求能給我一個痛快,不要折磨小人。」
「招出你們是受何人指使,蒲開宗父子是否有參與其中。」門邊的人開口說。
粗豪洪亮的聲音讓梁東心裡一跳,他從聲音中知道這人是誰了——林強雲稱其為叔的鏢隊陳指揮。
從他的嘴裡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後,陳歸永叫人將他押出來,梁東躺在地上不肯起來,哭叫著掙扎道:「饒命……求求你啊……陳指揮,把我當個臭屁,哦,陳大人的是香屁,給放了吧,饒命啊……我不配做你的屁,那就把我當成一條會幹活的狗,留我一條狗命給你們幹活……只要一點剩飯剩菜夠活命就行,不,不……求你……求求你們……各位,各位快請幫我說幾句好話呀……」
涕淚交流的梁東被架到隔壁的房間,從模糊的淚眼中好不容易看清,羊兄和其他五個先行潛入的人全在這裡,稍稍鬆了口氣不再哭鬧。
屋內一燈如豆,外面的火把一撤走,就一下又陷入黑暗中,好久都不能看清屋內的人、物。
不久精疲力歇的梁東心神慢慢鬆懈,認命了,任由老天爺安排吧,迷糊中慢慢睡去。
紹定二年仲春二月十八日,晴,天上沒有一點雲,也沒有半絲風,再有半個月就是清明節了,天氣好得出奇。
今天,按本朝欽天監去年所頒布印製的皇歷上說,本日忌祭祀、伐木、乘船、畋獵,宜納財、開倉、交易、上梁,正是個開張做生意賺錢的大好吉日。
晉江碼頭四區附近的一家瓷器店關門半年多後,今天一大早就有許多人在忙碌,掛喜幛、燈籠,安店門前的招牌匾閣,樹竿子彩旗。更有人小心地整理好炮仗,持著點燃了的線香守候在邊上,準備大利東南的巳時二刻一到,就點火燃放,馬上又要重新開張了。
店內進的廂房中,有一個人坐在小几前專門守著沙漏,目不轉睛地盯著刻度桿子,每過一刻時辰就抬起頭大聲傳呼:「現在是卯時七刻,距吉時還有一個時辰零三刻。」
這叫聲由專門傳話的人,逐個傳到店外,不敢稍有耽擱。
店外的街上,許多人也早早就提著賀禮,或拿著禮單,站在街邊一面等候一面閒談,準備炮仗聲一起就入店相賀開張之喜。
這間瓷器店可不同一般商家開的瓷器店,聽說店主人是林強雲。什麼,你們竟然不知道林強雲是什麼人?唉,真是有夠孤陋寡聞的。那麼,飛川大俠總該知道吧,就是會使「誅心雷」的那位,就是得到天師道前輩仙長垂青,習得道門中無上妙法的那位啊。這下明白店主人是誰了吧?
他們這些人中,有十來個是吃白食的路伎混子,成天無所事事,專一到處打聽城內外何家有婚慶喜事或是有死人喪事,再或者是驅邪趕鬼唸經打醮做法事的。若當時口袋裡還有一文二文錢時,便買上一兩個小果子,加些石頭磚塊。若是身上沒得一文錢時,也就乾脆只放上塊碎磚或放個石頭,向店家討幾張紙用草繩兒打扎包好,喜事就在包上貼張小紅紙條,喪事則貼張白紙。先忍著難耐的飢火餓上一天半日,空出肚子好裝下此後幾天的存糧,這才提著這看來頗大的禮包上主人家去,開席之時不管食物的好賴,放開肚皮吃得腸滿肚圓;食畢離開時說盡吉言好話,以期得到主家歡心,討得幾文——運氣好時,主家又是大方的——或是數十文錢回家度日。既便沒得一文賞錢,自己也能落個滿腸的酒食飽飯
另有大部分人則是衝著這間店主林強雲的回禮來的。
不知是誰,在這段時間裡傳出了這麼一個消息:飛川大俠不但會使道家秘術「誅心雷」,用之以降妖伏魔,還能依仙家秘方製出一種能保養顏面肌膚的仙膏,不論是男女老少、人主臣下或是聖賢不肖,每日塗抹一點在臉上,就能保持一整天都容光煥發的氣色。這種仙膏特別對女人更為有效,不但可保養年輕女人的嬌艷姿容,使其長盛不衰,還有其他的無上妙用。至於有些什麼其他妙用,則是誰也說不上來,只能靠大家自己去猜測了。
這仙膏麼,可是林飛川用其師傅——天師道的無名仙長——所傳授的無上仙家妙法,採集數百種天材地寶珍貴藥材,經過九九八十一天時間煉製而成的吶。這種仙膏,它的名稱叫做「雪花膏」。嘖嘖,聽聽,這名字起得多好:「雪花膏」,光聽這名字就知道決非凡品!
最主要的是傳言中還說,林飛川在瓷器店開張的這一天,準備送出九十九份可供一人三日用的「雪花膏」,以答謝前來賀喜的人們。
能不能得到「雪花膏」倒還在其次,就是去見識一下這種奇妙的東西開開眼界也就不枉此生了。當然羅,若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那飛川大俠一時看走了眼,送給自己一份「雪花膏」,那就最好不過了。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最慢,人們好不容易總算等到震耳的炮仗和鼓樂聲響起,便施施然地魚貫而入這家新開張的瓷器店。
林強雲今天一吃完早餐就忙著和應君蕙、徐興霞兩位姑娘一起,圍坐在鋪於地面的一張細緻光滑的竹蓆上,小心地用小竹片把制好的雪花膏裝入昨天才運回來的小圓瓷盒裡。這些白瓷小盒還真是小得可愛,只有七分大五分高,裡面最多也就能裝入一點點——頂多也就半錢吧——雪花膏,夠一個人抹到臉上塗個二次,如果有人臉大些、手重點的話,恐怕一次抹完也就沒有了。
這方法是應君蕙想出來的,那天她一聽說要開店的事情後,馬上就想到,假如趁此機會把雪花膏借瓷器店開張的時候,作為答謝的回禮送出一些,讓有家室的人帶回去讓女人們一用,那肯定能把雪花膏的名聲打出去。等以後再開胭脂水粉店的時候,就會事半功倍。
應君蕙還提到,去瓷窯定做一些極小的盒子用來裝雪花膏,那就是既好看又能省下不少雪花膏,作為禮物也有面子。而且這雪花膏的名字也改動一下,應該稱其為「養顏雪花膏」。
這個建議林強雲大為欣賞,所以立即讓孫老頭去瓷窯進貨,並定做了上千隻這樣的小瓷盒子。
沈念宗聽了這個主意後,覺得這樣做還不夠,便又專門花錢請了十多個閒人,讓他們去酒樓茶肆、瓦捨勾欄,特別是酒庫行院放出風聲,因而才造成這麼好的形勢。
看看裝好了大約有二百來個瓷盒,林強雲停下手不裝了,苦著臉說:「差不多了吧,已經有二百來盒哩。哇!這樣小的盒子,也能裝掉這麼多雪花膏。哎喲,這下虧大了啦,再裝下去我就要本錢消散羅。」
徐興霞撇撇嘴,臉露不屑的神色:「看你有多小器,這一大缽少說也有兩斤,裝掉的最多也就用去十兩吧,肉痛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應君蕙笑著對她說:「師姑,林公子是在說笑呢,你也當真了。你想啊,他送給我們每人即是兩大杯雪花膏和四塊香鹼也沒說什麼,這一點裝入盒子的雪花膏還沒送給我們的多呢,他會心痛?再有,他花了多少錢來收養那些孤兒,聽說僅交到你哥哥手上的就達一萬多貫。這樣的人怎麼會小器呢?」
徐興霞笑道:「師侄倒會幫他,什麼事都為他辯解說好話。不過,你說得倒也不錯,這人並不小器。那他幹嘛要裝成一副小器的模樣,讓人覺得他滿身銅臭的,叫人看了噁心。我就是看不得他這樣子,才氣不過說他的」
應君蕙不置可否地對徐興霞笑笑,低下頭把裝好雪花膏的瓷盒收攏,整齊地擺放到一個預備好的空箱子裡。
林強雲被徐興霞說得不尷不尬,在女孩子面前又不便太過沒有男子漢的風度,只好訕訕地辯解道:「玩笑的話嗎,何必那麼認真呢。不過,說實在的,這雪花膏要花費好多時間和精力才做得出來的耶。你們知道嗎,僅就這麼一小盒子的雪花膏,起碼也能賣幾貫錢。就算兩貫好了,兩貫錢可以買四斗多五斗的上好白米,一個人能吃上一個多月。這二百來盒的雪花膏能養活多少人呀,你們算過沒有?」
「啊!」徐興霞吃驚地叫道:「就這麼一點,每盒還不到半錢重的雪花膏,竟然能值兩貫錢?那麼,你送給我們兩杯,每杯少說也有三兩罷,能值……能值一百二十貫,兩杯豈不是二百四十貫錢了?」
山都聽到徐興霞突如其來的驚叫聲,從屋角一蹦而起,飛快地取下背著的囊袋,就要取出小鋼弩做好準備。
林強雲看著山都緊張的樣子,「嘶」的笑出聲,說:「看你那緊張的樣,眼都還沒睜開就要拉弓弦。沒事,呆著去吧。」
擦掉眼角的目屎,看清確實沒有什麼危險,山都背上鋼弩偎到林強雲的身邊,自言自語地嘟囔道:「毛事也叫得這麼大聲,有事就要鑽進草窩裡去了,這麼大的人叫得這麼難聽,比鳳兒的叫聲難聽多了。」
林強雲一把拉過山都,把他橫放到大腿上拍了一下,奇怪地問道:「嘿,山都,你什麼時候說話說得這麼順溜了?」
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山都朝林強雲笑了下,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微笑著向應君蕙和徐興霞得意地看了一眼。
牙尖嘴利的徐興霞這下倒被山都說了,一愣之下細細一想,剛才自己叫得確實有點大驚小怪的樣子,怪不得連山都也能用她來說嘴。不甘示弱的待要出言辯駁,卻是想不出能說些什麼話來與山都鬥嘴,一時間竟漲紅了一張俏臉,呆呆的望著山都無話可說。
山都不知道自己無心中所說的幾句話,刺傷了這位小姐的自尊心,把頭靠在林強雲的手臂上,裂開嘴巴向徐興霞友好地露齒一笑。
看到山都的怪模怪樣,應君蕙先就忍不住笑出聲,在她笑聲的感染下,徐興霞也放聲大笑起來。
聞聲走入廳的四兒等大家的笑聲稍歇,大聲說:「公子,我們也好去店裡了吧,遲了怕趕不上那麼熱鬧的場面,鳳兒又該怪我不盡心呢。」
林強雲把山都放在竹蓆上長身而起,伸展一下胸腹豪聲笑道:「好,我們這就走,到了店裡剛好趕得上開張的吉時。今天,我要讓在這泉州的人見識一下我這『養顏雪花膏』的妙用。」
一行人剛走出大門,林強雲忽然拍了下頭,叫道:「哎呀,差點忘了叫上張嫂。四兒快去把張嫂和丫頭、倔牛兒一起叫來熱鬧些,我們一起去店裡準備開張大吉羅。」
路上,張嫂告訴林強雲,她已經準備好各種用具,只要一有鋪面就可以再開一間製作潔白糖和壽糕、雞蛋餅的店了。
林強雲暗道:「如果再開一間雜貨店賣白糖、糕餅、再弄出些冰糖來的話,生意肯定會很好,說不定還能賣到外國去呢。看來,現在需要的店面還必須多幾間,而且要位於比較繁華的鬧市區才行。」
他們來到店內的時間正好,剛進入巳時,再有二刻時辰就是店舖開張的吉時。
三開間的店外,沿街邊插著數十根三丈高的旗竿,每根旗竿上都掛著三尺大六尺長的各色彩旗,店門上一塊兩尺大五尺長的橫匾用一塊紅布蓋著,不到吉時是不能揭蓋布露臉的,以防會有路過此地的邪神惡煞妄起雜念上門使壞。
孫老頭還央求林強雲畫出些符錄,說是要安放於牌匾後和各個櫃檯、銀箱內以及各處要緊所在。林強雲強不過他,只好畫了十多張符錄給他去安放。
雖然沈念宗和陳歸永以下的所有人都認為,只要有林強雲在泉州城一天,那就等於是有了姜太公、石敢當在此的鎮邪法力,任何妖魔鬼怪都無所施其技。
遠遠看去,這店門前怕是有百人上下,外圍的三五成群閒話家長裡短,聲音時高時低。站在內圈的人擁擠在一起,交頭接耳切切私語,還不時爆出陣陣笑聲。一個小孩子頂著個大盤子,盤內盛滿豬肘、醬肺、春餅等熟食遊走於人叢中叫賣。街兩頭還有不少人提著禮包、踱著慢步,緩緩走向店前,不管是熟人還是陌路,幾句寒暄後便很快就融入人群中,熱切地交談起來,還真是熱鬧得很。
人們看到林強雲從大街北頭走來,有人叫了聲:「看哪,那邊領頭走來的,穿白戰袍罩藍色紅邊背子的就是店主林飛川。」
「野,那小後生手上捧著的箱子裡,恐怕就是『雪花膏』罷,看樣子這一箱可能有十多斤重呢。「
「呵!此人便是林飛川,走在路上龍行虎步,果然像是神仙中人啊!」
「哎,看長相,不見得有什麼特別嘛,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啊,」
「噓……小聲些,小心給你來上一記『誅心雷』,讓你得了失心症找不著路回家,就是回到家也認不得老婆孩子。」
「『誅心雷』能讓人認不得人麼,這麼厲害?是得小心些了……」
「啊!這箱子裡飄出的味道真香,肯定是傳說中的『雪花膏』。嘿,我嗅出來了,是龍涎香,是龍涎香的香味,有一次我去一個蕃商家,他那兒焚龍涎香就是這味道……」
三間店面確是收拾得五彩繽紛,讓人賞心悅目。林強雲在人們議論聲中,從他們讓開的路中進入店內,裡面已經變了個樣。
店裡擺滿各色瓷器樣品,價錢有貴達十餘貫錢一隻的繪花白玉十錦盤,也有二三文錢一個的賤價粗瓷碗;有大得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土黃滑釉大陶缸,也有薄得幾可透明的繪彩人物花鳥插花瓶,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瓷器,看來不下百多二百種。
除了重新漆過的櫃檯是孫老頭原來所用的以外,其他的貨架、擺貨的木台階、桌椅板凳無一不新,連算盤、毛筆、硯台、墨和賬本等等也全是新置辦的。每件家什上貼著紅紙條,以示生意將會做得紅紅火火,日進斗金。
店後進的幾間屋子和客廳裡,擺了十來張大圓桌。原來做庫房的幾間屋有兩間成了臨時廚房,陣陣菜香味從裡面飄出,引得山都不住吞嚥口水。
林強雲叫四兒將箱子放在客廳靠山牆的神桌上,向迎來的沈念宗、孫老頭問道:「怎麼樣,今天來的客人很多嗎,怎麼店門外有那麼多人提著禮包,他們也是我們請來的?」
孫老頭笑嘻嘻地說:「有些是用請柬相請而來的客人,大部分卻是衝著東主的『養顏雪花膏』來的。不過東主不必擔心,來的客人再多也沒關係,最多讓他們吃上一頓酒飯了事,花不了多少錢的。至於東主要送出的回禮『養顏雪花膏』,則按請柬分給他們即可。」
聽到孫老頭的話,林強雲才鬆了口氣,暗道:「這還差不多,否則沒有幾百份回禮還打發他們不走呢,若是人人都能得到雪花膏的話,那就不值錢了。」
不一會,門外有店伙聲音拉得長長的高叫:「知泉州兼提舉市舶司孫大人、知泉州翁大人到,知晉江縣田大人到……」
沈念宗一聽,連忙扯著林強雲向外走,嘴裡急匆匆地說:「奇怪,我們只請了知縣田大人,怎麼連知州大人也來了。而且還來兩位知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強雲,你別想溜走,你這主家不去迎接客人就顯得太過不敬,知州大人會生氣的。」
前任泉州知州兼提舉市舶使孫夢觀,於上月杪便接到轉任知寧國府(今安徽省宣城)的簽押文書扎子,原本已經向接任的新知州翁甫交接完州事,準備近日乘船赴江南東路上任的。但這兩天他的一個小妾,聽信了街上人「養顏雪花膏」的種種傳言,說什麼也不肯走了。先是軟語相求,見到他猶豫不決地還是要走,便又哭又鬧的攪得沒一刻安生,一定要孫夢觀去找林飛川,不管他用什麼辦法都要弄到些「養顏雪花膏」。
孫夢觀無奈,便在這天強拉著新上任的知州翁甫,一同換上便服,厚著臉皮前來林強雲新開的瓷器店,藉著賀喜之名討要些「養顏雪花膏」,了卻小妾的心願。其實,孫夢觀自己也是很想看看這「養顏雪花膏」,到底是不是如外面所傳的那樣真有保養顏面肌膚的效力。
到達林強雲的瓷器店外不遠,正好遇上晉江知縣也前來賀喜。
孫夢觀和翁甫走到店前,就看到一個年輕人當先笑瞇瞇地迎面走來,兩人不由得相對愕然:這人如此年輕,相貌平凡,會是名滿江南西和福建兩路的大俠林飛川嗎?
一陣寒暄互通姓名之後,兩人確信他是林飛川無誤。
讓進幾位當地的父母官到客廳坐下,又有伙家來報,晉江縣的縣丞、主薄、縣尉三位大人來了。
林強雲向三人告個罪,連忙向店外迎去。
翁甫在林強雲去招呼其他客人時,向田知縣說:「田大人,本官剛到任視事,對本地的情況還不清楚,有件事想請貴縣告知。」
田嘉川抱拳應道:「請大人垂問,下官知無不言。」
翁甫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聽說貴縣剛到任時,受了街門中那些役吏不少氣,以致耽誤了許多公事。前些天得了這林飛川派來一些人手相幫,狠狠地整治了這些不服管教的下吏,方得太平。能把此事給本官細說麼?」
「原來翁大人也聽說這件事情了。」田嘉川笑逐顏開地把到任二個多月發生的事,和那天的情況給兩位上官講述了一遍,不無感慨地歎道:「下官在南劍州劍浦縣任主薄時,也聽說許多地方役吏比主官更厲害,往往有惡吏欺官的傳聞,沒想到來到此地卻讓下官給碰上了這樣的惡吏。再這般下去,任何公事都不能辦的話,下官也只好辭官回鄉去做回以前的田舍郎了。若非飛川老弟派出人手相助,下官這個知縣是沒法做下去的。」
孫夢觀也跟著歎道:「老弟台,你卻是運氣好得很,剛到任所就能遇上林飛川這樣的貴人出手相幫。唉,若是此人早個一二年到泉州來就好了,或可請他幫著把橫行海上的那些海盜清除掉,讓蕃商放心大膽地將海舶駛入本州。看來還是本官時運不濟,唉,時運不濟呀!時也,命也,運也……」
翁甫急問:「孫兄,怎麼回事,能把情況說得詳細點嗎?」
孫夢觀正在想著如何向他解說泉州的情況,一時沒答話。翁甫卻以為孫夢觀已經離職,不願多事向自己說明,心裡暗暗著急:「你倒是好,手一甩走到別處去做太平官,丟下盜賊橫行的破地方給我這不知情的人,敢是成心要看我的笑話麼?不行,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叫你將情況告訴我,免得將來吃大虧。」
田知縣也緊張地看著孫夢觀,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還沒說出話來,孫夢觀已經開了口:「翁大人,你剛來泉州,也難怪會不知道這裡的情況。這麼說吧,泉州本來應該是個富得流油的上郡。別的不說,光是海商、蕃商的孝敬一年即可將本錢賺回來。其他的和買、綱首上敬,以及諸般各業團頭的例錢等等,多得數也數不過來。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事羅。如今的泉州,一年進港的海舶一雙手之數都夠不上,還是小得可憐的千斛以下的小船,也沒什麼真正值錢的貨物。就是把這十數艘海舶上的貨物全都算上,也不過五六百萬貫價值。翁大人請想,這五六百萬貫的錢鈔,最多也就能弄到手中一百多萬貫。這裡面還包括抽解上供、各有司和買、綱首的船腳摩費,到我們的手裡的能得到多少呢。」
翁甫說:「沒有也就沒有罷,我們收的錢少了,也總還可以做個太平官罷。」
孫夢觀喝了口伙家送來的茶,接著說道:「剛上任時我也作如是想,這些倒還罷了,沒有海舶來,我們只是少為朝庭收取抽解的商稅,也還能安安生生地做我們的官,可事實卻是不然。」
翁甫和田知縣都緊張起來,要知道他們能到這泉州來做一任地方官,可是下了大本錢的。萬一沒弄清楚這裡的狀況,任滿後連本錢也沒收回來的話,那不虧大本了?
他們心裡不住猜測,這位剛離任的孫大人,還會說出什麼他們不清楚的難處,也好讓自己有個心理上的準備呀。目不轉睛地盯著孫夢觀,心急如焚地靜待他說下去。
「你們想必也知道得很清楚,本朝始設一府五州二軍,人稱『八閩』的福建路,本就是山多地少的地方,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說。」孫夢觀看翁、田兩人點頭贊同,微微頷首道:「能耕可種之田盡歸在福、泉、漳三州和興化軍沿海的平地。按理說,這三州一軍的賦稅,收取起來應該很容易是吧。可事情怪就怪在這裡,這三州一軍的逃戶比本路任何一地都要多得多,每年所收的賦稅不足六成。唉……」孫夢觀長聲歎息。
田嘉川心內著急,若是連正稅都收不足的話,這官還有什麼當頭?他頭上開始有汗珠沁出,慌不迭地問道:「孫大人,這卻是為何?」
孫夢觀正要說話,林強雲已經陪著晉江縣丞、主薄和縣尉畢應元走進客廳。
三位官面上混的人見了在座有三位上司,免不了又是一番行禮寒暄,孫夢觀的話頭也被岔開,沒再往下說。
吉時一到,店外喧天的鼓樂和炮仗聲響起,潮水般湧入一波提著禮包賀喜的人流,片刻間十幾張桌子就座無虛席。
林強雲、沈念宗陪同前後來到的四十餘位本地的州、縣長官,還有設於此地的轉運、市舶、常平等諸司官員在客廳就席。
酒過數巡,翁甫實在忍不住心裡的疑問,舉杯向身邊的孫夢觀邀飲,喝下酒後便問道:「孫大人,您還是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吧,也好讓小弟心中有個數。」
「啊,翁大人不問起,我到是忘了,」孫夢觀咳嗽一聲以引起別人的注意,環顧桌上的人都看著自己,向林強雲點頭微微一笑,說道:「十多年來,這福建路最多田地的福州、興化軍、泉州和漳州,之所以會出現收取的賦稅不足六成,與田地日益集中於本地豪強大財主之手密切相關。本朝田賦的收取,按例是以九等主戶交納有差,如今許多主戶將田地賣與大戶後,卻還要交納原有的田賦,這些人不逃何待?早年逃戶少時,還可將逃戶的賦稅分攤到其他主戶身上,每戶所攤也不甚多。到得後來,越來越多的逃戶出現,在冊的主戶越來越少,田賦也就越發沉重。田賦越重、逃戶越多,有些主戶甚至棄地逃賦。而那些沒逃的財主大戶又全是官戶、吏戶和在冊田畝不多的主戶,這叫我們如何能收足賦稅呢?」
「另外,不但是本州,全路的各地都是盜賊如毛,這些盜賊令得商旅絕跡,故而能添幫不足的商稅也難收取多少。人說現今的世道小民百姓難求溫飽,我們當官的日子又何嘗好過了。」
孫夢觀把眼光投向林強雲,不無感慨地說:「林公子,你既是有心做大生意,正可趁此時機將當街能盤到的店舖多買些,一旦海陸兩路盜賊被剿滅,就可賺到大錢。」
林強雲心中一跳,與沈念宗對望一眼,暗想:「這話說得對極了,看來立即可以賺錢的幾間店舖一定要先開起來,用賺到的錢多買些店面房屋,日後無論是自用還是出租都能賺到錢。」
外面開的流水席已經換過三輪客人,看看時間不早,林強雲把山牆神桌上的箱子搬到地上,取出一個小瓷盒托在掌心,向大家笑道:「各位大人,我這裡有一點小禮物送給大家,你們可以帶回去給女眷試用。」
林強雲打開小瓷盒的蓋子,放到翁甫和孫夢觀間的桌上:「兩位大人請看,這便是小人所製成的『養顏雪花膏』。」
孫夢觀手快,先一步把小瓷盒拿到手中,湊到鼻端一聞,說道:「好香!」
看翁甫眼巴巴的盯著孫夢觀手上的小瓷盒,林強雲把另一盒送到他的面前。
孫夢觀認真地看了一會,向林強雲問道:「林公子,你這『養顏雪花膏』做得如此細白,可是加入了一味真珠(珍珠)粉麼,難為你下這麼大的本錢,把如此多的珍珠粉用來製成膏狀物,怪不得做這『養顏雪花膏』需要九九八十一天呢。我想也是,把珍珠磨成如此之細的粉末就很難的了,又還要磨這麼多,那就更是難上加難。」
林強雲心裡又是一跳,想道:「對啊,這段時間總是有人問我在這『雪花膏』裡加了多少珍珠粉,我何不真的加些珍珠粉進『雪花膏』裡去呢。以前好像看到過什麼書上有講,珍珠對保養肌膚有大用,是古代製作高級香粉等東西的一種主要材料。沒錯,以後做的『雪花膏』,一定要加入珍珠粉去才算得上真正的值錢貨。」
想到這裡,對孫夢觀微笑道:「被大人看出來了,孫大人真是好眼力。」
沈念宗和四兒兩人,依序為每位在座的大小官員都奉上一盒。
看到每個人都有了,林強雲這才好整好以暇地站在廳中大聲說:「各位請靜一靜,在下有話要說。」
嗡嗡的人聲漸漸靜下,林強雲道:「各位大人,這『養顏雪花膏』專為保養肌膚而制,特別對女人有大用。不過,各位大人請注意了,用這『養顏雪花膏』時有一點必須向大家說清楚。那就是在塗抹之前,最好先洗淨需要塗抹的部位,洗完後不可用帕大力搓擦,只需用布帕輕拍洗過之處,然後趁水未乾時將『養顏雪花膏』均勻地抹上即可。」
下面的桌席有一人高聲問道:「請問林公子,若是有人還要盛裝打扮,塗抹胭脂水粉時卻又如何呢?」
林強雲笑道:「這還不簡單,用完了『養顏雪花膏』後,再去塗脂抹粉就是了。」
孫夢觀五十七八的年紀,身體倒是健壯得很,但他最感煩惱的卻是,近年來不知何故手腳都得了一種病。原本圓潤細滑的手腳,暴露在衣外的部位出現大量皮屑,還有不少皸裂。若是在春天也還罷了,夏、秋兩季便發,一到冬天就特別厲害,有時還會在開裂處滲出血來。痛,他還能忍受,那種癢得入骨,卻又沒法去騷的難受,才是最能要人老命的。請了好些郎中來看,又澀又苦的湯藥喝了無數,錢也用去數千貫診金,就是不見好。
這時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用食指將小瓷盒裡的雪花膏勾出一點,小心地塗到有好些裂縫的手上。眼看著抹上雪花膏的那個部位,馬上就見到油潤,而且感覺上疼痛、騷癢也減輕了不少。他驚喜地叫道:「啊!竟然如此見效,好東西,確是好東西呀。」
叫聲出口,把同桌的大部分人的眼光吸了過來,孫夢觀沒理會別人,急急地把小瓷盒裡的「養顏雪花膏」再次挖出塗到手背上,雙手不斷互相輕輕撫擦手背。
「好東西!」孫夢觀舒服得閉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直哼哼,他耳中只聽到遠處的嗡嗡聲慢慢低了,周圍的大廳裡漸漸沒了聲息。不一會,耳邊傳出很多或粗重、或輕微的呼吸聲,那種感覺就像自己置身於狼群中似的。
「有危險!」一驚之下,孫夢觀本能地睜眼挺身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