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要清晨的時候,突然飄起了冰涼的春雨,滴滴答答的打在窗稜上,聲音很是動聽。
清冷的書房裡,一燈如豆,書房外面的竹林婆娑的搖曳著,清脆油綠的一片,不時的有清新的風悠悠的掃過,發出刷刷的聲響。這是青夏剛入府中的時候,秦之炎命人從南方挖回來的竹子。北方的氣候,本不適合養竹,奈何她很喜歡,雖然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就被那人記在心上。千里迢迢的派人去挖了竹子,回來一棵一棵的種養,北方氣候苦寒,這些竹子剛來的時候都被凍壞了,黃黃的一片,沒有半點光澤。宣王很聰明,命人在外面建起了房子一樣高的大花房,將這些竹子都扣在裡面,後來天氣暖和了,才將房子拆去。如今,這一棵一棵的已經長的十分高大了。
雖然,才僅僅不到兩個月。
書房裡面,靜靜的一片,不時的響起沉重的咳嗽聲,很低很低,顯然裡面的人在有意的壓制著。冷風順著窗子吹了進去,科斜的捲起那些細雨,牛毛一般飄飄蕩蕩。突然噗的一聲,吹熄了書案上的燭火,細密的雨點打在昂貴的白萱溶紙上,氳濕了上面淡淡的墨跡,角落裡的宮盯靜靜的燃著,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已經要天明了,即便只有這一處明火,屋子裡也並不顯得昏暗。
書案前的男人緩緩抬起頭來,面色蒼白,臉孔清俊,眼窩有些塌陷,略略帶著絲病容,但是即便如此,也難掩他的之氣,隱隱帶著一絲書卷般的柔和和溫潤。他抬著頭,注視著外面的雨滴,淡淡的牽起嘴角,一笑說道:「春雨貴如油,好雨,好雨。」
突然輕輕的咳了兩聲,放下手上的白絹,也不理會上面觸目驚心的血絲,只是站起身來,緩緩地走到窗子旁,全然不顧外面冰冷的風,靜靜的望著觸手可及的那一片茂密的竹林,緩緩的伸出手去,指尖輕觸那油綠一片的竹葉,眼神好似看著那些竹子,卻有好似過它們,看的好遠。
「應該到了吧,」男子突然低低地說了一句,聽不出喜悲,辨不明怒樂,只是淡淡的永,連帶著一絲絲的牽掛和擔憂,「不然,就要淋雨了。」
嘎吱一聲,房門被人推開,碧兒還目一掃,陡然看到秦之炎站在窗子旁邊,立時叫道:「殿下,你怎麼能站在那裡吹風?」
小丫鬟急忙走上前來,一把將窗子關上,給秦之炎披上了一件外袍,有些生氣地說道:「殿下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了,要是姑娘在,一定會生氣的。」
秦之炎實在是這世上最沒架子的主子,被小丫鬟訓斥,也不氣惱,淡淡一笑,緩緩的走回書案。
書案前,擺著大堆大堆的文書,有兵部的任命調令,有戶部的錢款結算,有糧部的賑災檄文,有工部未來幾年的堤壩建設規劃,有翰林的編修委任,有百官的人品細表,有各方氏族的詳細資料,還有對各種突發事件的應急措施……
滿滿當當,他整個人一坐下去,就幾乎看不到頭臉。身子越發清減,眼角的魚尾紋竟然更深更深。
碧兒眼眶一紅,險些就要落下淚來,微微咬住下唇,強迫將喉間的酸意嚥下去。將手上的托盤放在桌子上,說道:「殿下,吃點東西吧,這是川貝雪梨湯,多少喝一點啊。」
秦之炎提筆的手微微一愣,他抬起頭來,眼角突然閃過淡淡地笑,那般的溫柔和順,放下文書,緩緩的端起,打開蓋子,淡淡的清香就飄了出來,蒼白的男子微微閉上眼睛,深呼吸的一嗅,輕輕地笑道:「沒想到還能喝道,碧兒,你有心了。」
小丫鬟眼眶更紅,抽了抽鼻子,就將頭轉了過去。
秦之炎輕輕的喝了一口,突然眉頭一皺,搖頭說道:「不對。」
碧兒一驚,連忙問道:「哪裡不對?是味道不對嗎?碧兒馬上去重新煮。」
秦之炎搖了搖頭,擋住了她的手,說道:「川貝似乎多了點,掩去了雪梨和蓮子的香氣。」
「是嗎?」碧兒急忙的袖兜裡翻找了起來,拿出一張白紙,一邊看一邊說道:「可能是我搞錯了,姑娘寫的東西,我真是看不懂。」
秦之炎接了過來,看了一眼,只見上面清楚的寫到川貝2錢,雪梨2個,蓮子3錢,後面還跟著一堆的中草藥。他不由得笑了笑,說道:「你自然是看不懂的。」說罷,提起筆來,將上面的阿拉伯數字全都改成了大寫的一二三四,然後笑著遞還給她,說道:「好在她教過我。」
碧兒接過來,大喜,就要去拿秦之炎桌子上的碗,說道:「這下好了,殿下,我去重新煮。」
「不用了,」秦之炎淡淡的搖了搖頭,說道:「就這樣吧,你下去吧。」
「殿下?」
秦之炎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疲倦,「下去吧。」
門再一次緩緩的關上,秦之炎有些虛脫地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只覺得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霧,靈藥的藥效在一點一點的消失,他也越發的感覺到了身體的孱弱,似乎只是說一會話,都會消耗他太多的體力。修長的手指在太陽穴處細細的揉著,突然想起青夏曾經教過他的眼保健操,不自覺的就自己做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幻聽,耳邊竟然迴響起她溫柔甜美的聲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我終究,還是沒有這個福氣。
清淡的微笑,漸漸的出現在他的臉上,些微的苦澀,些微的自嘲,些微的不甘心,卻又些微的無可奈何。
時光那般的急速,卻又那般的安靜,他一直是這般淡然的面對生命,淡然的面對一切的波折和痛苦,以一個超然的角度去承受所有的事情,然而,在生命的末端,再一次回頭望去,卻也終於看到了那些平靜的浪花下隱藏著的波濤。原來,也曾經衝動過,原來,也曾經彷徨過,原來,也曾經不能自已過。
那朵盛開在生命中的潔白蓮花,像是忘川的清澈泉水,洗滌掉他過往人生中的所有陰霾,讓他心甘情願的,忘記了一切的痛苦,忘情的投入在那虛無的卻又溫暖且實質的溫泉裡面。
原來,他也是可以這樣的,自私的,努力的,想去愛上一次。
他以為,自己的力量很大,大的可以為她撐開一方晴空,可以為她開闢出一條光明美好的路途,可以給她一個溫暖幸福的生活。
然而,他畢竟還是錯了,錯的那麼離譜。事到盡頭,他才發現他的力量原來那麼小,那麼小,那些常人輕鬆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在他眼裡,卻是那般的困難。無論他多麼努力,還是無法得到那些夢寐以求的生活。於是,終於頓悟,幸福不是權勢,不是金錢,不是萬人之上,不是富甲天下,而是可以信守承諾的,完好無恙的,天長地久的,溫馨的陪伴。
清俊的男子淡淡一笑,原來權傾天下、萬人朝拜、宏圖霸業、錦繡華蓋,都及不上她一個明媚幸福的微笑。
只可惜,只可惜,即便瞭解,卻是有心無力。
這孤寂的屋子裡,到處還殘留著她的香氣,那燦爛如朝陽般的微笑,終於只能存在於睡夢之中。
命運捉弄,終於還是無法給你安然的辛福,如此,不如放你歸去,天下之大,總會有屬於你的人生。
哪怕怨恨,也不要遺憾傷懷,也不要以我慘敗不堪的生命,拖住你前行的腳步。
門扉處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秦之炎緩緩睜開眼睛,說道:「進來。」
牧蓮一身灰色衣衫,緩緩的走了進殺,左腳微微有點跛,但是還不影響行走。
秦之炎微微一笑,指著書案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笑著說道:「你來了,好點了嗎?」
牧蓮點了專頭,聲音微微有些低沉,但還是緩緩地說道:「殿下,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你要走了嗎?」
「嗯,」牧蓮面色沉靜,仍舊是一貫的表情,只是笑容裡似乎帶著一絲釋然,輕聲說道:「我在王府太多年了,都快記不清外面是什麼樣子了,大長老也已經不在了,我再留在這裡,也毫無意義了。」
秦之炎唇角淡淡一笑,面容柔和,說道:「也好,出去走走,到處看一看,我為你在雙城準備了兩個銀號,已經經營了兩年多了,當足矣供養你一生無憂。累的時候,就去看看。」手機看訪問a
牧蓮眼眶微紅,卻還強忍著淚水,緩緩頷首說道:「多謝殿下。」
「不必言謝,」秦之炎說道:「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麼多。」
牧蓮抿住嘴角,深深的呼吸,然後誠摯地說道:「殿下,牧蓮要走了,以後可能再也沒有再見的機會了。你要自己保重自己的身體,不要太過於勞累,天氣冷了,要多加衣裳,朝中的那些事情,能交給別人的就盡量交給別人,做人做事,不要逞強,不要只是為別人著想,也要想想自己。」
秦之炎一笑,說道:「牧蓮,說的我好像是幾歲的孩子,難道你還怕你家王爺我受人欺負不成?」
牧蓮苦澀一笑,說道:「別人都說殿下厲害,都說殿下深藏不露,是帝國權謀高手。可是卻只有牧蓮知道,殿下是一隻蠟燭,照亮別人的時候,也是在燃燒自己。」
「殿下,牧蓮一生受你大恩,沒有你,我也許早就已經死在軍妓營裡了。牧蓮沒什麼能報答你的,就讓我在臨走前給你磕一個頭吧,希望天上的星宿,可以保佑殿下長命百歲,可以保佑殿下得到想要的東西,可以保佑殿下過的開心,再也別這樣形單影隻了。」
跛腳的女子緩緩的跪在地上,面色雪白,眼眶深深,身形單薄消瘦,背脊卻是那般的筆直。她緩緩的磕頭,一個,兩個,三個,終於站起身來,說道:「殿下,牧蓮走了。」
秦之炎點了點頭,笑容清遠,有著清幽的神色,是那般的寧靜和悠遠。
門扉被打開,轉瞬便隱沒了女子灰色的衣衫,她似乎永遠都是這樣的,在薄霧中來往生活,一身灰衫,那般的不顯眼,消失在一片蒼茫之中。
門剛一關上,女子的眼沮就掉了下來、已經忘記了多久沒有哭泣過了,似乎從那裡逃出來之後,她就忘記了該怎麼去哭,她一生偏執,卻始終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那些閃爍著聖潔的光輝的人,終究只能是一個夢,存活在她的仰望之中,永遠無法伸出手去,哪怕是碰一下衣襟,都是一種奢求。
沒有人知道,在齷齪的黑暗中去仰望一個永遠也不可能的光芒,是怎樣的痛徹心扉。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不可能之後,卻是阻止不了的狂熱,那些濃濃的自卑,那些無法抑制的痛苦,佔據了她的整個生命。只能存活在泥濘之中的卑微生命,又怎配去愛戀那座光明的神邸?她的愛情,猙獰而痛苦,壓抑而沉重。幾乎是虔誠的去觀摩著那個終生的信仰。
如果可以,請用我的生命去換取他的生命。如果可以,就讓我的死去代替他的死。他是世間最最美好的一個人,卻為什麼要讓他承受這世間最大的折磨?
眼淚一行又一行的流了下來,巨大的無力感深深的折磨著她的心。
多麼想將那個人追回來,哪怕自己會痛的流血,可是還是希望看到他溫暖的微笑。然而,他不會開心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寧願自己的心在滴著血,也會笑著去看著別人的幸福。
如此,就這樣吧,用最深沉的心去偷偷愛著你,希望你可以跳出命運的輪迴,遠離宿命的糾纏,得到自己的幸福。
空曠的長街上,一匹瘦馬在清晨的薄霧中漸漸遠離,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只餘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牧蓮姑娘,」李顯突然高聲叫道。
牧蓮騎在馬上,淡漠的轉過頭來,眉梢微微一挑,看著這個年少的少年。
「你要走了嗎?」李顯看著她,微微有些不解。昨天她被人打傷了腿,還是他把她一路背回去的,沒想到那八個南疆巫醫這麼快就把她治好了。
蓮點了點頭。
「你要去哪裡?」
牧蓮說道:「不知道。」
「不知道去哪裡嗎?那你為什麼還要走?」
牧蓮一笑,說道:「這個世上,又有什麼人是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的。」
「我走了,」牧蓮笑笑,這是她從前從不會有的笑容,寧靜且溫暖,似乎是放下了一些什麼的釋懷,一時間竟然燦爛的讓李顯睜不開眼睛。等他回過神來之後,牧蓮已經走的很遠很遠,看不到身影了。
「哎!還是走了,這是個好孩子,只可惜命太苦。」
蒼老低沉的歎息突然傳來,李顯轉過頭去,只見祥叔顫巍巍的站在一旁,眺望著牧蓮離去的方向,喃喃的說道。
「祥叔,你說什麼?」
老人家歎息道:「她當年被燕王殿下陷害,害了自己的族人,成了天地背棄的叛徒,又流落到北疆大營做軍妓。穆連人因她的原因被匈奴逐出匈奴部族,後來有一段時間投靠了我們大秦,她的弟弟是穆連人的首領。來到北疆大營朝拜的時候,竟然點名要她出面侍寢,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強暴了她,並且讓所有的穆連人都強暴她,那時候,她剛剛十六歲,連續兩天在較武場上被穆連部的那些畜生蹂躪。幸好殿下當時正好到北疆大營視察,知道之後,當場殺了三名正在玩弄她的穆連人,並將穆連部逐出大秦的藩屬。不過從那以後,她有兩年的時間不會說話,癡癡傻傻的,殿下就帶著她去南疆求醫,南疆巫醫族的大長老治了一年多,她才漸漸的好了起來。」
「哎!」樣叔搖頭歎道:「可憐的孩子,現在腿還瘸了,天下那麼大,一個女孩子,受了欺負可怎麼辦?」
老人家絮絮叨叨的說著,拉過一匹棗紅馬,想要牽到馬圈裡。
李顯站在原地,有些發愣,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些繁複的心思,漸漸的襲上心頭,他突然想起當初在白鹿原上次聽說這個女人的時候,自己的表情還是那樣的輕蔑,可是漸漸的,漸漸的,隨著一點一滴的接觸,有些東西慢慢就改變了。
天下之大,一個瘸了腿的女孩子,若是受了欺負該怎麼辦呢?
年輕的臉上,漸漸的有一層陽光般的笑容,他突然一把奪過祥叔手中的馬韁,翻身就跳了上去,大叫一聲,就向著牧蓮消失的方向追去。
祥叔大驚,跟在後面叫道:「小李子,你要去哪啊??」
「樣叔,我找她去!」
祥叔大急,叫道:「你到哪裡去找啊?這會都走遠了!你還回不回來啦?」
李顯的笑聲遠遠的傳了回來,帶著年輕人的自信和堅定,大聲的迴盪在空氣之中:「找不到就繼續找,找到了就不回來了!」
陽光璀璨,一片金黃的光芒,清晨的太陽終於從地平線下跳了出來,天地間都是璀璨的陽光。
門廊之後,白袍的男子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舒緩的笑了起來。
那笑容,那般寧靜,又帶著一絲絲隱藏不住的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