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府夜宴之後,已是深夜,謝絕了金家的留客,青夏一行回到了都督府。好說歹說擺脫了東方玉兒的糾纏,青夏回到房裡,換下身上滿是酒氣的衣服,穿著一身清淡素雅的淡藍色長袍,就向楚離的房間走去。今日的一切,看似輕描淡寫,但是獲利不可謂不豐,一舉削去金家十分之八九的利潤,這一點,就連青夏事先都沒有想到。有了金家的財力,對於整個全盤部署都將大有裨益,一些細節也需要修改,離出發只剩下不到二日,他們需要在這兩日間安排好一切,並選好得力的人手駐守東南。
剛走了沒兩步,就撞見瑾瑜端著一盆熱水急急忙忙的走在迴廊上,青夏出聲叫她,卻嚇得瑾瑜一驚,回過頭來時,臉色都已經蒼白。青夏見了笑道:「幹什麼?見了鬼了?」
瑾瑜連忙搖頭笑道:「這麼晚了,大人還不休息嗎?」
青夏說道:「有點事,要和你們主子商量。」一邊說著,一邊向楚離的房間走去。
瑾瑜見狀,連忙伸出手來拉住青夏的衣袖,陪笑著說道:「已經很晚了,陛下已經睡下了,大人有什麼事還是明天再說吧。」
「睡下了?」青夏音調頓時有些微揚,轉過頭來皺著眉頭向瑾瑜看來,沉聲說道:「那你這盆水是打給誰的?」
瑾瑜面色有些尷尬,但還是強顏一笑,說道:「奴婢是打給自個的。」
「是嗎?」青夏說道:「你的房間不在這邊,既然是打給你自己的,何必往這邊走?」
「大人……」
青夏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就繼續往前走。
「大人,你何必呢?」瑾瑜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聲音裡帶著淡淡的無奈,讓青夏的腳步頓時一滯。「大人,奴婢知道你是不同的,但是,也僅僅是不同而已,陛下他,畢竟是皇帝啊!」
青夏深深的吸了口氣,隨即越發的挺直了背脊,向著楚離的房間走去。
剛剛走到門口,女子的聲音就緩緩的傳了起來,青夏的腳步不由得一頓,只聽女子悲慼著說道:「芊茹自知身份低微,敗柳之姿,難侍君子,沒資格在公子跟前服侍報恩,明日就會自行離去,終生供奉公子長生靈位,以報公子再生之恩。」
男人沉吟了半晌,終於沉聲說道:「你放心,我會給你一筆錢財,保你後半生無憂。」
女子苦澀一笑,道:「我已經受了公子的大恩,怎能再腆顏接受公子的財物。」
「你一個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身無分文,最後還不是落一個和之前一樣的結果?你又何必固執?」
女子突然低低一笑,說道:「看來公子是誤會了,芊茹並不是怕淪入風塵,被人玩弄,實際上在進入海禮部之前,我就是靠賣笑為生。我不怕做妓女,我怕的只是怕離開海市,遠赴異鄉。我的父母前年被惡霸在街頭活活打死,只剩下一個還在讀書的弟弟,我在這裡,雖然他厭惡我瞧不起我,但是最起碼我可以給他錢供他讀書,不會讓他餓死,若是我走了,他一個文弱書生,又該如何為生?公子的好意芊茹心領了,大恩大德,永記於心。」
女子跪在地上,說完,就掙扎著想要站起身來,誰知略略一動,登時牽扯背上的傷口,低聲的痛呼一聲。楚離眉頭一皺,沉聲說道:「你受了傷,我找人來給你看看。」
女子搖了搖頭,說道:「皮外傷罷了,無需公子操心,芊茹告退。」
說罷就退出了房門,楚離哎了一聲,就追了出來,誰知剛一出門,就看到青夏站在門口,神色頓時尷尬了起來。
「你,這麼晚了,有事嗎?」
青夏面容沉靜,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的情緒,只是沉聲說道:「有一些通商細節和出兵的方略要同你商量。」
楚離神情間有些恍惚,但很快就收斂了神色,默想了想正色說道:「你今天也累了,有什麼事還是明天再說吧,你先去休息吧。」
夜晚的風像是冰涼的水,一層一層的澆在青夏的心上,她站在竹影疏落的迴廊上,冰涼如水的月光淡淡的灑在她的身上,像是籠上了一層透明的薄紗,漸漸的將她的呼吸勒緊。青夏緩緩的點了點頭,說道:「哦,既然這樣,你先忙吧,我先回去了。」
青夏轉過身去,步子似乎也比來時的沉重了些,一身藍色的長袍穿在她的身上,顯得是那般的消瘦和單薄。楚離眉頭突然皺緊,兩步上前就抓住了她的手,攔在前面,眉色間微微有些難掩的心疼,聲音低沉的說道:「青夏……」
青夏抬起頭來,微微揚聲:「怎麼了?」
楚離雙眼漆黑,有暗暗湧起的光在裡面凝聚,夜風撩起他烏黑的墨發,紛紛揚揚的打在青夏蒼白的臉上,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早點睡。」
指尖瞬間變得冰涼,裡面的血脈都是那般的寒冷,青夏木然的點了點頭,苦澀一笑,說道:「你也是。」
兩側的花樹淡淡的播撒著濃郁的花香,一排青翠欲滴的竹子在空氣裡散發著新鮮的味道,和著遠處湖泊裡偶爾露出頭的錦鯉,一同裝點出一幅夜色下最靜謐的畫卷。女子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長廊的盡頭,一個轉折,就不見了蹤影。楚離一直站在原地望著她,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青夏站在假山的台階上,北極冰冷的靠在山石上,這八月的晚上突然間也顯得那般的清冷。天邊的月亮清涼一彎,今天是八月十三,再有兩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青夏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在敦煌,在一處乾淨的客棧裡,竟然還吃到了月餅,現在想想,那所謂的客棧老闆小二,都是楚離安排好的人吧。
他傾盡全力來滿足自己的那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萬里迢迢的守護著自己這個早就該死去的靈魂,以他帝王至尊能做到這一點已是遍尋塵世無人能及,自己還能奢求什麼呢?況且,又哪裡還有奢求的資格?青夏微微揚起頭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都督府的東北一側,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宮燈一盞一盞的點亮,即便不回頭,青夏也知道是誰深夜來訪。只是,她卻不願意去看,也不願意去想,只是青衫墨發,緩緩的走進那一片黑暗之中。
東北方,是原大廈宮太醫署辦公的地方,至今,大廈宮雖然已經改名為都督府,但是太醫署仍舊有官員在這裡駐留,名義上是青夏的私人醫生,其實不過是一個名目罷了。青夏女扮男裝,怎可隨意召見太醫,是以入住幾個月,太醫署也一直是名存實亡,沒想到,竟然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青夏掩住房門,書案上密密麻麻擺放著堆積如山的卷宗,一盞昏暗的青燈靜靜的燃著,偶爾爆出一絲火花,被上面的香頜攏住,有著好聞的百合香氣。
青夏坐在書案前,突然深深的吸了口氣,拿起一卷文書,提起筆批注了起來。
月光如水,閒雲薄霧,竹影稀疏,遠山如黛,飄渺入畫,鳥雀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第二日,府中無事,清晨的陽光早早的撒進房間,青夏揉了揉通紅的眼睛,看著草擬好的通商法案的最終完整版,嘴角淡淡一笑,總算能在離開之前整理好一切,只要一切都上了軌道,將東南富商都拉下水,一切就算是正式開始運營,再也不用怕會出什麼大的紕漏。
她微微伸了個懶腰,洗了把臉,就抱著卷宗去找楚離。
楚離沒在房裡,正好看到樂松,樂松笑呵呵的跟青夏打了個招呼,一口一個大人叫的十分恭敬。青夏笑著說道:「楚離呢?我找他有事。」
樂松說道:「陛下正在飯廳呢,岳將軍剛剛離開。」
青夏聞言眼睛一亮,說道:「岳將軍?南疆邊軍的岳將軍?」
樂松點頭道:「就是他。」
青夏哦了一聲,就往飯廳走去,只見楚離松綠長袍,正坐在正廳上喝著茶。青夏走過去,也不吃飯,將厚厚的一疊書卷放在桌子上,說道:「吃飽喝足了,開始工作。」
楚離放下茶杯,說道:「喝個茶也不讓人安生,先去吃了飯再說。」
青夏皺眉到:「你自己的事情也不勤力一點,時間不多,我下午還要到海市港口去一趟。你先坐著,我說你聽。」
青夏清了清嗓子,說道:「眼下最要緊的三件事就是組建水師,制定稅法,和控制來往的交易額。我已經在清遠,松戶,壺子口建立了三個造船廠,並且在當地組建了三隻水師。只是水師的將領必須是我們信得過、用的動、站得穩的人,你選出得你信任的六個人,實行輪換制,三方制衡,才能萬全。另外就是制定稅法,制定稅法、稅率、稅種、監察稅收之責一定要交給盛都的戶部、收稅、繳稅交給海市的司禮監,互市訴訟、海市訴訟、稅收訴訟由海市刑部處理,但是海市刑部的官員需要降職,暫時都定位四品一下,遇到大的無法當時決斷的事宜就要上交給盛都刑部來統籌。還要派幾個忠心的下屬專職監察之職,以防有人玩忽職守或者監守自盜。
另外,交易稅賦可按當年國情、雙方意願、貨物交易額、本次交易量和各地特有產品關乎國計民生的產品劃分出一部分由海市都督府直接收納,無需上交盛都再由朝廷撥返,這樣不但省卻了收繳運輸的麻煩;還可以使海市官員和富商更為擁戴解海通商,只有讓他們嘗到甜頭,才能不遺餘力的推行,不至於陽奉陰違,壞了大事。再者通過稅賦對不同商品的徵收分成,引到地方官府發展相應的產品貨物,提高百姓居民的積極性,擴大收入。權利應該適當的下放,分攤給海市的官員和富商,權作制衡,我們只要把握住全局,做好監察和統計工作,就等於把住了船舵,任他風浪再大,這方向也不致偏了。
青夏一口氣說完,微微覺得有些口乾舌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打開文件,遞給楚離說道:「這是我做好的未來五年的通商計劃,各國的財力兵力、監察處、稅務司的人員負責制度,港口的選派,先後的開放寬度,水師的輪換方式和一些我比較新屬的官員。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和想法,還不夠周到,其餘的,可以在未來的實踐中慢慢充實,官員的選派也最終要看你的想法。你過目一下吧。」
厚厚的一沓白紙,足足有一尺多厚,楚離的面色登時有些凝固,他接過那慢慢的都是淋漓墨跡的紙張,沉吟了半晌,緩緩說道:「你昨夜一夜沒睡吧?」
青夏一愣,隨即搖頭說道:「已經做了三個多月了,你先看一下吧,時間不多了,若是有問題我可以馬上修改。」
楚離一笑,說道:「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吧,不吃飯哪有力氣做事。」手機看訪問a
青夏心情豁然有些開朗,雖然雙眼裡仍舊滿是血絲,但是仍是很開心,她站起身來,說道:「好,我一邊吃你一邊看。」
瑾瑜盛了碗小米粥給她,裡面混合著蓮子和百合的香氣,只是聞聞就讓人食慾大振。青夏坐在飯桌旁吃飯,楚離就在一旁翻看文件,今天陽光很好,並不如何炎熱,再加上屋子裡有冰盆,涼爽宜人。
青夏仍舊是昨晚的那一身藍袍,頭髮都沒如何梳理,低著頭不小心肩頭的長髮就垂了下來險些掉在碗裡。楚離坐在一旁,手疾眼快的一下撩起她的長髮,笑道:「瞧你那個樣子,真是越來越像男人。」
青夏轉頭怒視他,剛要還嘴,楚離的手指卻突然一僵,突然微微伸展,就觸碰到她柔嫩的臉頰,然後,竟然不再縮回去,而是輕輕的摩挲了起來。
青夏的肌膚頓時一陣戰慄,瑾瑜等下人失去的全都退了下去,房間裡很靜,,只剩下青夏和楚離兩人。楚離的眼神很深,像是寬廣的大海,青夏曾經也覺得秦之炎的眼神像是大海,可是此刻看來,竟是不同的。秦之炎的眼神總是風平浪靜,無波無瀾,是安寧且舒緩的。而楚離卻充滿了濃烈的漆黑,讓人想像不到裡面到底掩藏了怎樣的鋒芒,彷彿是巨大的漩渦,是那般的激烈卻又內斂,有著翻江倒海的波浪,只要一頭栽進去也許就會是粉身碎骨的天旋地轉。
然而,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竟已經深陷了那麼深?
前路遙遙,伸手不見五指,就像是當初他送她出嫁的那個夜晚,天空中招搖著看不見的黑色靈幡,無不在預示著未來的坎坷,只是身在局中的人看不到罷了。
楚離手掌溫暖,帶著成熟男人的厚度和堅韌。從什麼時候起,那個被自己欺負,和自己打架對罵的男子,已經成為了君臨天下的一代帝王,他掌中所握的,又怎會是一個女子漸漸老去的素顏?萬頃江山,乾坤權柄,金銀利祿,美女如雲,都不過在他的彈指一揮間,而自己,又算得了什麼?可是即便這樣,即便是深知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即便是身負著幾乎可以撕裂心肺的內疚和負罪,她仍舊是有些無法抑制,如果可以,真的想義無反顧,真的想……
「陛下!」門外突然響起了一個急促的聲音,瞬間驚醒了室內的兩人。
楚離收回了手,整頓神情,沉聲說道:「什麼事?」
門外的黑衣衛見了青夏似乎有些踟躕,半晌才猶豫小聲說道:「芊茹姑娘走了,聽說,又被海妓館的人帶走了。」
「什麼?」楚離眉梢一揚,猛地站起身來,膝蓋上一尺多厚的文件唰的一聲全部落在地上,飄飄蕩蕩白花花的一片,像是一群蹁遷破碎的蝴蝶,楚離頓時上前一步,一腳踩在兩張白紙上,皓白的靴子邊上,還有女子娟秀小巧的字跡:水師艦隊分為北海、東海、南海和內海四個艦隊以相互制衡的辦法、以及在金陵、成泰……
「不是讓你們好好照看的嗎?怎麼還會被人給放跑了?」楚離面色凝重,雙眉緊鎖,帶著可怕的怒意。
那名黑衣衛下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啟稟陛下,今天早上芊茹姑娘的弟弟找上門來,陛下又不便露面,夏大人又吩咐過了,我們……」
楚離眉梢一挑,轉過頭來,想了半晌,聲音微微有些低沉的說道:「你吩咐過了?」
青蝦點了點頭,說道:「是,昨晚回府之前,我就命人去找她的家人。她畢竟是外人,有她在府內,你昨晚整夜沒有卸妝,況且我們後天就要啟程,事情千頭萬緒無暇他顧,我不覺得讓她被家人帶走有什麼不妥。更何況,金家畢竟是世家大族,就算在宴上金少凰不說什麼,但是我們當街折辱金家大少爺畢竟是落了金家的臉面,事後若是還一直護著那名女子,不免會使人說都督府仗勢欺人,通商一事即在眼前,不能因小失大,和東南氏族生出嫌隙。再者,金少凰是聰明人,我想他也不會因為他兄長就與我們過不去,所以,即便是讓那名女子回家,也不會有人去為難她。」
楚離突然冷冷一笑,說道:「你想的倒是周全,你沒聽到嗎,她現在被帶到海妓館去了,這就是你說的沒有人會為難她?」
青夏面色不變,說道:「金家的人不會再去騷擾她,我更沒有這個必要,她這個時候回到海妓館,那就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必定是她自願回去的。」
楚離面色陰沉,雙目緊緊的逼視著青夏的臉孔,沉聲說道:「自願?你認為有女人會自願回到那個地方?」
「世界上不可思議的事情何止萬千?她身無長技,又不能吃苦,不事生產卻還帶著一個除了會寫幾篇人牙慧的的窮酸文章之外一無是處的弟弟,不去出賣色相還能如何?金少游當初為她贖了身,我又廢除了海禮部的那條規矩,她已是自由之身,卻仍舊回去,就說明她覺得那樣可以更好的生活,你又何必多管閒事呢?」
楚離眉頭越皺越緊,口氣微嘲的說道:「我沒想到,你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有何不可想像?」青夏略略揚眉,凌然說道:「各人的路都是各人走出來的,被生活逼到窘迫極處的可憐女人無數,有人肯放下身段操些賤業,出賣體力辛苦勞作以賺取錢財生存,有人卻要出賣肉體來換取金銀,誰人沒有一把辛酸淚,我沒有那麼多的功夫去可憐他人。你若是同情她,不妨將她買回來,金銀綾羅的養著,也好過這般焦躁。」
楚離看著青夏,方纔的柔和漸漸隱去,面色一層一層被寒冷覆蓋,終於,他冷淡的一笑,說道:「好,你說的對,我現在就去把她買回來。」
說罷,一拂衣袖,轉身離去。
青夏衣衫單薄的站在大廳裡,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明晃晃的,可是卻生生讓她打了個寒戰。瑾瑜跑進來,看到青夏面白唇青的樣子,一時竟然不敢上前。
陽光漸漸偏西,蒼白倔強的女子終於輕輕的咬住下唇,緩緩的蹲下身子,將那些散亂一地的書稿一張一張的撿起來,光影稀疏,照在她的身上,斑駁楚楚,越發顯得肩膀消瘦,瘦骨伶仃。
那一天,東南大都督夏青迷上一名海妓館妓女,並將其買回府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海市城的大街小巷。那些之前還在疑惑夏都督不好女色的世家大族登時心思又活泛了起來,各種宴會的帖子一瞬間如雪片一般紛至沓來。
青夏傍晚時分從海市鹽商的宴會上回來,又順路去了一趟海禁開市處,和一眾大小官員商討稅法的事情,以青夏對先代稅法的瞭解,所草擬的法案已經幾近完善,任這些文武百官累死也無法望其項背。說是討論,其實就是青夏佈置好以後的事情。她見一名由南楚調配而來的官員很是年輕實幹,為人也機警,就將大部分的事情都交代給他,做了妥善的安排。
回到府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她在晚宴上喝了很多酒,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騎馬走了這一會,不免胃部開始翻騰。剛剛走到小池塘處,胃裡突然開始翻江倒海的噁心,腳步發虛,她手扶在假山石上,難受的嘔吐了起來。
宋楊站在她的身後,聞聲就停了下來,忽見廊上有兩個小丫頭走過,一人提著一隻水桶,裡面熱氣騰騰。就攔上前去,要拿過她們的水桶。誰知一個小丫鬟卻為難的說道:「這是樂松大人命我們拿去給舒和院的芊茹姑娘的,要是晚了,恐怕……」
「住嘴,讓你給我就給我,說什麼廢話!」宋楊連忙打斷兩個小丫鬟的話,生怕被青夏聽見。
小丫鬟怯生生的將木桶交給宋楊,宋楊提了一桶,轉過身去,誰知剛走到小池塘處,卻早已沒了青夏的身影。宋楊微微一愣,面色不免唏噓起來。
青夏一個人緩緩的走著,腦袋發脹,酒氣上湧,週身都很累很難受。這幾個月來,她還從來沒有喝醉,哪怕自己酒量並不好,哪怕面對再多的人勸酒,她都很有節制的控制著自己。可是今天,不知為何,她卻真的想一醉方休,她很累,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在叫囂著自己的疲倦,如果可以,真的想長眠不醒,再也不用去面對那些不可言說的心事。
前面就是竹影滔滔的竹林,旁邊有一泉清池,後面就是今日都督府最為熱鬧的舒和院。
青夏扶著一株竹子緩緩的坐下,面對著一池清水,身後就是燈火閃爍的舒和院落,她的心突然就寧靜了下來,似乎飄到了很遠,想起了很多。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想起了那個黑暗無光的地窖,父母的屍體在一旁漸漸的腐爛,發出惡臭,自己的哭聲漸漸沙啞,一日一日的等待著那不知何日才會降臨的光明。她想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孤兒院,想起那個噁心齷齪的老院長,想起那間漆黑裡透著令人嘔吐的味道的小黑屋。想起了流浪的街頭,萬家的燈火,還有天橋底下的那個單薄瘦弱的小孩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哇哇的大哭。還有,還有,艱苦的訓練當中,自己營養不良的身體和女孩子天生的體質讓她所受的辛苦,在每一個大家都入睡的夜晚,她仍舊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訓練。長跑、攀巖、射擊、搏鬥、耐力、抗擊打、忍痛能力、她孜孜不倦的學習,學習一切的防禦和攻擊,爭取做到最好的決心像是一隻瘋狂的毒蛇,日日夜夜啃噬著她的心,哪怕是在非洲的叢林,在阿富汗的山區,在沙漠無人地帶,她都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
只因為,那樣艱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又怎麼會在漸入佳境中窩囊的倒下?
可是現在,她卻真的突然想要倒下了,她很累,只想要徹底的歇一歇,再也不去想那些令她疲勞厭倦的事情。
突然,一隻錦鯉從池水裡跳了出來,噗的一聲濺起了大片的水花,飛濺在她的臉上。青夏略略一皺眉,擋住臉孔,只覺得臉孔清涼,通體舒緩,面色蒼白的女子微微一愣,隨即就笑了。
青夏捧起一捧冰涼的水,噗的一下撲在臉上,然後學著大黃的樣子甩了甩,站起身來。
月光淡淡的灑在她的身上,有著淒迷的顏色,青夏一身錦袍,揚起頭來靠著一棵竹子深深的呼吸,然後轉身就向自己的寢房走去。
微風拂面,有些難言的心事,就這樣被放在了這片竹林之中,被那一汪碧水柔柔的洗去,就此,了斷了吧。
昏暗的高樓上,一個黑衫墨發的高大身影站在上面,雙目深沉,凝神望著,穿透了稀疏的竹林,定格在女子的身上,清風吹來,揚起他翻飛的衣角,竟是這般的孤寂和寥落。
明天,就是出兵的日子,青夏從早上開始整頓糧草,派出斥候秘密接應南疆邊軍,調動東南駐防軍,做好一切掩人耳目的準備。
同時,為防自己走過東南局勢的穩定,一整日,她都在極力的忙碌著。安頓離後軍防,調派信任的人手,提拔能幹忠心的小吏,壓制有異心的大官,架空了幾名元老的實力,壓制東南氏族的鼓動,統籌通商口岸的大事小情,連飯都沒顧上吃。
正因為這樣忙碌,所以一天也沒有和楚離見上一面,等到晚上她拿到南疆邊軍的調函的時候,她整個人微微一愣,一時間竟然覺得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楚離不在房中,她徑直去了舒和院,精緻的小樓之內,沈芊茹正在彈琴,聲音飄渺,有著淡若雲霧的飄忽。楚離一身月白長袍,微微閉目躺在一隻長椅上,一旁是一隻黑熏香陶,正在向上微微冒著裊裊清香。
不得不說,青夏來的很不是時候。楚離聽到腳步聲,略略皺眉,睜開眼睛,就看到青夏一身官袍站在門口,神情不免有些尷尬。
沈芊茹見了青夏卻不敢大意,連忙彎腰行禮,柔柔的說道:「民女參見大人。」
青夏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緩緩的沉聲說道:「你先出去。」
沈芊茹不安的回頭看了楚離一眼,向來在她眼裡,楚離還只是一個都督府的有權勢幕僚,可是再有權勢也不不過都督大人,此刻見青夏這般表情,不由得有些擔心。
楚離微微點了點頭,溫和一笑,說道:「沒事,別害怕,你先去吧。」
一句簡單的別害怕,就像是一根釘子一樣紮在青夏的心裡,女子淡淡的衣衫緩緩消失在門口,青夏深深的吸了口氣,指尖泛白的握著那只南疆調函,一字一頓的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楚離面色不變,仍舊坐在長椅上,波瀾不驚的說道:「沒什麼,我權衡了一下,你說的很對,我實在不應該拿自己的性命去和燕回爭一日之長短,我之前沒有想到東南這邊的形勢這樣好,如果繼續發展下去,不出三年,就可以壟斷西部的經濟,我實在無需多此一舉。」
「於是你就私自取消了明日的出兵,甚至都沒有知會我一聲,對嗎?」女子的聲音冷若寒冰,帶著凌厲的氣勢緩緩說道。
楚離眉頭一皺,說道:「近來事忙,我忘了。」
「呵……」青夏突然苦澀一笑,眉梢微挑,淡淡的望著他,輕聲說道:「事忙?忙什麼?彈琴,聽曲,還是忙著取悅佳人?」
楚離眉頭一皺,突然轉過頭來,眉眼凌厲的說道:「這是朕的事,不容你來置喙!」
「朕,」青夏低低一笑,隨即苦笑說道:「對不起,我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既然如此,臣就不打擾皇上的清淨。」
說罷,青夏緩緩的轉過身去,剛走了兩步,她的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聲音帶著苦澀和難掩的心酸,層層疊疊像是滾動的海浪,將那些所有潛在的心緒,所有炙熱的感情,所有已經漸漸偏離軌道不受控制的情緒都淹沒下去。
「楚離,我真是一個自作聰明不知羞恥並且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人,如果,你籌謀五年,就是為了今日這樣羞辱於我,那要恭喜你,你做到了。」
女子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舒和院的紅牆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門外響起了長長的號子聲,楚離脫掉錦衣長袍,披上櫃子裡的厚重鎧甲,轉身就走出了房門。沈芊茹跪在一旁的迴廊上,謙和恭順,雪白的頸項有著天鵝一般優美的弧線,楚離原本堅定的步伐,見了她,不由得一愣。
「芊茹最後給恩公磕一個頭,希望恩公達成所願,平安歸來。」
楚離眼神如雪,淡淡的看著她,終於點了點頭,說道:「多謝你。」
沈芊茹也不抬頭,只是緩緩說道:「芊茹雖然不知道恩公是什麼人,想做什麼,但是還是會每日三炷香的供奉,恩公想做什麼,就快去吧。」
楚離看了她一眼,隨即轉過身去,決絕的離開了這座溫鄉水榭。
直到楚離走得遠了,沈芊茹才緩緩的抬起頭來,注視著那個終她一生都不該有所交集的男子的背影,一顆心漸漸的軟了下去。
如果可以,真的想終我一生長伴君側,然而終究沒有這個資格,那就希望另有般配的良人伴著你,讓你不必在深夜獨坐高樓,估計獨處。
恢弘厚重的點將台上,楚離一身黑甲,看著下面兩萬騎兵,眉頭不由得緊緊的皺了起來,似乎在決斷著什麼一樣,有著說不出的凝重。
樂松上前靠在楚離的耳邊,小聲的說道:「姑娘已經上了官道了,宋楊帶著三百個黑衣衛護在後面,不會有事。」
楚離點了點頭,樂松想了想不忍心的說道:「陛下,何必這般把姑娘逼走,海禁已開,萬事俱備,只要再等三年,不要說小小的匈奴,就算是北秦又有何懼?陛下苦苦等待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和姑娘……」
楚離打斷他道:「我等的了,她卻等不了了。」黑袍男子緩緩仰起頭來,說道:「骨力阿術、契丹翰、南奴赤利,這一次,必將匈奴草原翻個遍,不找到他,我們誓不還朝。」
大風紛揚,旗幟高揚,有低沉的血腥味道在天空中緩緩瀰散。
第二天傍晚,青夏終於找到了一處客棧打尖,女子開房住店,將馬匹交給了掌櫃,就進了上房,卻並不掩上門,只是透過門縫向外望去,果然,幾個商旅打扮的男子隨後也走了進來,包下了二樓的幾個房間。
青夏坐在床榻上,皺眉默想著前前後後的一切事宜,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但仍舊秘而不宣,要了幾樣吃食,就關上了房門。
第二天一早,那一隊商旅突然被一陣破口大罵聲吵醒,他們走下樓來,究竟客棧的掌櫃的怒聲說道:「簡直不知廉恥,我看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公子,才沒要他定金,沒想到他半夜竟然偷偷的跑了,我……」
一名男子眉頭一皺,和旁邊的同伴對視一眼,絲毫沒理會老闆在背後大叫的聲音,也沒交錢轉身就跑了出去。
青夏一路快馬疾奔,也不管海市的城守在後面跪拜行禮,風火一般的跑回都督府。彭的一腳踹開大門,卻見門庭冷落,只有幾個打掃的下人,驟然見到她都是一驚。
青夏也不同他們說話,跑到舒和院,不但楚離,就連沈芊茹也已經不在。
所有的一切融會貫通,讓她登時醒悟。
消瘦的女子恨恨的咬著牙,突然一甩袍子,就跑了出去。
當天中午,一道命令就悄悄的傳往邊疆:東南行省大都督夏青,在開放海禁之後,要開闢邊疆互市,互通有無交換貨物,半月後同匈奴大首領骨力阿術在白登山會盟。
同消息一同傳出的同時,東南大都督一萬五千人的行轅車隊,向著北地呼嘯而來。
戰火狼煙瞬間迭起,有血腥的風,在北地緩緩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