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 第一卷 第六十三章
    晏大夫趕過來的時候,梅長蘇已經服過了寒醫荀珍特製的丸藥,穿戴得整整齊齊站在屋子中間,等著飛流給小手爐換炭。見到老大夫吹鬍子瞪眼的臉,這位宗主大人抱歉地笑道:「晏大夫,我必須親自出去一趟,你放心,我穿得很暖,飛流和黎綱都會跟著我,外面的風雪也已經停了,應該已無大礙……」

    「有沒有大礙我說了才算!」晏大夫守在門邊,大有一夫當關之勢,「你怎麼想的我都知道,別以為荀小子的護心丸是靈丹仙藥,那東西救急不救命的,你雖然只是風寒之症,但身體底子跟普通人就不一樣,不好好養著,東跑西跑幹什麼?要是橫著回來,不明擺著拆我招牌嗎?」

    「晏大夫,你今天放我出去,我保證好好的回來,以後什麼都聽你的……」梅長蘇一面溫言賠笑,一面向飛流做了個手勢,「飛流,開門。」

    「喂……」晏大夫氣急敗壞,滿口白鬚直噴,但畢竟不是什麼武林高手,很快就被飛流象扛人偶一樣扛到了一邊,梅長蘇趁機從屋內逃了出來,快速鑽進黎綱早已備好停在階前的暖轎中,低聲吩咐了轎夫一句話,便匆匆起轎,將老大夫的咆哮聲甩在了後面。

    也許是有藥力的作用,也許是暖轎中還算舒適,梅長蘇覺得現在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腦子很清楚,手足也不似昨天那般無力,對於將要面對的狀況,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轎子的速度很快,但畢竟是步行,要到達目的地還需要一些時間。梅長蘇閉上眼睛,一面養神,一面再一次梳理自己的思緒。

    如果單單只是為了阻止,事情並不難辦,如何能鎮住底下的暗流又不擊碎表面平靜的冰層,才是最耗費精力的地方。

    大約兩刻鐘後,轎子停在了一處雍容疏雅的府第門前。黎綱叩開大門把名帖遞進去不久,主人便急匆匆地迎了出來。

    「蘇兄,你怎麼會突然來的?快,快請進來。」

    梅長蘇由飛流扶著從轎中走出,打量了一下對面的年輕人,「你穿得可真精神啊。」

    「我們在練馬球呢,打得熱了,大衣服全穿不住,一身臭汗,蘇兄不要見笑哦。」言豫津笑著陪同梅長蘇向裡走,進了二門,便是一片寬闊的平場,還有幾個年輕人正縱馬在練習擊球。「蘇兄,你怎麼會突然來的?」蕭景睿滿面驚訝之色地跑過來,問的話跟言豫津所說的一模一樣。

    「閒來無事,想出門走走,」梅長蘇看著面前兩個焦不離孟的好朋友,微微一笑,「到了京城這麼久,還從來沒有到豫津府上來拜會過,實在失禮。豫津,令尊在嗎?「

    「還沒回來。」言豫津聳聳肩,語調輕鬆地道,「我爹現在的心思都被那些道士給纏住了,早出晚歸的,不過我想應該快回來了。「

    「你們去玩吧,不用招呼我了。我就在旁邊看看,也算開開眼界啊。」

    「蘇兄說什麼笑話呢,不如一起玩吧。」言豫津興致勃勃地提議。

    「你說的這才是笑話呢,看我的樣子,上場是我打球還是球打我啊?」梅長蘇笑著搖頭。

    「那讓飛流來玩,飛流一定喜歡,」言豫津想到這個主意,眼睛頓時亮了,「來吧,小飛流喜歡什麼顏色的馬,告訴言哥哥。」

    「紅色!」

    言豫津興沖沖地跑去幫飛流挑馬,找馬具,忙成一團。蕭景睿卻留在梅長蘇身邊,關切地問道:「蘇兄身體好些了嗎?那邊有坐椅,還是過去坐著的好。」

    梅長蘇一面點頭,一面笑著問他:「謝弼呢?沒一起來嗎?「

    「二弟一向不喜歡玩這個,而且府裡過年的一應事務都是他打理,這幾天正是最忙的時候。」梅長蘇見蕭景睿邊說邊穿好了皮毛外衣,忙道:「你不用陪我,跟他們一起繼續練吧。」

    「練的也差不多了。」蕭景睿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我想在一邊看看飛流打球,一定很有趣。」

    「你不要小看我們飛流,」梅長蘇坐了下來,面向場內朝他的小護衛搖了搖手,「他騎術很好的,一旦記住了規矩,你們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兩人談話期間,飛流已經跨上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言豫津在旁邊手把手教他怎麼揮桿,少年試了幾下,力度總是把握不好,不是一下子把草皮鏟飛一塊,就是碰不到球,其他的人都停止了玩球,圍過來好奇地看,看得飛流十分冒火,一桿子把球打飛得老高,居然飛出了高高的圍牆,緊接著牆外便有人大喊大叫:「誰,誰拿球砸我們?」

    「好像砸到人了,我去看看。」蕭景睿站起身來,和言豫津一起繞出門外,不知怎麼處理的,好半天才回來。飛流卻毫不在意,仍是在場內追著球玩,不多時就把球桿給打折成兩截。

    這時其他來玩球的子弟們看天色不早,都已紛紛告辭,整個球場裡只剩下飛流一個人駕著馬跑來跑去,言豫津要換一個新球桿給他,他又不要,只是操縱著坐騎去踢那個球,以此取樂。

    「我還第一次見人玩馬球這樣玩的,」言豫津哈哈笑著走過來,邊走還邊打了旁邊的蕭景睿一拳,「不過小飛流的騎術不比你差哦,改天我要好好訓練訓練他,免得你以為自己打的最好,得意的鼻子翻天。」

    「我哪有得意過,」蕭景睿哭笑不得,「都是你單方面在妒忌。」

    梅長蘇插言問道:「牆外砸著什麼人了?要不要緊?」

    「沒有直接砸著,那是夜秦派來進年貢的使者團,馬球剛好打在貢禮的木箱上。我剛看了一下,這次夜秦來的人還真多,不過那個正使看起來蟑頭鼠目的,一點使者氣度都沒有。雖說夜秦只是我們大梁的一個屬國,但好歹也是一方之主,怎麼就不挑一個拿得出手的人來啊。」

    梅長蘇被他一番話勾起了一段久遠的記憶,目光有些迷離,「那麼言大少爺覺得,什麼樣的人才配勝任一國使臣?」

    「我心目中最有使臣氣度的,應該是藺相如那樣的,」言豫津慷慨激昂地道,「出使虎狼之國而無懼色,辯可壓眾臣,膽可鎮暴君,既能保完璧而歸,又不辱君信國威,所謂慧心鐵膽,不外如是。」

    「你也不必羨贊古人,」梅長蘇唇邊露出似有似無的淺笑,「我們大梁國中,就曾經出過這樣的使臣。」

    兩個年輕人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真的,是誰?什麼樣的?」

    「當年大渝北燕北週三國聯盟,意圖共犯大梁,裂土而分。其時兵力懸殊,敵五我一,綿綿軍營,直壓入我國境之內。這名使臣年方二十,手執王杖櫛節,只帶了一百隨從,絹衣素冠穿營而過,刀斧脅身而不退,大渝皇帝感其勇氣,令人接入王庭。他在宮階之上辯戰大渝群臣,舌利如刀。這種利益聯盟本就鬆散不穩,被他一番活動,漸成分崩離析之態。我王師將士乘機反攻,方才一解危局。如此使臣,當不比藺相如失色吧?」

    「哇,我們大梁還有這麼露臉的人啊?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呢?」言豫津滿面驚歎之色。

    「這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漸漸的不再會有人提起,你們這點點年紀,不知道也不奇怪啊。」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畢竟還是要長你們好幾歲的,聽長輩們提過。」

    「那這個使臣現在還在世嗎?如果在的話,還真想去一睹風采呢。」

    梅長蘇深深地凝視著言豫津的眼睛,面色甚是肅然,字字清晰地道:「他當然還在……豫津,那就是你的父親。」

    言豫津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嘴唇輕輕地顫動了起來,「你……你說什麼?」

    「言侯言侯,」梅長蘇冷冷道,「你以為他這個侯爵之位,是因為他是言太師的兒子,國舅爺的身份才賞給他的嗎?」

    「可、可是……」言豫津吃驚得幾乎坐也坐不穩,全靠抓牢座椅的扶手才穩住了身體,「我爹他現在……他現在明明……」

    梅長蘇幽幽歎息,垂目搖頭,口中漫聲吟道:「想烏衣年少,芝蘭秀髮,戈戟雲橫。坐看驕兵南渡,沸浪駭奔鯨。轉盼東流水,一顧功成……」吟到此處,聲音漸低漸悄,眸中更是一片惻然。

    豪氣青春,英雄熱血,勒馬封侯之人,誰不曾是笑看風雲,叱吒一時?

    只是世事無常,年華似水,彷彿僅僅流光一瞬,便已不復當日少年朱顏。

    然而梅長蘇的感慨無論如何深切,也比不上言豫津此時的震驚。因為這些年,和那個暮氣沉沉,每日只跟香符砂丹打交道的老人最接近的就是他了,那漠然的臉,那花白的發,那不關心世間萬物的永遠低垂的眼睛……根本從來都沒有想像過,他也曾經擁有如許風華正茂的歲月。

    蕭景睿把手掌貼在言豫津僵硬的背心,輕輕拍了拍,張開嘴想要說幾句調節的氣氛的話,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梅長蘇卻沒有再看這個兩個年輕人,他站了起來,視線朝向大門的方向,低低說了一句:「他回來了。」

    果然如他所言,一頂朱蓋青纓的四人轎被抬進了二門,轎夫停轎後打開轎簾,一個身著褐金棉袍,身形高大卻又有些微微佝僂的老者扶著男僕的手走了下來,雖然鬢生華發、面有皺紋,不過整個人的感覺倒也不是特別龍鍾蒼老,與他五十出頭的年齡還算符合。

    梅長蘇只遙遙凝目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了過去,反而是言豫津站在原處發呆,一步也沒有邁出。

    「言侯爺這麼晚才回府,真是辛苦。」梅長蘇走到近前,直接打了個招呼。

    言闕先是國舅,後來才封侯,雖然侯位更尊,但大家因為稱呼習慣了,大多仍是叫他國舅爺,只有當面交談時才會稱他言侯,而他本人,顯然更喜歡後面那個稱呼。

    「請問先生是……」

    「在下蘇哲。」

    「哦……」這個名字近來在京城甚紅,就算言闕真的不問世事,只怕也是聽過的,所以面上露出客套的笑容,「久仰。常聽小兒誇獎先生是人中龍鳳,果然風采不凡。」

    梅長蘇淡淡一笑,並沒有跟著他客套,直奔主題地道:「請言侯撥出點時間,在下有件極重要的事,想要跟侯爺單獨談談。」

    「跟老夫談?」言侯失笑道,「先生在這京城風光正盛,老夫卻是垂垂而暮,不理紅塵,怎麼會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跟老夫談的?」

    「請言侯爺不用再浪費時間了,」梅長蘇神色一冷,語氣如霜,「如果沒有靜室,我們就在這裡談好了。只是戶外太冷,可否向侯爺借點火藥來烤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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