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朱舜水等人來說科學院發生的那次事件或許只是一個不痛不癢的小插曲而已。幾個狂生膽大妄為地跑去拆紅夷大學士的台,雖然最後被人家給趕了出來,但他們至少是向世人表明了中原儒林面對西學流入的一種牴觸防備心理。事實上,在不少士大夫心目中西學的流播從整體上對儒家學說、甚至中華文明都構成了嚴重威脅。雖然女皇推行的學說從本質上同西學有許多相仿之處,但在眾人看來女皇畢竟是中華之主,她的學說亦源自中土。說西學源於女皇的天學,士大夫們勉強還能接受。可若說女皇的天學源於西學,那眾人的臉面可就真的掛不住了。因此眾多中原學者一方面在努力將女皇的天學與傳統學說逐一整合的同時,在另一方面也在不遺餘力地貶低西學,就算不能將西學歸納入傳統的國學,也要想方設法將其納入女皇的天學之中。至於那些對自然科學一竅不通的儒生則在一旁想方設法地旁敲側擊詆毀西學。
當然這麼一些論調和舉動並不是朱舜水等身負功名頭戴烏紗的大臣官僚們可以隨便表述或是的。不過現在既然有人肯大張旗鼓的把他們的心聲挑明,又不用自己負責,那又何樂而不為呢。抱如此這般的想法,朝中的諸多大臣官吏不約而同的都選擇了集體緘默。然而他們卻並不知曉,自己放任的只是大震之前的一個小小預兆罷了。就在紅夷講座事件之後不久一個更為洶湧的浪潮直楞楞地就向弘武君臣撲了過來。
弘武五年冬月二十五,照例子乃是農曆傳統的重要節日冬至。冬至又俗稱「冬節」、「長至節」、「亞歲」等。古人稱: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長之至,故曰「冬至」。冬至過後,各地氣候都進入一個最寒冷的階段,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進九」。因此中國人向來認為冬至是陰陽二氣的自然轉化,是上天賜予的福氣。故而從漢朝起中原就以冬至為「冬節」,官府要舉行祝賀儀式稱為「賀冬」。待到唐、宋時期,冬至更是成了祭天祭祀祖宗的日子,皇帝照例在這天要到郊外舉行祭天大典,百姓也要在這一天要向父母尊長祭拜。甚至在這天朝庭上下還要放假休息,軍隊待命,邊塞閉關,商旅停業,親朋各以美食相贈,相互拜訪,歡樂地過一個「安身靜體」的節日。
中華朝當然是全面繼承了過「冬節」的傳統,女皇為此不僅要大張旗鼓的出京祭天,朝廷上下的不少部門也會跟著一起放大假。不過「邊塞閉關,商旅停業」的傳統還是被免除了。畢竟這是難得的一次全國性大假期,不趁此機會拉動一下內需,實在是有違天理。不過女皇陛下來說,這一天的意義就是敬天祭祖。
做了將近五年皇帝的孫露由衷地體驗到「敬天祭祖」乃是一個中國皇帝的必修之課。就像中國的任何節日都脫不了吃喝一樣,敬天祭祖也是諸多農曆節日的保留節目。幾乎在每一個主要節日,朝廷照例都要舉辦各種祭祀儀式,主角自然就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了。這樣的情況不由讓孫露在心中設想,有朝一日當皇權在這個國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象徵之後,皇帝的工作會不會只剩下逢年過節代替國民主持盛大的祭天儀式。
「陛下,又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了嗎?」望著馬車中獨自微笑的妻子,楊紹清好奇的問道。
「啊,沒什麼。只是在想剛才祭天的事罷了。」回過神的孫露淡然地回答道。
「祭天,這很有趣嗎?」楊紹清納悶的問道。
「當然不是說祭天有什麼有趣之處。只不過朕剛才突然想到,朕來這個時代之前的18年中參加過的祭祀儀式加起來都沒有做皇帝的這五年來得多啊。」孫露想了一下解釋道。
「怎麼?陛下的時代很不注重敬天祭祖嗎?」楊紹清饒有興趣的問道。作為唯一一個知道孫露身世的人,在尋常情況下楊紹清對這些事情總是緘默不語。可一旦當他與孫露單獨共處之時,有關未來世界的話題便不再是禁忌了。
「不錯,敬天祭祖的傳統有一段時間確實被人抹去了。就算是後來被重拾也是形式大與內容。與現在中原的祭祀比起來,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空洞得很呢。」回想到曾經的記憶孫露黯然地歎了口氣道。
「抹去?是廢止嗎?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說共和了,沒了皇帝了,就可以連祖宗都捨棄嗎?」楊紹清驚愕的追問道。在歐洲遊歷的經歷讓楊紹情對「共和」一詞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印象。在他看來一個是政治制度,一個世俗風情,兩者根本就沒有本質的衝突。
「相關的原因有很多。不過當時有許多人都說是為了破除迷信。」孫露思略了一下,列舉了一個比較能讓楊紹清理解的理由道。
「可是,中原祭祖、尚古的風氣,乃是源自於我華夏天人合一的思想,是我華夏傳統的根基。若是因為祭祖之事捎帶具有向上蒼祈福的意願,就將其歸咎為迷信、巫術,甚至以此為原由進行廢止。這豈不是在本末倒置!」楊紹清漲紅著臉不解道。
「這個嘛,朕曾經也以為當時的許多傳統習慣被廢黜是出於破除迷信和封建思想。但現在回過頭來,靜思一下,卻發現那些舉動其實根本就無關迷信。也就是說統治者想要破除的不是迷信,而是想打碎保守勢力的根基。世界上的任何變革、改革都無一例外的會碰到保守勢力的反對與阻擊。作為保守勢力當然會以傳統、祖制等等之類的理由,為其繼續遵循舊有的秩序做辯護。而這種以傳統為擋箭牌的辯護往往會給革新派推行新政帶來巨大的阻力。於是革新派一但掌握了生殺大權便會釜底抽薪地將『祖宗之法』一併推翻。這樣一來保守派就徹底失去了維繫其理論的基礎,他們的任何攻擊也就都成了無根之木一推就倒了。」孫露說到這裡神色也不由地變得凝重起來。這其中既有她對後世某些現象的反思,亦有她做皇帝後自己總結出來的心得。
正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饒是楊紹清這般不問政治之人,在聽了孫露的這番分析之後,亦不由將聯想到了現在中華朝的情況。特別是前不久剛剛發生過書生大鬧科學院講座這類極其明顯是針對新風氣的事件。難道說,孫露是想效仿後世的統治者也來個釜底抽薪?越想越覺得擔憂的楊紹清當即就直言不諱地向自己的妻子提醒道:「陛下,推翻傳統固然能讓保守派無以為據,但同樣也會使一個民族變成無根之木啊。」
意識到丈夫在暗指什麼的孫露,隨即回報了一個坦然的微笑道:「朕當然知道這其中的道理。朕若是真想釜底抽薪的話,五年前就可以照葫蘆畫瓢的去做了。其實在朕所處的時代,歷史也已經用事實再次證明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古諺。因此朕並不指望自己能一勞永逸地徹底改變這個國家。一個國家的變革是一件循序漸進的事。」
「陛下的意思是溫水煮青蛙?」不知為何一聽到循序漸進楊紹清腦中頭一個反映出來的就是孫露曾經同他將過的這個有關青蛙的故事。
「可以這麼說吧。不過,這青蛙既可能是帝國現在的保守勢力,也可能是朕自己啊。」孫露微微一笑道。
然而正當楊紹清低頭回味孫露所說的話語之時,他們乘坐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還未等楊紹清開口詢問,門外便響起了御林軍提督王芸花恭敬的稟告聲:「啟稟陛下,前方有人聚眾擋駕。」
「哦,都是些什麼人?又為何事擋駕?」孫露語調果斷的問道。
「回陛下,像是一群書生。其為首者宣稱有『請願書』要呈遞給陛下。」王芸花說到這裡,又試探著向女皇徵詢道:「陛下,是否派官員先行收下請願書,再讓那些書生離開。」
「不,他們今日乃是沖朕邇來。派誰去都難讓那些書生散去。還是讓朕親自會一會他們吧。」孫露想了一下決定道。
「陛下三思。擋駕之人人數眾多,孔對陛下有所不利。還是由臣去接了那請願書吧。」一聽女皇好親自前往王芸花趕忙阻止道。若不是出於對女皇脾氣的瞭解,王芸花壓根就不想去接什麼請願書。在她看來對付那些鬧事的書生根本不用多費口舌,直接朝天放幾槍就能把那幫娘娘腔嚇得抱頭鼠竄。
「這有什麼。槍林彈雨朕都與將軍一起見識過了。還怕幾個擋路的書生不成。」孫露說著便親自推開了門,緩緩地走下了馬車。
「陛下,請等一下。我也一起去。」楊紹清說罷也跟著下了馬車。見此情景孫露不禁嫣然一笑道:「好,夫君,隨朕來吧。」
正如王芸花所述,此刻御駕儀仗隊的正前方確實是一片熱鬧的景象。非但有數百名頭戴方巾的書生跪在大路中央,更有朱舜水、陳子龍、沈猶龍等一干大臣在場坐鎮。從眾文武大臣們鐵青的臉色來看,顯然他們先前剛完成一輪「苦口婆心」的「勸說」,但效果似乎並不理想。其實也難怪朱舜水、陳子龍等人的臉色會如此難看。說起來眼前這幫跪著的書生不少都與東林黨有關,有些甚至就是東林黨的成員。然而在冬至攔駕祭天而歸的女皇陛下如此重大的事情,東林當的上層卻一點消息都沒得到。這讓朱舜水等人又是氣惱又是害怕。氣惱的是底下的這幫狂生目無尊長擅自行動,害怕的是女皇會否為這是大動肝火降罪與自己。可以說,此刻的東林系大臣無不在心中感到了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懊惱。當然現場跪著的書生是不會考慮這麼多的。對信念的執著讓他們無視一切權威與威脅。
不過當女皇陛下在侍衛的簇擁下出現在眾人面前之時,情況自然是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先前還對內閣老爺們愛理不理的書生們頓時是就變得精神起。在一番海呼萬歲之後,卻見為首的三個儒生緊低著頭恭敬的來到女皇面前跪請道:「陛下,此乃江左、江南諸省儒林士子的聯名請願書,肯請陛下御覽。」
一旁的王芸花警惕的上前接過了那請願書,在檢查了一番發現沒有危險之後,才轉遞給了女皇陛下。卻見孫露仔細地閱覽了一邊這並不算厚的請願書後,不動聲色地把東西一合開口詢問道:「底下所跪是何人啊?」
「回陛下,學生楊光先。」
「學生白世文。」
「學生陸鳴舟。」
「嗯,諸位平身吧。」孫露一邊點著頭,一邊掃視了一遍前面跪著的三個男子。最後她還是將目光停留在了為首的楊光先身上道:「哦,先生就是大鬧科學院的那個楊光先?」
「回陛下,學生在只是在科學院直叱紅夷偽學罷了。並沒有冒犯科學院的意思。」楊光先理直氣壯的回答道。但他的這種理直氣壯,在一旁的楊紹清等人看來完全就是在強詞奪理。然而未等楊紹清他們發作,孫露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楊先生可真是執著啊。爾等的請願書朕粗略地看了一下。不外乎是兩條,一是認為司法院判令杞縣衙門在報紙上公開道歉有損朝廷威嚴。二是要求朝廷革除玻意耳等歐洲學者的大學士稱號。朕說的可對?」
「陛下聖明。這確實是吾等儒林的一致心聲。」楊光先高聲宣稱道。在他的身後一幫書生也跟著齊聲附和道:「望陛下明鑒!」
見此情景先前還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沈猶龍心頭不由微微一慌。生怕女皇為被眾人書生所左右的他當即便在女皇的耳邊低聲進言道:「陛下三思。萬不可因幾個狂生的瘋癲之語輕易動心啊。」
面對沈猶龍擔憂的進言,孫露大度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激動。繼而長歎了一口氣向楊光先等人開口道:「諸位的心情,朕十分瞭解。但司法院的判決同樣代表著朝廷的威嚴。如若朕在此下旨著令司法院改判,則是無視帝國律法的尊嚴。而爾等又認為朝廷的衙門當眾道歉有損天朝威嚴。咳,想來此事皆因朕早年頒布的政令存在疏忽而起。若是這樣的話,還是由朕這一國之君來寫罪己詔承擔這次的責任吧。」
一聽女皇要寫罪己詔,在場的眾人頓時就慌了手腳。他們本來的目的是避司法院就範的,卻不想女皇連想都沒想就極其乾脆地將責任攔在了自己的身上。而楊光先雖隱約覺得女皇此舉頗為無賴,一時卻也沒辦法應對。於是楊光先當即就將龍頭一轉道:「陛下明鑒。吾等絕無責難陛下之心。學生們只是想提醒陛下勿要被身邊小人所迷惑啊!」說罷他邊將灼熱的目光惡狠狠地投向了女皇身後的賢親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