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九年(1581)的十月三十日,桂川口城裡一直延續著幾天來的喜慶,諸星參議清氏殿下又添了兩個兒子,昭示著一門武家的興旺和發達。
這是一件大事,至少對我諸星家是這樣的,為了慶祝這次三朝和沖一衝近來陰霾的氣氛,我在這裡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慶祝儀式,遠遠近近的家臣都送來賀信和禮物。當然,因為道路遙遠和通訊不便的原因,遠處的家臣們只能大概知道誕生的日期,至於具體時間和是男還是女,那是說不清楚的。
這就使賀信的日期或早或完,禮物也是五花八門。前田慶次的考慮算是最周全的,居然拿來了兩男兩女一共四份禮物。不過我估計他也沒有這份細心,應該是阿國出的主意。
遵照仙芝的意見,我請二條晴良給我這兩個兒子起名字,他也愉快地答應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我這股喜氣的影響,他的身體和精神也一起漸漸康復了起來。
「兩位公子滿面紅光聲震屋宇,將來也必皆是威震列國的名將!」二條晴良瞇瞇著眼睛慈祥地說到,兩道長長地白眉毛不時抖動一下,比壽星公只是缺了一部長鬍子。
其實我一直不是很明白,日本所有的公卿為什麼都不留鬍子?據說點眉、敷粉、染黑齒都是學自中國大唐的一些風俗,但當時他們就沒有想過這有關於男女的問題嗎?要是那張唐太宗的畫像上,也像這麼裝扮一番毗每念及此我都是一陣惡寒。
「本卿不過是老無一用,能借上的只是這把壽數了!」說了一大套恭維話後,二條晴良慎重地從一本錦折裡拿出了兩張紅色的紙片,看來是之前已經準備好了的。「四公子取名『松壽丸』,五公子取名『竹清丸』,不知諸星殿下、夫人以為如何!」
「謝謝您的費心了!」我微笑地遞上了一份「謝意」,可心裡卻覺得這兩個名字真是很一般。
不過仙芝看樣子倒真是很滿意,接過那兩張紙片仔細地分別塞進了兩個孩子的襁褓裡。雖然有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的話。但是此刻這兩個孩子卻還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是身子骨看著倒還算康健,為人父母者希望孩子健康平安那也是最基本地了。
「多多拜謝閣下了,難得您為兩個孩子起了如此好的名字!」仙芝又表示了一番感謝後,示意乳母將兩個孩子抱了起來。「您貴恙初癒要多多保重,孩子也該餵奶了!我這就帶他們下去了!」說完她就和下人們帶著孩子一道離開了。
「孩子能夠將來能夠健康順達就好,我還是真沒有想過讓他們也去建多大的功業!」看著那扇門被從外面緩緩地拉上,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樣子完全是一個為孩子操勞的疲憊慈父。
「諸星家乃守護天下正道的武家第一名門,殿下怎麼說起了這麼避世的話呢!」這種話幾乎所有武家大名以退為進的時候都會說,我自己都未許相信,二條晴良就更加不會十分當真。「諸星殿下名震列國,大軍縱橫四方未逢敗績。兩位公子出身如此名門,其母又是三軍稱奇的姬武士,自然不會碌碌無為。諸星殿下卻如此說,可見是有些妄自菲薄了吧!」
他地語氣很誠懇,至少聽起來是這個樣子的。或許他只是想表達這樣的一個信息:朝廷還是信賴並倚重我的,至少在朝廷中還有像他這樣一大批站在我這一邊的人。
「名震列國、縱橫四方嗎?或許真的是這樣吧……」我的興致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高起來。雖然在某種意義上這話也並不是吹得多麼過份。在如今的地位上我確實稱得上是名震列國。打著諸星旗號的大軍也算是走過了不少地方,至於是否「未逢敗績」地問題,則完全可以另案討論。「閣下想必也清楚。我和羽柴殿下都不是武士舊族出身,陰錯陽差地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有時候自己也不免感慨世事地無常。可我們兩個人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基本一直是主動向前跑地,而我很多時候是被種種力量推著在向前跑!」
「這個……」二條晴良猶豫了,沒敢隨便接這番話。
「我成為武士多少有些趕鴨子上架,永祿三年桶狹間那夜的風雨險一險便要將我湮沒……」感覺有些不舒服我就將腿從座下抽了出來放到前面,並還雙臂抱住了膝蓋。「說句不怕您恥笑的話,我當時真的是怕死了,之後連續一個多月還經常被噩夢驚醒。可既然已經幹了這行就得一步步走下去。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二條晴良默默地點了點頭,看樣子多少有些感觸。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容易感悟傷懷,可能再要加上點兒他這些年身為公卿的甘苦。
「當時我真是擔心,擔心自己說不准就會在哪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中死掉,留下孤兒寡婦寄人籬下,所以只是想著拼了命也要掙下一份家業!」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但是又覺得自己有些可憐,不過從這方面講作為聽眾的二條晴良是個比我更大的「可憐蟲」,想來也不會有笑話我的心情。「那時我要是能有桂川口這樣一座小城。只怕就要樂瘋了,怎麼也不會想到今天這個局面地!」說著我的目光又投向了窗外,語氣裡透出那麼點兒小富即安的滿足。
「是啊!這真是一座好城……」他終於一時沒能把握住自己,有些失去了身為一個政客的立場,眼神裡也多了些東西,彷彿只是一個在挑選埋骨之地的老者。
「閣下是否看過我養的那些馬了,感覺怎麼樣?」我帶著明顯的主人翁自豪感向他問到。
「好馬!真是好馬!」二條晴良立刻點頭,為了加重語氣還輕輕拍了一下桌子。「真是好馬……不,應該說是寶馬良駒!本卿這一輩子走遍了無數地方,就是東北那裡至少走過了四五次。戰馬這種東西是所有大名的珍愛之物,但是即便是把我在其他所有地方見到的寶馬良駒加起來,也不及這次在桂川口一地見到地多。這種檔次的馬即便是當年的謙信公,也不過就是兩三匹而已,而且這就已經相當的了不起了。可沒想到殿下這裡居然有七十餘匹,這可實在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在這點上我倒是不敢妄自菲薄,在整個日本你也絕對找不出第二家來!」叫他這麼一說我頓時大生「知己」之感,揚眉吐氣地說道:「我這裡日本本地的良種馬之占很少一部分,大多數都是重金購自海外的『神種』。經過這十幾年來的不斷培育改良,留存下來的都是適應本地氣候可日行數百里的好馬。看著它們我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感覺自己真是作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諸星殿下海量雅致,這份心境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我的聽眾很是感歎,不過究竟是為了我的品味還是財力。
「二條閣下,您是見多識廣深識人情世故的前輩,有一句話我想冒昧請教一下!」我的話鋒陡地一轉,表情也嚴肅了起來。「如之前所說,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想要搞出來的。那麼如果我現在退下來老老實實在桂川口城養我的馬,你說某些人會就這麼放過我嗎?」
「這……」在我的目光中二條晴良低下了他的頭,這是個他無法也不能作出回答的問題。
「感謝閣下的回答,我已經明白您的答案了!不錯,我自己也是這麼判斷的。」大約一分鐘的沉默後我點了點頭,其實這個答案是誰心裡都清楚的。也許這個問題換一個人提出來,二條晴良馬上就會笑話他的幼稚。「所以像當年的我毫無選擇一樣,時至今日我依然沒有選擇。現在我已經有些明白先君信長公的某些作法了,所以……就請您多多諒解吧!」
二條晴良的嘴唇有些發乾,臉色也有些發白,眼睛也像長時間離水的魚一樣逐漸在喪失光澤。與以前含混模糊的話不同,這次我說得已經相當明白,他所置身其中的那個朝廷不得不作出明確的抉擇,可這又不是他所能夠決定的。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就沒有再往下深說,畢竟「響鼓不用重捶」,到這裡他應該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之前已經一再地強調過,我並沒有想徹底毀滅朝廷的意思,那麼到了適當的時候總要有人回去傳話的。
「之前閣下一直貴體抱恙,也沒有容我好好地盡一下地主之誼,今天你可一定要給我這個機會了!」說著我把櫻井佐吉招呼了進來。「吩咐下去,要廚房好好準備!我要用最高規格宴請二條閣下,遵循宮廷古禮籌備!可惜……」我又十分惋惜地抱歉道:「可惜這裡沒什麼陪客,實在是簡慢了!」
「諸星殿下客氣……」二條晴良勉強地笑了笑,此刻他的心思並不在這裡。
「蒲生殿下已經回來了,不是……」櫻井佐吉小心翼翼地提醒到。
「他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有些「吃驚」地扭回頭。
「是在今天凌晨寅時的時候,當時為臣看他極為疲憊而且也沒說有什麼大事,就沒有馬上打擾主公!」他抬頭看了一眼我的表情。「是否要屬下請他馬上過來?」
「算了!再讓他睡一會兒,等午宴時再請他出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