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此事當真還有如此隱情?」聽完沈猶龍的一番敘述,方以智當即一臉驚諤地追問道。他從未想到過整個事件竟然還會存在這樣一個版本。
「這還能有假。老夫今日已與湯大人一同入宮面聖稟明此事。難道說老夫等還敢欺君不成?」沈猶龍鼓著腮幫子反問道。
「湯大人,真是這樣?」方以智不死心地回頭向湯來賀證實道。但見湯來賀默不作聲的點了點後,一股愧疚之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因為他知道以湯來賀的為人斷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危言聳聽。可若真相真是如此,那自己未弄清事實便貿然上奏女皇確實鹵莽。
想到這兒剛才還理直氣壯的方以智頓時就沒了聲響。然而在場的其他復興黨官員卻並沒有就此責怪奚落與他。卻見身為首相的陳邦彥拍了拍方以智的肩膀頷首道:「密之,這件事情你並沒有做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無論事實真相究竟如何,作為一個臣子都應該向陛下稟明情況。這是為臣者的職責所在。」說到這兒他又回頭衝著對面的沈猶龍微微一笑道:「沈大人也不並是想怪你。他只是給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激惱了而已。沈大人,陛下在獲悉案情之後有何指示?」
眼見陳邦彥都如此發話了,沈猶龍就算有天大的不滿,這會兒也只好一筆勾銷不再追究。況且他也深知方以智雖頗有奇才,但在為官之道上卻是較為木訥。因而其上書之舉,說到底倒並沒有針對司法院的意思。於是,他當下便放緩了語氣回答道:「陛下在得知此事後,也很是驚訝。不過陛下最後還是囑咐我等要依法辦事。」
「依法辦事?這麼說來那幾個惡徒不是極有可能就此逍遙法外嗎?」方以智立刻激動的嚷道。雖然沈猶龍剛才的闡述讓他多少有點尷尬。但就劉富春一案來說,方以智依舊堅信劉富春之前所述非虛。以眼前的結果來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以女皇睿智又怎會看不出其中的端疑來呢。在方以智看來女皇在知道事情的原由之後,大可下一道聖旨下去著令司法院特事特辦嚴懲惡徒以儆傚尤。根本用不著像現在這般冒可能讓不法之徒逍遙法外的威脅。
「方尚書、沈大人、湯大人諸位都太過多慮了。以目前掌握的證據只要起訴的罪名得當,無論是那周仁貴、錢二牛,還是杞縣衙門都逃脫不了罪責。至於劉富春所處的公社農戶也完全可以拿會自己的土地啊。」這次發話的是警務尚書範例。雖然就黨內的輩分來說範例本沒有插話的資格。但對於整樁案情的瞭解程度和對中華律歷的熟悉程度他卻絲毫不遜色於在場的沈、湯二人。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司法院如此苦惱於劉富春一案感到納悶與不解。
然而面對範例的這番話語,沈猶龍卻顯得頗為不屑。卻聽他冷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道:「范尚書,老夫當然知道想治那幾個刁徒的罪並不困難。但以目前的證據想要重罰他們可就有問題咯。」
「噢,沈大人此話怎講?何為定得了罪卻並不能重罰?」方以智一頭霧水的問道。
「怎麼方大人忘了女皇陛下一向標榜的罪刑法定原則了嗎。司法院的判決得與所掌握的證據和朝廷現存的律歷條款相對應。有些時候就算你知道他這麼做有違法嫌疑,但若是與具體條款對不上號,或是沒有足夠的證據加以佐證。那到最後還是定不了罪。因此督察司往往會選擇證據較為充裕、勝訴把握比較大的罪名進行起訴。正因為如此這次的案件督察司就打算以瀆職罪名起訴杞縣知縣,而不是量刑更重的受賄罪。」沈猶龍耐心地解釋道。
「原來如此。」方以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而又向範例追問道:「范尚書,難道連警務部都查不出那杞縣知縣受賄的證據來嗎?」
「方尚書,就目前來說警務部調查到的情況就這些。不過陛下也派了廉政專員去河南調查,他們的調查權限比警務部來得廣泛,或許日後能另行揪出一些新的內幕來也不一定。」範例寬聲安慰道。
「如此說來,這次是嚴懲不了那杞縣知縣了。不能以受賄罪起訴他,將其剝皮實草真是可惜啊。」方以智略帶惋惜的說道。
「方尚書有所不知。就算吾等有充足的證據以受賄罪起訴杞縣知縣,也不可能依照民間的呼聲將其剝皮實草。」湯來賀搖著頭糾正道。他知道現在不少行政官員對律法的認識還停留在前朝的基礎上。於是跟著便解釋起來道:「我朝的《中華律》與前朝的《大明律》雖系出同源,都是由《唐律》衍變而來。但在具體執行時卻有諸多本質上的區別。方尚書應該知曉前朝《大明律》的正律中是沒有族誅、凌遲、梟首、斬、文面、挑筋、剁指、刖足、斷手、閹割等酷刑的。」
「那是當然,《唐律》和《大明律》都以明禮導民、崇尚簡易為立法思想,其正律往往偏輕。因此,明太祖在頒布《大明律》的同時又制定了《明大誥》加以補充。族誅、凌遲等酷刑在《明大誥》中又被重新啟用。明律中原有的罪名也大大加重,像是地主抗糧抗稅,《大明律》中仗一百,而在《明大誥》中則是凌遲處死。」方以智點頭附和道。
「是啊,不止是前朝太祖,歷史上諸多開國君王為標榜『用刑寬恕』,大多都偏輕正律。之後又另行下旨頒布諸多令敕以恢復酷刑。因此中原正式律文與實際司法操作歷來都是脫節的。而我朝女皇對正律卻極其尊重,除了現行的《中華律》外並沒有頒布其他類似於《明大誥》的『法外之法』。就像這次的劉富春案,陛下連下旨特辦一個案子都不肯。簡直是不敢越雷池半步。咳,用刑寬恕確實不錯,可沒有相應的重典如何又能威懾奸邪之輩呢。」沈猶龍憂心忡忡的說道。在他看來女皇陛下在立法問題上確實有些太過婦人之仁,也太過於固執己見了。
「沈大人此言差矣,事實上,女皇陛下自開國之前就在不斷地更新改善《大明律》中的諸多條律。我朝現在使用的《中華律》說白了正是經過之前修正的《大明律》。時至今日司法院不也還在根據各地司法衙門的呈上的判例對《中華律》中的一些內容進行適當的調整嗎?」陳邦彥撫摸著山羊鬚微笑著說道。說起中華帝國的立法過程來他可比沈猶龍等人還要精通得多。
「咳,那些調整的條律都不過是些有關田宅、錢債、市廛之類的民間庶務雜項。」沈猶龍不以為然的說道。
「沈大人可千萬別小看了這些庶務雜項吶。我朝正是因為缺少一套完整的民法,現在劉富春一案才會遇到讓刁鑽之徒鑽法律空子的尷尬。老實說,我朝目前在這方面的漏洞可謂是千創百孔。這一來是因為中原的律法向來不注重調解民間事務。二來則是因為前朝的太祖曾定下規矩任何試圖更改明律的舉動,即坐以變亂祖制之罪。因此前朝既沒有像唐宋兩代那般不斷發令編敕以適應實際變化,更沒有留下多少判例可參照啊。」陳邦彥歎息了一聲道。
「就算有比較完善的民法又怎樣。畢竟公社的土地,乃是官地,而不是公社農戶自己的土地。都說那周議員和邵知縣刁鑽狡猾,可老夫卻覺得他們蠢,而且蠢不可及。這些年各地的不少省份公社都在逐漸私有化。可全國卻只有他們一對蠢人鬧出這樣的事端。不是蠢人,又是什麼。」聽完眾人一番長篇大論之後,作為東道主的陳子壯突然咋了咋嘴發話道。
陳子壯的一席話語可謂是直指人心,說得在場眾官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但卻又不能就此反駁於他。一來是因為陳子壯身份特殊,二來是因為他說的確是屬實。卻見陳邦彥輕咳一聲,當下陪笑道:「陳老所言極是。可若是沒有這兩個蠢人,朝廷也不會發現如此多的漏洞。而今朝廷據此進行多方調整,也算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啊。」
「怕就怕老百姓不這麼想啊。報紙上不早把這案子給判了嗎。」陳子壯輕綴了一口酒唏噓道。
「嗯,陳老說的是,自從這事被《東林時論》捅出來之後,就鬧得整個京畿沸沸揚揚婦孺皆知。民間要求嚴懲惡官劣紳的呼聲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報紙整日就像見血的蒼蠅一般盯著這樁案子的進展,盯著咱們司法院。要是鬧了大半天,那劉富春的官司是打贏了、地也討回了,可司法院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讓周仁貴和杞縣衙門賠錢了事。如何能說服群情激憤的老百姓,到時候還保不定就要鬧上天去了呢。」湯來賀苦惱地附和道。
「湯大人這麼預測也太過危言聳聽了。我天朝的老百姓向來溫順,不會如此不明事理吧。」方以智連連搖頭道。在他看來若是事實確如範例所言,周仁貴等人和杞縣衙門不會逍遙法外就是不能重罰的話。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朝廷算是還了那劉富春一個公道。照理說老百姓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像湯來賀所言那般對官府的判決胡攪蠻纏呢?
正當方以智覺得頗為疑惑之時,陳子壯跟著搖頭解釋道:「老百姓當然不會不明事理。他們可是打從心底裡堅信『理』字站在自己這邊。有道是眾怒不可犯,劉富春一案恰恰就是犯了眾怒。如今又給報紙這般輪番報道,現在整個京城不知有多少『布衣督御使』、『布衣大理寺卿』正勁頭十足地對照著報紙天天審案、斷案。說起來湯大人和沈大人這次要斷好案還真有點困難呢。若是沒能給百姓一個滿意的交代,報紙上的口誅筆伐是斷然逃不得了的。」
「陳老說的沒錯,這事若是放在從前,官府發道榜文公佈一下判決結果便算是了了事。只要苦主沒吃虧老百姓就會扼手稱快。根本不會懷疑官府的判決。可現在不同了現在報紙呢。老百姓或許不懂律法不會分析。某些心懷叵測之徒卻會裝模做樣的在報紙上給老百姓分析案情,煽動民情。百姓無知給這麼三兩下一煽還不真將報紙上的胡謅視做正義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饒了那幫忘恩負義之徒。」沈猶龍咬牙切齒地說道。
雖然沈猶龍沒有點明,但在場的眾人心裡都清楚他口中的「心懷叵測之徒」、「忘恩負義之徒」究竟在指誰。正如陳子壯所言,讓沈猶龍等人如此煩惱不已的並不是尚未健全的帝國法制、也不是來自女皇的威嚴,而是來自民間輿論壓力。這種壓力看似出自民間,其本源卻又在朝廷。事實上,這套把戲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復興黨。曾幾何時沈猶龍等人也利用過報紙操縱輿論。但卻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人以彼之道,換施彼身。
對此感觸頗深的陳邦彥沉吟了一下勸慰道:「好了,沈大人也不必如此耿耿於懷。有道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既然百姓們對此事如此感興趣。那不如就開誠佈公的將朝廷面臨的一些矛盾和問題在報紙上公佈出去讓百姓看個明白。在野的有識之士若是對此感興趣,想發表什麼解決建議的話,朝廷也拍手歡迎。總比蒙著層紗讓人猜這猜那的好。」
給陳邦彥這麼一說,沈猶龍不覺眼前一亮。心想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將朝廷的一些問題在報紙上公佈,固然有自暴家短的味道。但同樣這麼做也能就此轉移開人們的視線。更何況這些問題本就複雜,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辯明的。到時候報紙之上必然會觀點眾多,舌戰不斷,還不把那些無知百姓看得雲裡霧裡。想到這裡沈猶龍不禁感歎陳邦彥不愧是內閣首相確實有一手。於是他當即便正義凜然的附和道:「陳首相說的對。朝廷就乾脆把事給挑明了。也省得吾輩在外受人懷疑。」
正當眾人紛紛點頭之際,卻聽堂外傳來了一個撫媚的聲音道:「喲,什麼事讓幾位大人如此群情激奮啊。來,來,來,喝點糖水消消火。」
陳子壯等人一抬頭卻見張玉喬正笑吟吟地站在門口,不由驚訝的說道:「玉喬,你何時出去了?」
「老爺們一心商討國家大事,奴家一個婦道人家也哪兒敢打擾。所以剛才悄聲退出去廚房為老爺們準備糖水去了。還請幾位老爺見諒。」張玉喬說著便囑咐一旁的侍女將已然分裝好的糖水端上了檯面。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幾位大人在說報紙的事。」陳子壯隨口敷衍道。
「原來是報紙啊。奴家雖關心國家大事,但也常聽人講起報紙。說報紙是『青天眼玉喬笑著說道。
青天眼?張玉喬的一句無心之語,卻讓陳子壯的心頭猛然一顫。當朝堂上的各方勢力因為各種目的在利用報紙互揭其短,或是將朝廷的某些政策矛盾公之於眾的同時,老百姓也不正是在通過報紙這個「眼」窺見數千年來一直蒙著莊嚴面紗的朝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