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農就算你代表百姓呼聲又能怎樣。遙想前朝鴻儒何心隱當年被官府逮捕後,湖廣、江西等地自發前往官府為其請命的士子不計其數。那些士子中有不少人甚至與何心隱都未曾謀面。然而他們卻敢冒著得罪官府的風險,毅然挺身而出為其向朝廷討公道。可現如今中華朝的士子表現又是如何?各地數十名夫子在朝廷的施壓下被無故開除,那些與他們朝夕相處的學子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地無動於衷。可見而今世風有多麼勢利,人心有多麼腐壞。在此『利』字當頭風氣下,就連東林黨也是靠江南諸商會才取得了而今在國會的地位。如果沒有江南諸商會的,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傾聽東林的呼聲。而那些被辭退的夫子都曾寫過抨擊商會的文章。試問商會在這件事上會東林的決定嗎?如果他們真值得你信任,在如此清晰的事實面前也就不會附和文教部的指令,將私立學校的一些夫子一併辭退了。」聽完王夫之的決心,顧炎武一針見血地點穿道。
眼見顧炎武說得如此明瞭,王夫之只得沉吟了一聲坦言道:「寧人你說得沒錯。不可否認,在朝廷於商會的面前儒林確實顯得弱小。正如這次各地學院之所以反應沒有當年強烈,那是因為他們不比前朝的貢生,就算考不取功名至少還可以享受朝廷的奉養,無須為自己的生計憂心。現在對於那些家境並不好的學子來說除了讀書,更多的時候得為自己日後的前途做考慮。至於實業學校的學子那就更受商會的影響,對儒林的號召視而不見,甚至還相當牴觸。因此現今的儒林已難有十數年前那種為求義理而一呼百應的盛景了。」
「既然知道儒林勢弱,而農你身為東林魁首難道不應該擔起復興大任嗎。但你現在卻總是步步退讓。」顧炎武不滿地責難道。
「我確實想復興儒林。但儒學想要恢復前朝一門獨大的地位已經不可能了。現今的中華朝各種學派各領風騷,儼然是一派諸子百家的景象。這其中也包括了寧人你從歐洲帶來的西學。我們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要求天下人一言一行均以儒家的教條為準繩。更不能以『尊者』、『賢者』派頭強行命令他派同我們『一鼻孔出氣』。寧人你不是也在你的《西行錄》中稱西洋的議會貴在尊重?」王夫之跟著辯駁道。
「尊重與退避是兩回事。西洋的議會固然互相尊重各自的歧義,但這一切都是以與統治者對抗為原則的。但我朝的議會沒有這個傳統。小到地方縣議會,大到上下國會,除了談錢還是談錢。為此互相扎壓,暗中賄賂之事絡繹不覺。因此惟有讓國會議員明白自身義務,提高自身修養才是能真正作到互相尊重。這需要儒林對議員進行教化。然而如今的東林卻同樣受困於商會的擺佈之下,一再地退讓。這樣下去東林遲早會被奸佞、財閥趕出國會,東林精神也會隨之蕩然無存。」顧炎武義正詞嚴的說道:「此次的事件表面上看似乎是文教部,但追其本源卻是奸佞之徒在妄圖借此封住天下讀書人的悠悠之口。而農,這是事關是非黑白的重大問題,我們絕對不能等閒視之。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帝、官僚們的身上。」
「寧人,我同你一樣也認為我等做事不應該將希望完全寄托於帝王身上。歷代的教訓都已證明帝王的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一味地依靠皇權無論取得多大的成就,最終也只是砂子砌成的塔一個浪頭就能讓它煙消雲散。因為皇帝能給你一切,同樣也能收回一切。歸根到底還是要靠自己去爭取。但如何去爭取卻又是另一回事了。作為東林魁首我不可能像楊光先他們那樣以各種崇高的名義做一些往顧法紀的事。那樣的話只會讓東林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這一點寧人你經歷過庚寅事變,應該比我更清楚。」王夫之神情肅然地說道。
聽完王夫之的這番稱述,顧炎武低頭思略了一番,最終歎了口氣道:「而農你在做一件希望渺茫的事。」
「寧人你也在走一條無人應和的道路。」王夫之微笑著回應道。
語罷,兩人不禁相視著會心一笑。對於中華朝的士大夫們來說他們所遇到的情況是他們的先輩所從來沒有碰見過的。聖人在書本上既沒有記載,也沒有應對的對策。在經歷了將近十年的沉浮後儒林雖尚在摸索當中,卻已看清了自身在皇權面前的脆弱。或許對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個國家來說明白這一點已經足夠了。因為惟有看清自身的弱小與皇權的不確定性,才會覺得害怕,才會不再將希望寄托於皇帝身上,才會為了保護自己的權益不斷做著鬥爭。雖然許多理論都還尚未成熟,意識還尚且模糊。但只要知道在皇權、在官僚體系面前維護自己的權益,那之後的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
當然,就顧炎武與王夫之來說,不同的經歷造就了他們不同的認識。因此就算擁有相似的目標,兩人依舊會選擇不同的道路。卻見顧炎武跟著便欣然開口道:「而農,我知道你是不會越雷池半步的。同樣我也不會迎合朝廷。我答應你,我不會參加楊光先他們。但我也不會離開這間茅廬。我會繼續就這次的事件在報紙上發表相應的文章。直到朝廷給出一個公道的說法。」
「好吧。我尊重顧兄你的決定。那就讓時間來證明一切。」王夫之點頭應和道。他知道這已是顧炎武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至少有了顧炎武如此表態,他就不怕楊光先等人鬧出更大的事端來。不可否認,對於王夫之來說有時候來自東林黨內部的壓力,原比他的政敵更讓他覺得頭痛。好在經過剛才一番唇槍舌戰之後,自己今天總算是沒白來。為了緩和先前略帶緊張的氣氛,王夫之隨即便轉了個話題打趣道:「聽說你前些日子剛將從歐洲帶來的書籍翻譯完。看來寧人你次這也算是捎帶著給自己放假呢。」
「是啊,這些可是花費了我五年的心血呢。」顧炎武撫摩著一旁整齊擺放的一疊書本,略帶自豪的說道。
「聯繫出版社了嗎?我有幾個開書館的好友對這方面書比較感興趣。」王夫之關切的問道。他知道顧炎武的名氣雖響,可脾氣更臭,之前因為出書的事已經得罪了好幾個出版業的老闆。想來這一次出版,又得廢一通心思了。
「而農謝謝你的好意。不過這幾冊書已經有人定了。」顧炎武開心地擺手道。
「有人定了?」王夫之微微吃驚道。但一想到顧炎武在儒林的聲望又覺得不足為奇。於是當下便點頭祝賀道:「那真是太好了。書都翻譯完了,寧人你接下來有何打算呢?不如還是來三湘書院做專職夫子吧。學生們都十分推崇你的講課。」
「而農你的盛情邀請,我在此心領了。不過,我還是習慣留在家鄉寫書。有太多的東西想要寫出,卻總覺得時間不夠呢。」顧炎武撫摩著鬍鬚憨笑道:「老實說,我之前還做過編撰《明史》的打算。」
「《明史》?你是說你想修《明史》?」王夫之微皺起了眉頭問道。就他本人看來顧炎武以平民的身份編寫《明史》終究是有那麼一些不妥。畢竟歷史上以私人身份編寫史籍的人多半都沒有什麼好下場。王夫之實在不願意看到顧炎武去碰那個雷區。
然而顧炎武本人卻像是並沒有想太多的樣子。卻見他躍躍欲試地說道:「大明朝已經離開我們將近十年了。可當今朝廷至今都沒有編寫《明史》。我不知道女皇是怎麼想的。不過明朝實在是有太多的東西值得我們去回憶反思。所以它的歷史絕對會比之前的任何一個朝代都精彩。」
「可是寧人,據我所知朝廷並沒有忘記編寫《明史》的事。據說內務部就專門設立了一個部門負責編寫《明史》、皇歷等等事務。只不過至今都沒有完成罷了。」王夫之想了一下提醒道。希望能借這個內部消息來讓顧炎武放棄修史的念頭。
可顧炎武卻毫不在意的嘲弄道:「哦,朝廷也在修《明史》嗎。不知那些史官會如何記述女皇當年在新安等地的行徑呢。」
正如顧炎武所言,對於《明史》遍修小組來說,最大的難題莫過於記述崇禎朝的歷史了。毫無疑問,在這段歷史上有著太多的屈辱、傳奇、乃至忌諱。對作者們來說這既充滿著魅力,同時又隱藏著危機。畢竟修史,特別是修前朝的史,歷來都是一樁敏感的工作。誰都不想因為一個不經意的錯誤而得罪當今聖上,甚至還會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不過比起小組中多數誠惶誠恐的組員來說,有一個人卻始終表現得十分坦然,他便是陳貞慧。作為小組中最為特殊的組員,陳貞慧在玄武湖畔的這座山莊已經呆了足足十年。十年來,他從未走出過山莊,亦很少與外界通信。事實上,這座山莊內軟禁著包括陳貞慧在內的數十名特殊的犯人。他們中有象陳貞慧那樣當年參加庚寅事變的骨幹分子,有在清庭擔任高官的漢奸,或是一些滿族的文官。零零總總之下,這些人都有共同的一個特點,那就是他們都很有才華。只不過這些才華當初並沒有用在該用的地方罷了。因此中華朝這才把這些人軟禁在了這座山明水秀的莊園之中,讓他們在此清淨之地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順便為朝廷編寫《明史》,整理古籍。
逃過死罪讓山莊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對中華朝都心存感恩,在多年的工作中自然也是盡心盡力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但也有一些頑固不化者,至今都在對過去的失敗耿耿與懷。不過無論這些人抱著什麼樣的想法,他們都得在此為朝廷發揮餘熱。這一點陳貞慧亦不能例外。此刻的他就正與幾個《明史》主編向前來視察工作進展的首相陳邦彥與內務尚書黃宗羲獻上剛剛修訂完畢的《明史》草稿。
只見坐在太師椅上的黃宗羲一邊仔細翻看著草稿,一邊眉頭則逐漸地擰了起來。卻見他指最後幾頁以不悅的聲調責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孝昭元年?本官不記得前明有這個年號。這是誰寫的!」
「回大人,這…這…這小人也不知啊。」被嚇得兩腿發軟的馮銓連連告罪道。此人曾經是臭名昭著的閹黨,後來又投靠了滿清。若非他當年在明軍進駐北京城時及時地將一保存完好的資料上繳朝廷。這位馮大人的腦袋可能早就被掛在北京城頭了。由於名聲不佳,馮銓起先在山莊裡可謂是受盡了白眼。不過他最終還是憑藉著其一貫阿諛奉承的作風博得了看守的一致好評。成為了認真改造的標兵人物。
「大人明鑒吾等確實不知此事。」曾經在中華門大搖大擺著抄沒中華交易所的何騰蛟跟著跪地解釋道:「這段是陳貞慧編寫的,他倒是曾經用過此偽年號。後被吾等發現後便及時更改了回來。難道是…」說到這裡何騰蛟連忙回頭看了看身旁若無其事的陳貞慧,驚叫道:「是你,一定是你趁我等不注意又把年號給改了回來。」
「不錯,年號就是我改的。」陳貞慧爽快的承認道。但他卻並沒有像馮銓與何騰蛟兩人那般跪下。卻見他跨步上前振振有辭道:「孝昭不是偽年號。當年隆武爺駕崩後,娘娘與列位大人就已經為即將登基的太子殿下擬訂好了年號,即孝昭。既然當時尚未禪讓,當然應該使用孝昭做年號。」
「笑話,哪兒有皇帝都沒登基倒先用上年號的。」黃宗羲把書一合冷笑道。
「那還不是因為某些人『清君側』的緣故。」陳貞慧毫不畏懼的冷哼道。他的這一舉動著實讓一旁的馮、何二人冷汗直冒。此刻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後悔起帶這個麻煩來了。
「怎麼?陳居士至今都對十年前的事耿耿與懷嗎?」黃宗羲眉毛一挑反問道。說實話,他對陳貞慧一向就不抱好感。若非當年女皇許他留下性命看中華朝如何發展。相信凡是那次被扣留在金鑾殿的文武官員都不會放過他。
可誰知陳貞慧卻跟著登鼻子上臉道:「貞慧生為大明人,死為大明鬼。如果尚書大人對此不滿意,大可您自己來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