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的小茶會如期召開了,進程還算順利,此刻他正高居在主位上,看著德川家康的次子於義丸頻頻點頭,看樣子是非常滿意的。
阿市的臉色還不是很好看,只是在進來時象徵性地點了點頭,之後就再也沒有搭理過織田信長,不過這也就可以了。她今天來了,坐下了,沒有對於義丸表示出明確的反對,那就說明她初步認可了這樁婚事,你還能要求別的什麼呢?
德川家康還是一如既往,對織田信長的意思唯唯諾諾,執行起來絲毫也不打一點折扣。今天這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織田信長殺了他第一個兒子,他又帶著第二個「心愛」的兒子送上了門來!這想必也是他希望給別人留下的印象。
於義丸個頭不矮,而且看體格的架勢應該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不過他的一張臉卻長得極其白淨文雅,甚至有些太文雅了,使他看起來帶著一股憂鬱的氣質。他對所有人的態度都是恭敬禮貌,但一雙大眼睛可憐之中時時帶著一絲警惕。
我對這個於義丸的感覺還不錯,並說不上什麼明確的理由,也許只是德川家康討厭的我就喜歡,不過說起來似乎有點強迫症的意思。不管怎麼樣該我做的我都盡力了,剩下的事情只能看發展。
「我出去方便一下!」趁著別人都在閒談沒誰注意,我對坐在旁邊的丹羽長秀低低打了聲招呼,然後就偷偷溜了出來。其實我只是半天坐煩了,想出去溜躂一圈。
這裡是本能寺的一座小庭院,景致也還說得過去。因為直到現在今年近畿依舊是一場雨也沒有下,所以為了維持這裡的景色也沒少下功夫。不管怎麼說織田信長也是執掌近畿的霸主,得有一個這樣的地方來舉辦某些活動。
我來到了一洞月亮門前,把守的警衛並沒有攔我,這裡屬於政務活動區域,我是可以到處走的。
「哦?」出了月亮門我就來到了花牆之外,正想向前面花廳那邊走,忽然餘光瞥見了身後有個人影。這裡屬於不礙眼的地方,因而有許多崗哨在這裡作著外圍的保護工作,而且這裡那些各人帶來的高級隨從也可以來,所以人來人往並不奇怪。不過這個人看穿著並不是原屬這裡的護衛,而且這時候同來的侍從們也都應該在前面統一接受款待,那麼這個人是誰,又在這兒幹什麼呢?
這是一個身姿極其雄偉的武將,穿著一身漆黑的鎧甲但沒有戴頭盔,腰間掛著一柄長大的太刀,光看尺寸就知道主人力量不凡。此刻他站在花牆邊的一孔荷花瓦葉窗前,專注地向裡面看著。
「喂,你在這裡幹什麼?」我來到了那個人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這裡還有這麼多的崗哨、侍衛,不用擔心出現什麼「後果」。
「啊!」雖然我的聲音不大但他還是受到了一定驚嚇,迅速轉過身露出了一張五十來歲老者的臉。我對這張臉並不陌生,他就是德川家的大將本多重次。「原來是諸星殿下,在下失禮了!」他神色一怔,隨後掩飾地說到。
「茶會還要有好一會兒時間,大人怎麼不去找地方歇歇!」我向前走了幾步,從剛才他站的那個地方向裡望去。
「呆的實在氣悶,我是個閒不住的人!」他向旁邊靠了靠,想要把我的注意力從那扇窗子引開,臉上的神色還沒有恢復自然。
「大人真不愧是克盡職守的楷模……」我嘴裡答應著他的談話,眼睛卻繼續透過窗子進行著搜尋。最後終於被我找到,原來這裡正是看著於義丸的最佳位置。
我這時終於想起,幼年時被遺棄的於義丸正是被眼前這位本多重次撫養的。史書上對於以武揚名的這位「鬼作佐」的記述,多是一些魯直的粗線條事件,真沒想到他還有著如此細膩的感情。不過於義丸畢竟是他養大的,會有這樣的感情原也並不奇怪。
「怎麼,大人在擔心於義丸殿下嗎?」我轉回頭看著他問到,語氣非常坦白。
「這……是的!」本多重次這個在三文原掩護德川家康撤退的勇士臉唰得一下白了,嘴唇抖了兩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他有非常重的心事,這不需要多少眼力就能看出來。
「我們到那邊走走,想得太多也沒有用!」我轉過身向池塘邊走去,這裡人太多什麼也沒法談。本多重次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後,此時高大的他即便身著鎧甲也一點都顯不出威武。「你的擔心我可以理解,但有時候對於有些事情我們是無能為力的!」我在一棵大柳樹下的巨石上坐了下來,巡視著面前的一方水面。
「於義丸殿下是我從小看著長起來的,他是個好孩子,一個有才能甚至可以說是天才的好孩子!」本多重次也望著池塘的水面說到,此時因為缺水比往年已經下降了三寸。「只是……這個孩子的命運實在是太坎坷了,一降生就被苦難糾纏著。但這實在不是他的錯,也不該由他來承擔啊!」
「某些事情我聽到過一些傳聞,儘管不是很清楚,但對於義丸殿下的境遇也是深表同情的!」我看到本多重次這個表現,心中沒來由的顫慄了一下。在內心中我總是把德川家當作潛在的敵人,按道理不應該對其中的任何人有什麼同情才對。「雖然不能提供多少實際的建議,但我個人還是覺得:就眼下方方面面的情況來看,於義丸殿下還是……還是早些離開德川本家的好!」
「是嗎?……既然您予州殿下都這麼看,那麼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了!」他先是迅速收回目光定定地看著我,好半天後才緩緩地點了點頭。「也許這次真是一次難得的契機,但是我心中還是對此事充滿了惶恐。那件事過去的時間並不長,我實在是怕……」
「你是怕他遭到信康殿下同樣的待遇,是這個樣子嗎?」我理解他的擔心,但這似乎並不太必要。「對於這件事我是無法提出切實的保證,內府殿下一旦下了決心的事情是誰也阻止不了的。但我覺得就現在的狀況來看,發生這樣事情的可能性非常之小。所以大人只要告誡於義丸殿下小心謹慎,應該不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請予州殿下指教,何以會有這種看法呢?」本多重次急急地問到,對這個問題顯然極為關注。
「內府殿下是個敏銳的人,於義丸殿下在德川家的處境他心知肚明!」我順手扯下了一片柳葉,因為天旱即便是在這池塘邊葉子也帶著一股病央央的黃色。「於義丸殿下不可能在大事上影響德川殿下,比如謀反之類的問題。因而內府殿下對他的細節態度反而不會在意,只是想通過一個有繼承權的人來牽制德川家而已。按理說我不該對你說這類的話,不過只要仔細想想的話,這個結果誰都很清楚。相反作為雙方彼此平衡的『籌碼』,壞大家不會為他撕破臉,好反而說不定有個『進一步』的機會。本多大人你可能覺得我這話很難聽,但事實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不敢指教兩位該怎麼做,不過大人卻可以用這話去寬慰一下於義丸殿下,不要過於的憂慮!」感覺話到這裡已經差不多了,我站起身準備回去。
「殿下語重心長,不知在下可否請求您一件事情?」本多重次呼一側身擋在了我的面前。
「大人請說,只要在下力所能及!」看到他略略顯得有些激動的表情,我已經大致猜出了他所要要求的事情,因而立刻答應了下來。這正是我希望的,何況還有「力所能及」的前言。
「殿下虛懷若谷海量雅藏,重次心中素來敬仰!」本多重次臉色變了兩變,忽然撲通一聲給我跪了下來。「於義丸殿下小小年紀,卻已經歷過了許多成年人也承擔不起的磨難。可歎我重次堂堂七尺空負勇力,卻是對他起不到絲毫幫助。此番公子能得到這個聯姻織田家的機會,我實在是又喜又怕,唯恐有什麼意料不到的變故。予州殿下名震海內賢德無雙,實為朝廷和內府殿下所倚重的第一重臣。我懇請殿下您能對於義丸殿下施以援手,重次在這裡叩謝了!」
「大人不可如此,我清氏愧不敢當!」我使勁兒把他往起拉,但是非常的不容易。「在下能力有限,不敢說一定能起到什麼作用,不然信康殿下(說著這個名字時我臉紅了一下,但本多重次低著頭沒有看見)也不會就這麼走了。不過今天大人既然托到了我這裡,那我一定會盡心竭力維護於義丸公子的周全!」
「謝予州殿下!」勇將本多重次聽到我這簡單的幾句話,既然雙目之中流出了幾滴淚水。
「不過有一句話,我還是要當面講清楚!」我忽然臉色一正,聲音中充滿無奈地說道:「據我揣測,於義丸公子最大的隱患,不在內府殿下而在德川家內部,而這樣的事我們這些外人是說不上話的。大人若想保得於義丸公子長久平安,主要的還是得靠你自己想辦法!」說完後我繞開他自己向茶會現場走去,留下本多重次一個人愣在那裡。
「德川家這塊鐵板,原來也是有裂縫的!」我向前緩緩走著,不禁微微笑了起來,卻看到森蘭丸正站在我剛才出來的那個月亮門外,探頭探腦地不知道在猶豫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