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塵飛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他回到了那個充滿了稻花香氣的明媚午後,母親在田間辛勤的勞作,過不多久便抬起頭來,一邊抹去臉上的汗水,一邊衝著他笑。
那個笑容是如此的模糊,以至於他連母親的五官也看不真
小妹歡快的笑聲縈蕩在耳旁,忽遠忽近。他循聲望去,有個小小的背影追逐著飛舞的蝴蝶,時而輕輕跳起,探直了指尖去夠那蝴蝶。就算沒有成功,她也會漾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一種平淡到近乎幸福的感覺,在他心中蕩漾,梁塵飛緩緩的露出一個笑容。不遠處的小妹停下了腳步,扭過頭來看著他,笑意清晰,但面容卻是模糊。
她蹦蹦跳跳的向梁塵飛跑來,每*近一些,身量便抽長一些,五官也更清晰一些,從一個五六歲的孩童,變作十六七的少女。而那張模糊的臉也漸漸化作小莫的臉。梁塵飛笑意更盛,他張開雙臂,靜待著她衝入自己的懷抱。
那是梁塵飛從沒見過的笑容,一抹由內而外撒發出來的愉悅與幸福的笑容。小莫的笑容活潑、靈動,眼中含著俏皮,她拽著梁塵飛的胳膊,笑道:「你醒啦?」
「你醒啦?」陽光透過紗帳,有些朦朧。小莫又閉了閉眼,有些不適應這光線。逆著光,她看不清那個*坐在床邊的人,有些茫然。這是哪?他是誰?
她只知道有隻手正鍥而不捨的捲著她地一縷頭髮,鬆開。再捲上,微涼的指尖偶爾滑過她的臉頰,有些癢。
「怎麼不說話?餓得沒力氣了嗎?」那人停下手上的動作,傾身向小莫臉邊
適應了紗帳內的光線,小莫看清了那人地臉。她皺了皺眉頭,還沒開口,門沙煙羅便又說道:「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問我是誰……哼,那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門沙煙羅瞇起來的雙眼中射出兩道威脅的光,小莫咬了咬下唇,只覺得很累,並不想與他有口舌之爭。淡淡的說道:「你怎麼來了?」
……這句話比你是誰?來的更讓門沙煙羅惱火,他原本還含著些笑意的嘴角漸漸拉直,又再往下滑了滑,「我為什麼不能來?」
嗓子干的很,也不知道自己地到底睡了多久,連手腳都是虛軟的,小莫無力的翻了個身,背對著門沙煙羅,又閉上了眼睛……睡死好了,她不願醒來。
一道白色的身影。箭一般衝進屋來,紗帳輕飄飄的揚起,晃了晃,重又落了下來。門沙煙羅眼睜睜的看著雪空以極快的速度鑽到床裡。趴到小莫臉邊上說:「你醒啦?」你!給我滾下去!」氣急敗壞的門沙煙羅越過小莫的身體想要去抓雪空背上的毛,被他不知怎麼一扭,竟然在這樣狹小地空間內躲了過去。
鍥而不捨一向是門沙煙羅的強項,一擊不成,自然還有第二擊,第三擊。這兩個就這麼隔著小莫你來我往的拆招,惹得本就心情不好的小莫,心頭漸生煩躁。乾脆扯了被子蒙住頭。
「會憋死地。」雪空伸出爪子想去扒拉被子。
「把你的爪子給我縮回去!」一掌拍開雪空的爪子,門沙煙羅相當不滿的盯著雪空。
此時,門外又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當先一人正是莫離。他急匆匆的跑了過來,身後跟著清減了不少的甄大善人和蓄了短鬚的甄宏。
「莫憂,你醒了?」
莫離地聲音就像是點燃炮仗的那個火星。直接落在火藥上的那種。原本還能控制的情緒。在聽到他的聲音時,如脫韁的野馬般湧了出來。
小莫一把掀開被子。也不知到底是在沖誰說,只是扭了頭,大聲地吼道:「你們就不能讓我清靜點?出去!都給我出去!」
劈頭蓋臉地被吼的一愣,莫離才探出一半地手僵在空中,神色變了幾變,竟是什麼也沒說出口。一旁的甄大善人趕忙打著圓場道:「三少爺,二小姐躺了很久,想是餓了,不如先端些吃食來。有什麼事情,等二小姐用過之後再說,也不遲。」
僵硬的點了點頭,莫離深深的看了小莫一眼,一甩手跟甄大善人一起走了出去。只留下兀自*在門邊的甄宏,定定的看著小莫。這是那個與他一同長大的女孩嗎?為什麼感覺如此陌生?那漲紅的臉,盈滿了悲傷與憤怒的眼睛,會是那個面無表情的小莫?
吼了幾句,心裡倒是舒坦了,可小莫眼前卻又些冒金星,呼吸急促的*在門沙煙羅肩上,也顧不得還在跟他生氣,只閉了眼睛緩著。
再睜開時,看到甄宏依然站在門邊,無言的看著自己,小莫慘然一笑,「宏哥哥,別來無恙?」
「你……瘦了想了許久,甄宏發現這竟然是自己唯一能說出口的三個字。
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衝散了他們相知相識了六年的情誼。不是分開的太久,只是發生的事情太多,六年光陰轉瞬成空,再見時,他竟然只能對她說你瘦了。
乾澀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潤,眼眶有些酸脹,小莫認真的看著甄宏,彷彿想從他身上看到過去的影子,那些他們曾經在山間遊蕩的影子,那些他同自己一起拼了命去救乾爹的影子,那些他因為自己偷跑上京,氣急敗壞吼叫的影子。
然而,往事歷歷在目,卻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份悸動。影子終歸是影子,當那個成就它的光源不在後,它又能留下多少?
垂下頭,小莫說:「你也變了……都長鬍子了。」
甄宏一愣,下意識的抬手捋了捋自己的短鬚,有些尷尬的笑道:「你說這個啊,在外行商,留了鬍子,會顯得穩重些。」
小莫點了點頭,不再出聲,只慢慢的撫摸著雪空的皮毛,毛茸茸又暖烘烘的,令人安心。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聚,甄宏清了清嗓子,說道:「那你……先歇著吧。」
甄宏出門還沒幾步,就見前方一位婦人款款走來,見到甄宏嬌笑著說道:「怎的出來了?我還說去看看呢。」
甄宏笑著攬上妻子的腰,說道:「沒什麼特別的,你不用特意跑一趟。」
婦人嗔怪著捶了甄宏一拳,「怎麼叫沒什麼特別的?那你說,昨個大半夜的,爹叫你出去做什麼了?」
「家裡來了客人,因來的急,所以爹叫我安排一下。」
「聽說有個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呢。」
「嗯。」
「是莫憂?」
「嗯。」
「你除了嗯還會不會別的?」
「嗯!」
「你!我不管!你今天一定得告訴我,她到底是誰?明明非親非故的,為什麼你總是對她的事這麼上心?現在還住到家裡來了!你說,她是誰?」
甄宏托著妻子的腰,怔怔的看著不遠處的一個偏院。就在一年前,就在那棵枝葉飄零的樹下,他扯著小莫的手,哀求她告訴自己,母親的死因。
上心嗎?是啊,那個總是板著一張臉的小姑娘,沒了他,不知道要被旁人怎樣欺負呢,怎能不上心。
但剛才*在床裡的那個女孩……那是他從小就認識小莫嗎?就像是一顆原本光滑平整的卵,卻生出了一朵清雅艷麗的妖花。小莫原本冷漠的外殼不見了,她所流露出來的鮮活讓甄宏陌生的不知所措。
一時間,那個孤寂冷漠的背影漸漸遠離,白幡獵獵的午後,詭異陰森的夜晚,恍若隔世。
甄宏緩緩的張口說道:「她……只是一位世伯的女
門外的交談聲和腳步聲漸漸遠去,淚珠再不願留在擁擠的眼中,爭先恐後的落了下來。
只是一位世伯的女兒……不是兒時玩伴,不是視若手足的朋友……就只是、一位世伯的女
變了,大家都變了……她變了,宏哥哥也變了,沒有人能活在過去,沒有人能讓時間停止。而那個她才初交了心的人兒啊,這世間是再也尋不到了。
眼前浮現出梁塵飛沉靜的躺在床上的樣子,小莫再也忍不住,捂著臉無聲的抽噎。她可以壓抑住哭聲,卻停不住指縫間溢出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雪空身上。
門沙煙羅輕歎了一聲,攬過小莫的肩膀,掌心緩緩的撫著她的發。
小莫掙扎了一下,便順從的*在門沙煙羅頸邊,淡淡的冷香充斥在鼻間。
「都……變了。」細碎的哭聲中溢出小莫一聲破碎的控訴。
「是啊,都變了。」門沙煙羅將臉*在小莫額頭一側,蹭了蹭。
雪空*在小莫身旁,看著她不住抽動的肩膀,眼睛似乎有些癢。忽然,有什麼東西落在他的爪子上,輕柔的落下,卻又無比的沉重,明明該是冰冷刺骨,卻又溫暖的讓人心驚。他低下頭,愣愣的看著那一小滴水珠緩緩的滲入自己的皮毛中,雪空眨了眨眼睛,便有更多的小水珠落了下來。
這是……眼淚?他的眼淚?
小憂是在為死去的梁塵飛哭泣,那他呢?他又是在為了誰落淚?
想不清,弄不明,只有心為著小憂的那一句變了一下下的抽動著,擰的生疼。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