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若干無師自通自學成才的天才,杜野從不覺得自己是那一類人。與那些天才相比,他頂多就是上了一次夜校罷了,夜校的水平還很值得磋商。
自然,杜野的武功不是像天才們一樣被靈感擊中,然後就有了天才想法,比如牛頓的蘋果。
杜野的師父劉言周看起來像是六十歲的老頭,滿臉皺褶都寫滿了歲月與滄桑,其實他的年紀還不到五十。若不是杜野顯得老成,只怕很容易被誤認為是祖孫。
劉言周不是武功大高手,同樣不是江湖大名人,更加不是武林大家族出身。就像杜野表現的平凡,劉言周也很平凡。與縱情江湖朝堂的青衣相比,劉言周平凡得像是隔壁那位賣茶葉蛋的老頭,平凡得沒人會認真瞧他一眼。
劉言周和杜野自然哪個門派都不是,按照慣例說法,他們只是江湖中的一散人罷了。偏偏,杜野亦不知青衣屬於什麼派別,所以,他私心想自己到底只是小散戶。
他們的祖師爺百年前是搞專門劫富濟貧,貧的那位,當然就是自己了。說白了,祖師爺就是賊。據說一時心血來潮(杜野插嘴:「祖師爺莫非是女子?」)收了個徒弟繼續富自己的偉大事業,然後這一脈就很有歷史的單傳了下來。接下來的徒子徒孫們也沒忘了繼承祖師的事業,繼續為賊為盜。
不過,正是江湖人江湖事,難料得很。十來年前,劉言周失去兩隻手指,甚感江湖難混的他乾脆平靜下來做一個平頭百姓。靜下來就想到了這一脈的流傳,也不忍失傳,恰好見到年幼的杜野用食指與中指夾破核桃。於是,趁著武俠風風靡全國,成功誘騙。
劉言周現在就在杜野面前,杜野有些驚訝的看著師父:「你再說一次,我要確信自己耳朵沒問題。」
「死小子!」劉言周很開心,他沒老婆沒孩子的,這些年來早把杜野當了兒子看待。能見著他,自然很高興:「我要走了。」
「去哪裡?」杜野不明白,難道這些年來的安定生活還沒消磨他的雄心,難道真要率領地球人攻打火星人才滿意?
劉言周老臉微紅,和這徒弟隨便慣了,此刻也直言不諱:「十來年了,我會的不會的,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教給你了。江湖想必也忘了我,是時候離開,去尋找另一種生活了。」
杜野有些明白,低聲喃喃自語:「老樹還發新芽了,打算幫我找個什麼樣的師母?漂亮的還是溫柔的,要不找個有錢的吧。」
「死小子……」劉言周笑罵,隨即感慨:「走走看吧,我都幾十歲的老光棍了,只要談得投契就行。平常有個人能陪我說說話聊聊天,陪我一起走到最後,那就是最好的伴侶了。」
杜野默然,儘管他曾後悔跟劉言周學武功,把他牽連到武林這個世界。但師父對他的用心與父子般的感情,他又怎會沒有感覺。
沉默半晌,他卻突然抬頭笑了笑:「打算什麼時候走?這些年你花了不少錢幫我練功,你還有錢嗎?」
「雜貨鋪處理了,總有一些錢的。」劉言周長長的歎了口氣:「等一下就走。」
身懷武功很厲害嗎?其實一點都不厲害。再怎樣練武,都是要吃飯的。自古有雲,窮不習武,富不讀書,不是沒有道理。
現代社會了,就是習得一身武藝,那便又如何。
劉言周就親眼見到師父因為盜竊而被審判,被槍斃。他也就只能守著一間小雜貨鋪做點小買賣餬口罷了。
杜野點點頭:「把你的賬號給我,有錢我會打給你的。你就莫要再去撈老本行了,我能賺錢。」
劉言周沒有矯情,欣慰的點頭答應徒弟。他知道杜野真實感情很少流露言表,即便這句話的意思是養他下半輩子,也沒有在面上流露一絲一毫的情感。但他知道,杜野的面具下藏著什麼,所以他不拒絕。
他甚至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杜野的時候,杜野正和別的孩子打賭,然後他只用兩根手指就把核桃捏碎,從而贏得打賭中的戰利品——一個小小的不值錢的水槍。
以前杜野活潑頑皮,現在的杜野卻深沉老練,全看不出有相似的痕跡。
這人,總是這樣變的,變呀變的,突然有一天別人已經不再熟悉不再認識自己,也許有一天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沉默了片刻,劉言周揮去離別的傷感與回憶的惆悵:「你的病?」
「沒事!」杜野微笑看著師父:「暫時還死不了。一套好的適合的內功心法,一個出色的武林醫生,一套鎮魂針,我記得。」
劉言周又歎氣,人老了,總是喜歡歎氣,可能因為遺憾的事太多了:「祖師爺是賊,長於輕功和手上功夫,內功就太差了。要不是如此,你又怎會走火入魔。」
幾年前,杜野走火入魔,劉言周偏偏又不在場。雖是幸運的沒有丟了小命,可是卻也留下了致命的後遺症——每一天,杜野的經脈都在萎縮,每運行一次內功,經脈更是加速萎縮。
好在,這對正常生活沒有多少影響。而對武功的影響,雖是巨大的,卻也沒被杜野放在心上。只不過是走火入魔罷了,練武的誰沒有試過,充其量自己要稍微嚴重一點罷了。橫豎,也死不了,所以,杜野看得很開。
塞翁失馬,也正因為如此,在高中成績不太好的他,才有機會集中精力衝刺,最後幸運的考上大學。
杜野不想師父為自己的病而傷感,趁機提起雷淮之事:「她的武功很像鷹爪門的龍鷹爪,詭變奇巧,可中間她還出過一拳,那一拳我到現在還記得,非常威猛霸道,不像女孩子的招。」
劉言周是老江湖,見識自然廣了許多,搖頭:「你看錯了,鷹爪門的龍鷹爪向來堂堂正正,以剛硬取勝。那女孩用的恐怕是癸鷹爪……」說到這,他的語氣頓了頓,迷惑不解:「她姓雷,那一拳……莫非是雷動九天?只是又怎麼會鷹爪門的功夫。」
他正色看著杜野:「最好莫要去招惹那女孩,不論是北京雷家還是鷹爪門,都是我們惹不起的。
杜野苦笑,何嘗是他去招惹。現在也只盼雷淮不是北京雷家或鷹爪門的人,不然這事怕是有些棘手。
他以前自然沒見過雷家或鷹爪門的人,劉言周卻說過。1944年,地下黨刺殺當時華北方面軍特務部部長陸軍中將大橋熊雄,正是雷家高手一招擊斃當時菊劍流大頭領靜生次郎,才獲得了最終的成功。而靜生次郎當年更號稱日本華北軍第一高手。
「總之,小心無大錯!」劉言周深深歎了口氣,看著杜野:「其實我不憂心你,當年的小毛孩如今也成熟老練了。只是現在你太深沉了,卻是再也見不著當年那個要我拿大大泡泡糖來騙你練馬步的孩子了。」
「你現在這樣,有了城府識了心機,那是好的,卻莫要走得太偏了!」
「這也好……」劉言周鬆了口氣:「成熟了,就得為自己負責,我也省卻了這一番力。人總是要成長的,要飛翔的。算了,不說了,這些你也都知道的。」
「你堅持原則本是好事,只是人家若欺到頭上,你也莫要太為難自己,原則是自己的,該破,就破。」劉言周說了不說,卻還像八十老太一樣吁吁叨叨的交代:「你的病決定你很難與人爭執,可一旦爭執起來,也莫要留手。你也知道自己的病是經不起纏鬥的,要是出了問題,敵人可不會留手。」
杜野默默傾聽,不言不語,將這些良言謹記於心。同時,又忍不住想起了青衣的那句話:善謀者多疑,善斷者莽撞。
「我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劉言周陷入思緒中,又是一聲長歎:「只盼你莫要怨我當年教你武功,把你帶到這個***。你願也好,不願也好,練了武,就必定要牽扯到江湖事,莫再抱著以前那番你不惹人人不惹你的想法。」
「我明白!」杜野點頭輕笑。
他明白,當然明白。有人,就有江湖,這句話並不是看起很酷。只不過,理智上他明白,感情上還需要一些時間裡消除不甘願的情緒。
「說了很多……」劉言周恍惚了一下,自嘲一笑:「看來是真的老了,那麼嘮叨。我走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送人,莫要送我,免得我難過,你難受。」
「嗯!」杜野目不轉睛的看著劉言周站起來,然後一步一步的走出了包間,留下一個殘留在虹膜上的身影。
他自然記得,那年他七歲,為了讓他每天早晨準時起床,師父送了他一個特大號的鬧鐘,鈴聲爆發就像地震,讓人不醒也得醒。
那是他七歲生日的前一天,他開始討厭那個大鬧鐘,討厭練馬步,討厭師父。然後那一天下午,他繼續在師父那裡泡澡。
那桶裡有很多的藥材,他很不喜歡那個味道。這樣的澡,他一連泡了三年,起初一年是一次換一次藥,第三年則成了五次換一次藥,味道越來越淡,習慣了那味道的他能感覺到。很久以後,他知道了那些藥材的價值,足以讓一個有很多儲蓄還有兩套房子的人失去儲蓄,最後只能睡在雜貨鋪。
他當然記得那一天,他覺得自己被騙了,腿酸得要命,他不想再蹲什麼爛馬步。那時臉上還沒有皺紋的師父笑嘻嘻的拿出大大泡泡糖晃了晃,然後他著了道了。那是他一生中很努力,也許是最努力的一天,甚至連日後的高考衝刺也遠遠不及。而努力的目標,則是泡泡糖。
他記得的不止這些,還記得同樣是那一天,他的生日的前一天,師父像變魔術一樣從身後拿出了一個蛋糕。好大好大的蛋糕,也許放在今天他一頓就能吃掉,可在那時,在他們那個還沒有生日蛋糕賣的小城市,那是獨一無二的生日大蛋糕,又甜又香。
那個好大好大的蛋糕,直到今天,他也沒有吃完,這輩子也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