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客運站是一幢白色的大樓不高平日擁擠如潮現在車馬冷落。螢光照著青壁零星的小販滯留的行客一位頭蒼白的老人正一點一點地清掃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鐘一輛漆黑的奔馳驟然而至後門打開走出一位穿風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蓋子不冒煙之外我懷疑自己走進了《駭客帝國》的某個場景。
我永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認出瀝川。他是那麼出眾那麼獨特。不屬於這個城市也不屬於我生活的這個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萬家燈火街道上人跡蕭條。
我們相對無言緊緊擁抱。然後他捧著我的臉在燈光下細看說:「你的臉怎麼是腫的。」
我爸的手特別重。但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爾拿皮帶抽過我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長打孩子絕對是一種罪惡可是凡是我認得的人人人小時候都被家長揍過我只好說這是一種文化。
「腫了嗎?沒覺得痛啊。哦哦是這樣的。路上有個小子想搶我的錢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後我騎車跑了。」我趕緊拿風帽遮臉。
「青天白日的演什麼武打片嘛。」他哼了一聲拉開門讓我上車。
「自行車怎麼辦?這是我弟的。」雖然自行李看上去和奔馳太不合拍但我也不能就這麼扔了吧。
「我來拿。」
他將滿是泥濘的自行車放到汽車的後備箱裡。
「給你姨媽打個電話吧」他鑽進後座遞給我手機「夜半出逃擔心你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表七點剛過。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姨媽家的電話。
我姨媽大我母親四歲她不喜歡小地方便通過別人介紹嫁給了我姨父昆明市機床廠的工人勞動模範。我姨媽年青的時候工廠的勞動模範都是搶手的男人。嫁給他們除了努力還需要一些運氣。現在國企不景氣勞動模範也被迫下崗。我姨父先養過一陣子狐狸指望能賣幾個錢沒成功。又擺地攤賣皮帶和地下雜誌也沒成功。於是乾脆提前退休給一家商場當了保安。他盡職盡責邊干邊學節假日跟著一位大哥跑服裝到廣州進貨打了一陣下手之後終於就在那家商場租了一個鋪面賣衣服。沒有但維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沒問題。何況我的兩個表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小表姐珠珠高中畢業讀了夜大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作銷售小姐。以前我在個舊的時候每年姨媽都會回來拜年看望我們一家還有舅舅、外公、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常去姨媽家過週末。爸爸說姨媽家裡挺困難的房子小所以不讓我們多打擾。每次去送上諸多禮物最多只呆一天就走。
電話響了一聲就聽見我姨媽的聲音。
「喂哪位?」
「姨媽我是小秋。」
「哎!你這妮子!大年三十跟你爸鬧什麼鬧你爸都來好幾個電話了。」姨媽在那頭披頭蓋臉地訓我我在這頭都能感到她亂飛的唾沫。
「我剛到昆明。敏敏姐回來了?」背景音一片喧鬧。
「這不一家人都來了還帶著豆豆呢。珠珠和她的男朋友也在這裡。你快過來吧年飯還沒開始吃呢。」
姨媽家就是一室一廳要擠三家人怎麼睡。我說:「姨媽還記得明明嗎?蘇明明?」
「怎麼不記得你的死黨嘛。」
蘇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學死黨之一。她爸媽離婚後媽媽嫁給了昆明市的一個商人。明明也就搬到了昆明。她們家房子大她繼父跑生意總不在家我以前每次去姨媽家都會順便在她家住幾天。
「我這幾天住她家裡明天上午來給您拜年。」我平平靜靜地撒了一個謊。姨媽不知道明明家的電話「爸要問起我就說我一切都好初六回北京。」
「去什麼明明家就在姨媽家住。你跟珠珠擠一擠就可以了。」
「已經和明明說好了。我明天過來給您拜年。姨媽我掛了啊!」
我姨媽屬於這種人當事時很糊塗你只要多給她五秒鐘去想她就會變得格外聰明。我知道我再說一句話姨媽就會問明明家的電話號碼那時我就穿幫了。
然後我撥電話找明明。聽見老友的聲音明明一陣尖叫。我面授機宜三言兩語求她幫我圓謊。一切交待完畢我收線轉過頭去看瀝川。
「也許你該在你姨媽家吃年飯。」他說神情有些落漠。「如果你爸打電話過來至少可以和他緩和一下。」
「瀝川」我輕輕撫摸他的臉「這是大年三十。我爸爸不要我我姨媽不需要我而你孤身到異鄉為了我從廈門飛北京從北京飛昆明我最應該陪的那個人是你。今晚就算我爸找到這裡把我大卸八塊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你的明白?」
他悠悠地笑了攲身過來吻我的臉和額頭。
「唔你喝酒了?」我嗅到一絲酒氣還有他一向冰涼的手是燙的。
「一點點啤酒。」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你在燒?多少度?」
「可能有一點沒量過。」他拿開我的手。
我正想說話汽車駛過一個月亮形的小湖緩緩停在一座華燈四射的大廈面前。
招牌上四個大字:翠湖賓館。
賓館的大廳有足球場那麼大四面放著考究的沙沙背後種著竹子。我一路跟著他上電梯進了他的房間。
那是一個套間中西合璧極盡奢華舒適。他替我脫下外衣掛進衣櫃。
「是秘書給你訂的這家賓館?」我問。
「是她訂的。不過我也是慕名而來聽說這裡的套間設計出自I.m.pei之手。」
「誰是I.m.pei?」
「貝聿銘老前輩」他說「我格外喜歡他的內庭采光而且我也喜歡玻璃。」
顯然這句話我聽得半懂不懂他笑了笑解釋:「城市的摩天大樓像一隻隻空間巨獸只有玻璃可以把它們藏起來。」
他的辦公室裡擺著三個二十一寸的蘋果顯示屏另一張桌子上有一幅巨大的設計草圖旁邊是幾個空空的啤酒瓶。桌下是他的輪椅碳纖維框架非常輕便折疊起來不到十三磅。椅墊是根據他的身體特製的。瀝川繪圖有時需要坐很長時間只有坐在這張輪椅上才不會太累。
我在想每次旅行他一個人走路都夠難的還要帶上這些東西出入機場是不是格外不方便。
「你的手提不夠用嗎?」我問「為什麼還要這麼多的顯示器?賓館連這個都提供嗎?」
「不提供」他說「我不喜歡看小的顯示屏這些都是我在這裡買的。」
「可是要是帶走的話豈不是很麻煩?」
「我不帶走用完了就捐給賓館。」
「這個……太浪費了吧?」
「不算浪費如果能用它弄出好的效果圖的話。」他眨眨眼「有句老話叫什麼來著工什麼器什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就是這句。」他斜倚牆邊看著我。
「什麼時候到的昆明?」
「你爸一罵我聽那架式好像你遇到了麻煩我第二天就來了。」
「那麼」我說「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裡有半個月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圖要畫。住哪裡都差不多。」他聳聳肩表示沒什麼大不了。
我去洗澡出來沒衣服換了只好穿他的襯衣和短褲。趁這當兒他去訂了一份晚餐我狼吞虎嚥一掃而光都不知道是些什麼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會做些什麼?嗯?」他從身後圈手過來吻我。
「吃完年飯到我外婆家看春節聯歡晚會。」
「我不喜歡看電視。電視太吵。我們一起讀書好不好?」他文縐縐地說「我的包裡有一本哈姆雷特。」
瀝川一向不這麼酸的啊。這是怎麼了。我覺得他的臉很燙呼吸也很燙手還是熱。於是我說「什麼哈姆雷特瞧你這樣胡言亂語的你一定燒了。我帶你去看醫生吧。」
「不看醫生醫生難看。你洗完澡好香我就要看你。」他讓我坐在床上自己拿著毛巾一縷一縷地替我擦乾頭。
我探手到他的腰間解開他的繫絆隔著衣物吻他他的小腹滾燙身體迅起了反應。
我抬手去解他的衣扣:「站了那麼久累不累?坐下來吧。」
他按住了我的手。
「怎麼了?」
「我身上過敏長了不少大包。你別看了。」他終於說。
我嚇了一跳:「過敏?」
我推開他的手掀開襯衣。
然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身上長了很多紅色的包個個有銅錢那麼大。除了上身手臂和腿上也有。我脫掉他的緊身短褲現受傷的那側身體也長著兩個一前一後。
「這麼多啊!你看過醫生了嗎?吃過藥了嗎?」我著急了。
「賓館裡有醫生還是名醫呢。我對很多藥物過敏不敢隨便吃藥。他給了我一種軟膏讓我每天擦三次。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床上有蟲子。他們給我換了一間房還是長包。我想這是五星級的飯店床上用品應當是嚴格消毒過了的。所以也就不再找他們理論了。也許就是水土不服。」
「這種包你以前長過嗎?」
「我是過敏性皮膚。不過」他說「確有一次我長過類似的大包。突然來一夜長了一身持續了幾天又突然消失了一個也不見。那時我還在上大學懶得看醫生。」
我讓他坐下來坐到被子裡:「那麼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你幹了什麼引起了這樣的過敏?」
他想了想搖頭:「那次我參加了一個莎士比亞的readingc1ub。我們幾個同學經常一起朗誦詩歌。後來學校搞了個文化bsp;裡面的人踴躍報名要表演一段戲劇。那天我不在他們把我的名字也報了上去。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很大的學生文化節戲劇表演定在學校大禮堂。我演哈姆雷特觀眾有一千多人。我緊張得要命第二天就長了一身這樣的大包。」
我忍不住想笑:「瀝川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個很自信的人。人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我不相信你會緊張。」
說完這個我想起了什麼連忙問:「對了那個時候你是一條腿還是兩條腿?」
他看著我氣不打一處來:「這還用問要是有兩條腿我還會緊張嗎?而且我的同學還建議我最好不要拿手杖。他們說我可以一條腿滑雪就可以一條腿走路。」
「hat!你……你可以滑雪?」
「Trustme,」他說「跳舞可能需要兩條腿滑雪一條腿就夠了。以前我每年冬天都回瑞士滑雪。去年還滑過哪高山大雪坡感覺特豪放。」
「瀝川同學你……你不要命啦!」我聽得心咚咚地跳又是羨慕又是崇拜。
「要不你跟我回瑞士我教你滑雪。」他摟著我摟得緊緊的「在這裡我要等你到二十歲才可以結婚。在瑞士十八歲就可以了。」
他自個兒說著說著美滋滋地笑起來了。
我擰他的手:「明白了。我爸罵了你一頓你緊張了就長出這一身的大包來。這就是壓力呀。哥哥我給你泡檸檬茶我給你塗藥我給你按摩我給你解壓好不好?」
他低聲說「衛生間裡有保險套咱們還是來點實質性的吧。」
瀝川拒絕脫掉襯衣說一身紅包影響美感。隔著薄薄的衣物我們身體緊緊契合輕輕碾動迅被情慾淹沒。我們在近乎窒息的糾纏中進入高潮。那一刻他的身軀緊繃著在我的懷中輕輕顫抖。
我們分頭洗了澡他老老實實地趴在床上讓我給他塗藥。
全部塗完後我匯報成績:「前面十三個背後十五個。一共二十八個大包。為防止化膿感染你不可以戴假肢。還有」我看了看耳溫計「你在燒三十九度五。這種時候還做*愛王先生你當真慾火焚心。」
我獨自到樓下的醫務間給他拿了退燒片和一包消毒用的棉簽。吃了藥他沉沉地睡了到了夜半他要爬起來。我一把按住他「我去拿。」
我找到冰箱拿出奶瓶檢查有效日期過期一天。我只好穿上自己的衣服到一樓服務台去打聽哪裡可以買到牛奶。
「小姐我能幫您什麼嗎?」服務員忙著接聽電話一位保安走過來說一臉嚴肅神色警惕。
我猛然想起我身上穿的還是白天騎自行車時的衣服。一條被塵土染成黃色的牛仔褲一件緊身黑色羊毛衫。頭沒梳亂糟糟的。一副失足少女模樣。被這金碧輝煌的大廳一襯在那保安的眼裡就像一隻灰溜溜的過街老鼠。
可是我是誰?我愛學習、愛勞動、愛生活、愛瀝川我是祖國美麗的花朵!
想到這裡我的胸挺得筆直拿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目光睥睨他:
「請問哪裡可以買到脫脂鮮奶?」
保安根本不理這茬反而問:「小姐住哪間房?」
「7o9。」
「賓館提供二十四小時全職服務。想要什麼一個電話就可以了。」他打量我口氣中有一絲嘲諷。住在這裡的客人不會連這個也不知道。
「哦是嗎?那我回去打電話好了。」我轉身想走他攔住了我。
「小姐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證嗎?」
「沒帶。」
「跟我來一下。」他不客氣了連「請」字都不說了。
我心裡暗暗緊張。我未滿婚齡和瀝川也不是夫婦怎麼能同住一房呢。給人抓了說也說不清啊。
我只好跟著他來到前台。
他問一個工作人員:「小秦7o9號房住的是哪一位客人?」
那人查了一下計算機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是一位小姐謝小秋。」
保安打量我:「你是謝小秋?」
「是。」
另一個人正在旁邊打電話聽見我的名字連忙走過來圓場:「不要誤會不要誤會。小姐對不起。老蔡我來解釋一下。是這樣幾個小時前7o9號房的王先生打電話過來說他的女朋友今晚會住進來。他則搬到隔壁的7o8號。已經辦過了手續。」
保安怔了一下懷疑:「怎麼來了新客人反而要住舊房間?」
工作人員說:「是這樣。王先生說他希望把臨湖的那間房讓給他的女朋友。」
「對不起謝小姐。」保安很拘謹地給我道了一個歉。然後他讓我等著很慇勤地跑到二樓餐廳替我拿來了一大盒脫脂鮮奶。
我回到房間地燈暗幽幽地閃著。瀝川在黑暗中瞪著大眼看著我。
「怎麼去了那麼久?」他說「忘了告訴你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喝完牛奶我繼續給他量耳溫。三十九度五一點也沒退。床單衣裳都汗濕了。
我給他換衣裳換床單然後去冰箱拿冰塊拿毛巾給他降溫。
「去睡吧我沒事。」他在黑暗中說嗓子啞啞的。但他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生怕我會溜走。
「瀝川你可別生病一病就是一個半月。」我坐在床頭把冰塊裝進密封袋裡用毛巾包著壓住他的額頭。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好。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問我:「為什麼沒聽見新年的鐘聲?」
「鍾你個頭啦現在都凌晨四點了。」
「那我先給你拜個早年吧小秋同學。」說完這話他又翻了一個身我趕緊在他的腰下塞了一個枕頭。他終於睡著了。
瀝川一直睡到十點才睜開眼。而我在他體溫下降之後睡了三個小時。在三個小時中我胡亂地做夢。次次夢見瀝川。這人就睡在我身邊我還要夢見他我懷疑我自己是不是太色了一點。
最後我完全醒了一睜眼看見他已經洗了澡披著浴衣坐在床上看我。
「夢見什麼了臉笑得跟一團花似地?」他笑瞇瞇地說「報告你兩個好消息:第一我的燒完全退了體溫正常三十七度一。第二那些大包不見了來無影去無蹤就像從來沒長過一樣。」
還用他來報告我臨睡前已經把他的全身檢查了一遍我坐起來補充:「第三你腰上的那兩個包還在原處你還是不可以戴假肢。」
「能不能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輕輕說「對不起弄得你一夜沒睡。我誓我很注意保養也很注意鍛煉其實很少生病的。」
「我也是。」我得意洋洋的說:「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兒充實幸福地度過每一天。」
吃過早餐瀝川陪我到附近的商場買了換洗的衣服和鞋子。我給姨父姨媽買了她們最愛喝的糯米茶給豆豆買了玩具給珠珠姐買了化妝品。瀝川將我送到姨父工廠的宿舍區門口他拿著雙拐跳下車替我開門。
我拉著他的手不放:「跟我去見姨媽吧我姨媽比我爸好說話。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他想了想說:「下次吧。」
他把我送進大門站在一棵樹下把我買的那些禮物交給我:「別呆得太久吃完了飯就溜回來好不好?我帶你逛昆明。」
「哥哥是我帶你逛還是你帶我逛?」
「我帶你逛。枉稱雲南人到了昆明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他說。
我依偎在他懷裡不肯走。
「走吧早去早回。」他伸手過來幫我繫緊風衣的帶子。
「好吧。」我戀戀不捨依然仰頭凝視他的臉。
他垂下頭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推了推我說:「我覺得我們好像被圍觀了。」
我轉過頭看見七個人整整齊齊一排站在離大門不遠處瞪大眼睛看著我。為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拿著一個大菜籃子裡面裝著一條大魚。
那輛奔馳就停在他們旁邊。
我舉起手向眾人「嗨」了一聲:「姨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