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國所需貨物大多產自我國,如書籍、銅錢、字畫、瓷器、錦布、絲綢、紗帽等等,與倭國交易比之呂宋琉球高出數倍,獲利豐厚。而倭國本土,只有刀、劍、硫磺等少數貨物能與我朝交換,其餘的只能以白銀支付。我國金銀短缺,倭國大量金銀的輸入,可以有效緩解百姓用銀的需要。另外,金銀乃世界通用之貨幣,自有其價值,對於國家的資本原始積累大有裨益。是以,與倭國通商利國利民,應酌情扶持,大力推廣……」
「解海通商,拋卻自閉之狹隘觀念,大力發展水軍,鼓勵百姓從事商貿,發展工商業,是強民富國的根本,不容有輕視懈怠之心。民智不開,教化不通,社會難有進步,對百姓的教育,應頒入國策,廢除無用的八股,設立多種教育制度,培養各方面專供的人才,廣開選官之途徑,設立專門的教育機構……」
「司法為公,三司分立,抓捕、審判、監察,各司其職,各位掣肘,集權於上,加強對百官的監管……」
「重視農耕,發展大型農業,東南富商金少凰獻出的良種,要高度重視,在全國範圍內大力推廣……」
……
夜已經很深了,青夏放下手裡的卷宗,揉了揉太陽穴,輕輕的吐出一口氣,靠在椅背上,緩緩的閉上了眼睛。白日裡,花溶月看到金少凰的玉珮之後,沒有說什麼,轉身就帶著眾多馬賊離去,青夏不想再去考慮這裡面的原因,她很願意相信,事情真如金少凰所說的那般簡單,他們只是因為有商業來往故而關係比較親切。然而,潛意識裡,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縱然西北馬賊和金少凰有多麼好的交情,花溶月也不可能完全無視北秦的指令,畢竟,若是惹怒了秦之翔,北秦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西北馬賊雖然實力雄厚,但畢竟只是一隻流軍,沒有強大的後方補給,只靠凌掠和做傭兵生意,是很難和一國大軍抗衡的。
更何況,她的腰間還懸掛著和金少凰一樣的玉珮,區別只是花溶月的那塊玉珮上雕刻著的,是一匹戰馬罷了。
這些人,絕對不止是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青夏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一直盤踞在心頭的疑惑,也許,只要找到金少凰,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也就明白了。
她放下手中的小狼毫,站起身來活動一下筋骨,大帳的簾子被風掀開了一角,一陣濃郁的肉香突然傳了進來,青夏抽了抽鼻子,抬腳就走出去。營地裡的士兵們在各司其職,巡邏站崗,井井有條,樂松還在伙房裡做飯,他要負責一個月的全軍伙食,沒有助手沒有人幫忙,是以已經很晚了,仍舊在廚房忙活著。
大營後面的一處空地上,有微弱的火光,青夏繞過層層大帳,就見一處空曠的沙地上,一個清俊的男人姿態瀟灑的坐在那裡正在翻烤野味,順風而來的,是令人留口水的香氣。
青夏走過去,隨意的找個地方坐下,一身青白相間的棉袍子在冷冷的月光之下泛著悠悠的光澤。她眼睛盯著篝火,淡淡的說道:「還以為你跑到哪裡去了,原來跑到這裡來偷食。」
楚離一身黑色長袍,沒有過分張揚的圖案,只在袖口衣角繡著一隻隻暗紋的黑色大鷹,他繼續翻烤著手上的野味,淡笑著說道:「鼻子倒是好使。回來的路上抓到兩隻野兔,不想讓樂松拿去糟蹋,你運氣好,能嘗到我的手藝。」
青夏嗤笑道:「誰讓你趕走廚子的,這叫自作自受。」
楚離不服氣的哼了一聲,也不作答,架子上的香氣越來越濃,兔肉已經呈金黃色,不斷向下滴著油,看起來十分誘人。青夏的鼻翼動了一下,深深的吸了一口,讚歎的說道:「楚離,沒想到你還有這個本事,這些年到哪拜師學藝去了?」
楚離嘴角牽起,不知為何,笑容竟顯得有些苦澀:「離開白鹿原之後,我就拜了宮裡的御廚為師了。」
青夏一愣,突然想起當日在白鹿原地壑下自己烤的那只白色小獸,楚離當時自己動手,烤的半生不熟,手藝十分拙劣,自己還跟大黃一起笑話他,一晃眼,都已經過去五六年了。
突然之間,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有些莫名的情緒梗在喉間,讓呼吸都越發的困難了起來。
「好了。」楚離輕笑一聲,拿起架子撕下一隻兔子腿,青夏剛想動手去接,楚離卻擋住她的手說道:「等等邊說著,一邊左右手的來回顛倒,不斷的吹著氣。過了好一會,才遞給青夏,說道:「好了,能吃了,小心燙嘴。」
青夏撕下一小塊肉,放進嘴裡,只覺得香而不膩,外酥裡嫩,十分可口,笑的瞇起了眼睛,伸出滿是油膩的手豎起大拇指,嘴裡含著肉,含含糊糊的說道:「好吃。」
楚離聞言很是開心,說道:「那就多吃點。一邊說,一邊掏出小刀,將另一隻兔子腿切成小片,放在架子上用小火溫著。
青夏看了他一眼,疑惑的問:「你怎麼不吃?」手機看訪問a
楚離一笑:「我看著你吃就行。」
青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板著臉,若無其事的說道:「看著我吃你就飽了?」
「嗯,」楚離很老實的點著頭,眉梢一挑,說道:「不過你別誤會,可不是因為什麼秀色可餐,實在是剛才晚宴上已經吃的撐破了肚皮。」
「懶得跟你鬥嘴。」青夏白了他一眼,繼續埋頭苦吃,樂松晚上做的飯實在叫人難以下嚥。楚離這個法子明著看實在懲罰他,實際上卻是在懲治全軍的人,樂松被大家厭惡的同時飽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可憐的傢伙突然意識到一句老話的正確性,整日神神叨叨的叨念著: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青夏很快就吃下了半個兔子腿,沙漠裡的兔子比林子裡的更香美些,她放下兔肉,拉過楚離的袍子就擦起手來,楚離見了,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就往回搶袍子,大聲叫道:「你幹什麼?喂!你這女人……」
青夏挑釁的看了他一眼,示威一樣的拍了拍手,眼睛裡滿是找茬的神色,嘴角卻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好在衣服是黑色的,除了有些皺,也看不出什麼來,楚離鬱悶的瞪了她一眼,嘟囔道:「算我倒霉。」
大漠的夜裡總是很美的,月亮彷彿就掛在伸手就可觸及的地方,又大又圓,黃燦燦的一輪,天上有微薄的雲彩,來回的搖曳飄蕩著,沙漠皚皚,在月光下彷彿是北地的雪原。青夏抱著膝,紅紅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有一種難言的美,歲月似乎並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怎樣的足跡,多少年了,那雙眼睛仍舊是那樣的清澈,閃動著智慧的光芒和銳利的華彩。
楚離側著頭看著她,突然問道:「青夏,你會厭惡我嗎?」
「晚上往回走的時候,我的人馬遇見了一隊遷移的匈奴百姓,大約有二百多人吧,我們還沒有動兵器,那隊伍裡的男人就揮著刀衝了上來,一個男人一邊跑還一邊大喊,說吃人的魔鬼來了,讓他的妻兒快跑。南楚的黑龍旗現在就如同死靈的骷髏旗一樣,人見人怕,如避蛇蠍。」
青夏轉過頭去,看著男子的眼睛,淡淡的說道:「你在乎這些嗎?」
「應該是在乎的吧。」男子雙眼望著前方,深深的呼了口氣,說道:「就算以前不在乎,現在也在乎了,其實這個世上,沒有人願意生來就被人厭惡的,只是很多時候,我身不由己。」
青夏低下頭,緩緩說道:「我知道,你這一次為了救我,殺了很多人。」
「我別無選擇,」楚離沉聲說道:「我已經盡量隱蔽行蹤,甚至為了減少傷亡而晝伏夜行,可是匈奴人人皆兵,就算是老弱婦孺也不肯低頭,他們都是骨力阿術和燕回的探子,四處探查我的下落行蹤,就算我有意避開他們,他們也要找上門來,一旦大車靠近,就丟掉糧刀拿起鋤頭鞭子,做出一副老實巴交的平民的樣子,我們轉身離去,就會有斥候和探馬大規模的跟蹤。若是讓骨力阿術燕回等人察覺我帶大軍進入大漠,不但你我要命喪西北,他們更會趁機去攻打南楚,到時候,我大楚的子民,也許就要面對同樣的下場了。」
青夏輕輕的咬住下唇,空曠的大漠上突然飛過一隻寒鴉,聲音沙啞的,帶著破碎的痕跡。
「戰爭就是這樣,最先被戰火波及的永遠都是無辜的百姓,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立場,各自有各自要去保護的人,你無須太掛懷,亂世人命不值錢,這就是命。」
楚離輕輕一笑,聲音低沉,好似初春的堅冰沉入水底,漸漸冰冷的融化一般:「是啊,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楚離?」青夏眉頭一皺,神色凝重的望著他,疑惑的說道:「你怎麼了?這不像是你該說的話。」
楚離深深的呼吸,然後沉重的吐氣、歎息,聲音微微帶著一絲苦澀,緩緩的說道:「小的時候,我怨恨母后,怨恨父皇,恨他們為何那樣寵愛二弟卻輕賤我?那種恨意隨著我的長大,漸漸融入我的骨血之中,在東齊的那十年裡,我無日無夜不在暗暗發誓,發誓總有一天要將所有欺辱我的人都踩在腳下,用更加狠毒一千倍,一萬倍的方式去羞辱他們。後來,我終於做到了,雖然失去了很多,但是我還是做到了,從此以後,再也沒人可以欺負我,可以瞧不起我。但是還沒來的及開心,就讓我發現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局,我曾經最最嫉妒的二弟大罵著說他是怎樣的嫉妒我,他恨母親不公平,把所有的機會都留給我。我曾經所有的恨,突然就變得那樣的可笑和滑稽,被我深深痛恨著的人,原來就是一步一步引我走上這個王位的人。」
楚離解下腰間的酒囊,拔出塞子,仰頭喝了一口,繼續說道:「我安慰自己說,或許,母親是愛我的吧,不然怎會用生命作代價來讓我登上王位都不肯吐露真言?可是,這樣的愛太沉重,也太血腥了,人生中多少次,我都險些死在這樣的愛裡面。當初在齊皇宮,不止是齊安,我登上太子之位之後,來自南楚我那幾個兄弟的暗殺數不勝數,若不是我在一群男寵之中獨獲肖太后的青睞,我可能早就死在東齊了。那個時候,我才不過十六歲,而蕭太后已經年過半百了,直到現在,每次想起她那身臃腫肥胖的贅肉,我還是忍不住想要一口吐出來。」
楚離的目光突然變得陰狠,他手指泛白,狠狠地抓緊那只酒囊,面色鐵青,雙眼之中,彷彿燃燒著一團團火焰。
「我總想將當初的那些事忘了,只要有人提及被我知道,也定會毫不容情的將他斬了,可是漸漸的,我才知道,真正記著的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我恨當時那個懦弱無能的自己,恨那些恥辱下賤的日子,可是我別無他法,四面都是懸崖和冷箭暗算,我孤身一人,毫無外力相助,既無根基,又無背景,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外人說我性格喜怒無常,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害怕,害怕失去,害怕失敗,害怕一無所有再去過曾經那樣的日子,沒有經歷過的人也許永遠都不明白,真正的卑賤不是貧窮不是低下,而是沒有尊嚴。」
「楚離,」青夏嗓音有些沙啞,她伸出手去,想去牽住楚離的手,卻被他躲開。
男人轉過頭來,雙眼定定的看著青夏,一字一頓的說道:「青夏,我比不上他,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最該被信任的時候,在你身邊的人永遠不是我。這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有資格和我來爭你,因為他在,所以我甘願退出成全你們,可是現在,他不在了,我卻仍舊照顧不了你。」
青夏輕輕的咬住下唇,緩緩的吸了一口氣,伸出手去,固執的握住楚離的手,輕聲說道:「你沒有找到巫醫族的大長老,對嗎?」
楚離沉重的點頭,面容滿滿的都是懊惱和自責,他的聲音低沉,沉重的說道:「我沒用。」
「楚離,你別這樣,」好似一波波的海潮洶湧的襲上她的心頭,她緊緊握住楚離的手,輕輕的搖頭,「經過這麼多事,我們之間不該再說這些話了。這些年來,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又怎能算得清?我從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五年來,我沒有孤零零的死在大漠裡,反而可以死在你的身邊,已經是老天對我的照顧了。別再為我輕易涉險,好不好?」
青夏突然燦然一笑,眼神明亮的說道:「我現在身康體健,不知道活的有多好,怎麼會死呢?我會一直活下去,我還要看著你統一天下,囊括四海,收復四夷,威震海內,我還要跟在你的後面去看你建立不世功業,我還有那麼多的心願沒達成,怎麼會死呢?」
青夏緩緩的張開雙臂,伏在他的胸前,抱住他的腰,聲音柔軟的緩緩說道:「我不會死的,絕對不會,我會睜著眼睛等著那一天,你放心吧。」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他光芒耀眼、超凡脫俗、擁有常人所夢想的一切美好,遇上一個,就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然而,遇上兩個,就是最大的不幸。
夜涼如水,有冰冷的風吹進遠處的大帳,吹散了書案上厚厚的卷宗,只見那密密麻麻娟秀的小字扉頁書著四個稍大的字:政略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