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被人當賊似的防著,可連日來留宿德慶樓的倭國代表卻始終顯得興致昂然。似乎燕京城裡的每一樣事物在他們眼中都是那麼的令人激動,似乎每一個與他們接觸的上國人都能讓他們驚為天人。動不動就驚歎「這是該跪著欣賞的藝術」、「堪稱世界第一的建築」……倭國人喜好誇張的性格,正迎合了國人好大喜功的脾胃。這群來自東瀛的「蘿蔔頭」儼然成了不少人眼中知書達理的模範藩夷。
然而眾人卻不知曉在這一張張謙卑的笑容背後,倭國人內心懷揣著怎樣複雜的心理。當他們在讚歎燕京城的繁華時,又是怎樣一種矛盾的心態。雖然而今的倭國將六年前的「江戶事件」奉為了「開國日」加以紀念。甚至還在天守閣的廢墟上建了一座「天守神社」以表紀念。但對於倭國人來說,無論怎麼粉飾,與開國經歷一樣開國的結果同樣也是慘痛的。由於生絲、茶葉、蠶種及棉花等原材料的大量出口,造成其價格飛速上漲。在開港後不到一年時間裡就猛漲了三倍多,至使日本的絲織業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嚴重打擊。而且輸出商品價格上漲還影響到一般物價,向來稻米充裕的倭國這六年來米價竟也翻漲了三倍。與原材料大量出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以棉、毛紡織品為主的大量中國工業品充斥日本市場。這一現象直接導致了日本的手工作坊無法與之競爭,紛紛倒閉,其勞動者大量失業。此外,由於倭國的金銀比價是一比五,而國際市場的比價是一比十五。中西方商人紛紛利用其差額,以南美銀元套購日本黃金,攫取暴利。致使日本黃金大量外流,使得剛剛才露出萌芽的倭國金融市場嚴重混亂。並進一步導致包括米、麥、鹽等生活必需品在內的物價持續上漲。手工作坊倒閉、物價飛漲,生活的日漸困難使得倭國的不少農民、城市貧民和下級武士淪為了流民。這些在倭國市鎮鄉野日益增多的流民儼然成了一股不安定的暗流時刻威脅著幕府的統治。
與倭國內憂外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而今蒸蒸日上的中華帝國。眼看著繁華似錦、燈紅酒綠的燕京城,聯想到本國家鄉的悲慘情景。相信任何一個稍微有點血性的人都會在心中蹦發出無盡的憤恨。然而倭國人卻以另極為特殊的方式將這股怨恨化做了一種另人不寒而慄的意念。這種意念讓他們能將心中的恨意極其自然地掩藏在謙卑的笑容之下,能讓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執著追隨強者。惟有在夜深人靜,無人留意之時,他們才會偶爾地流出一絲對強者的恨意。正如此刻在德慶樓地字號客房內應著燭光低聲交流著的倭國特使。
「德川君、伊籐君,你們今天拜訪了城外的燕京皇家學院感覺怎樣啊?」
「三井君,你今天沒能隨我們一起去真是太可惜了。我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學院,裡頭的藏書樓包攬了古今各國的典籍。若是能留在這裡學習上幾年,真是此生無憾了。」
「是啊,三井君。不光是燕京皇家學院令人歎服。就連周邊的通州碼頭也是我所見過的最大的運河碼頭。白河的一邊堆積著如山的鹽堆,遠遠望去就像富士山的積雪一般潔白純淨。另一邊則堆滿了猶如烏金一般的煤炭。碼頭上擺放著從各地運來的各色蔬菜水果。河面上的船隻更是往來川流不息。據說那些鹽和蔬果是要運往北方草原,然後船隊再從上游的山地運來煤礦等礦產和來自草原的羊毛。真不愧是上國啊,不但物博,疆域更是廣闊得望不到邊際。」
一干人等說到這裡,眼中不由流露出了貪婪的驚慕之色。如此豐厚的物資同時出現在一個碼頭,是他們在倭國時想都想像不到的。中原大陸的富庶與文明每每都讓來此遊歷的倭國人又是仰慕又是嫉妒。而眼前這幾人更是從一開始就報著極其明確的目標。這其中有幕府特使德川光國、大阪米商三井光一、以及平安(今京都)名士伊籐仁齋。
在此三個人之中德川光國出身最為高貴,乃是常陸水戶城主賴房第三子,亦是此次的主使。三井光一雖是商賈出身,然則在商品經濟的推動下,倭國商人、特別是金融高利貸商人的力量逐漸增強。這些金融商擁有巨額財富,不僅控制了幕藩財政,而且對整個社會也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從而形成了「大阪富商一怒而天下諸侯驚」的局面。因此使團中真正負責商務洽談的僅三井一人而已。相比其他二人伊籐仁齋似乎與此次商務並無關係。常年在京都堀河家塾授課的他是倭國少數幾個研究漢學的學者。伊籐仁齋早年篤信朱子學,不過這些天的接觸讓他多多少少對漢學又有了一番新認識。
大有逐漸放棄宋學而傾向新學意思的伊籐仁齋,不由躍躍欲試地向一旁的三井問道:「三井君,你前年到過上國的京師南京。那裡一定比燕京更為壯觀吧。聽說那裡是天朝學術的中心,東西文明的交會之地。」
「啊,是啊。南京是我見過最繁華的城市,一百個大阪也抵不上一個南京。其實,中原南方的城市都很奢華。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燕京、瀋陽之類的北方城市,處處透著豪爽的朝氣,不像南方城市生活糜爛。說實話,南方的唐人脂粉氣太重了。」三井光一晃了晃杯中的清酒幽幽地說道。雖然已經過了數百年,倭國人依舊習慣稱漢人為唐人。
「可是,南方的唐人打敗了北方的唐人不是嗎?」年輕的德川光國忍不住插嘴道。
「那是野蠻的韃靼人,不是唐人。」三井光一糾正道。
「不過真的很難想像看似懦弱的南方唐人能打敗強悍的北方野蠻人呢。」伊籐仁齋跟著唏噓道。雖然崇尚朱子理學,但像許多倭人一樣伊籐仁齋在心目中還是更傾向於金、蒙等強者。因為在許多時候倭人心目中的儒學同中國的儒學是有很大差距的。正如倭國的一個著名漢學家山崎暗齋就曾問過「方今彼邦,以孔子為大將,孟子為副將,牽數萬騎來攻我邦,則吾黨學孔孟之道者為之如何?」這樣的問題。
「依我看這應該得益於唐人發達的技術與學術吧。他們同南蠻人一樣精通科學,所以才能造出犀利的火炮火槍。相比之下剛從森林裡走出的野蠻人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德川光國嚮往地說道。同倭國的許多年輕貴族一樣,他對擁有強勢武力的中華軍隊充滿著敬意與憧憬。想像著有朝一日日本的武士也能擁有那樣的力量。
「德川君說的對。我以前以為朱子理學已中原學術的最高境界了。而今看來中原的天學才是真正的精華。不可否認,中原的天學與南蠻人的蘭學有許多共通之處,但中原的天學更為嚴謹。」伊籐仁齋點頭附和道。他口中的「天學」當然就是由孫露這位天子發起的學說。比起中原來「天學」的叫法早在倭國流傳開了。向來喜好佛釋亂神的倭國人早已將天朝的女皇陛下視做了天神,天神「創造」的學說當然應該被尊稱為天學。
「不錯,無論是天學也好,蘭學也罷,兩者都崇尚實學,反對迷信。而今困擾日本的正是佛釋亂神惑世誣民的種種舊俗陋習!如果不早日廢黜迷信,將民眾從釋家的鼓惑中解脫出來。那日本將繼續愚昧懦弱下去,直至最終毀滅。」德川光國豁然起身道。
「德川君說的太好了。日本雖曾派遣唐使向中原學習,也曾不止一次引入中原的儒學。但沒有一個人能正真掌握唐人的本領。卻只帶回了佛釋之類使人消極頹廢的夷學。因此當務之急應該重拾大日本的武道精神,並認真向唐人學習天學之道。如此重任就落在德川君你的肩上了。」伊籐仁齋語重心長的說道。作為水戶家的繼承人又是幕府重臣的德川光國儼然已經成了不少人眼中的賢明之主。而他此次來中國亦是想切身考察一下中原天朝的實力。
「諸位放心,光國一定會加倍努力的。當然這還要得要靠大家一起齊心協力才行啊。」德川光國猛然點頭道。德川光國的水戶家和紀伊、尾張的德川家一起作為「御三家」處於特殊地位。但是,水戶家不僅官位比其他兩家低,領地也不過只有那兩家的一半,因而在保持御三家之一的體面上,有些困難。現在的德川光國雖還未繼承家業,但作為一個未來的大名,無論是為了自己的國家,還是為了自己的家族。他都需要向強者學習。於是,他不由回頭向三井光一詢問道:「三井君,香江銀行的馮行長同意見我們了嗎?」
「德川君,看來會晤的事還會拖幾天。對方顯然不肯同我們單獨洽談。而朝鮮人那裡也有一些麻煩。」三井光一說到這裡,神色跟著便凝重了起來,卻聽他緊接著想德川光國又沉聲囑咐道:「德川君,現在的唐人不比從前,他們對我們提防得很厲害。所謂的合作共榮也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幌子罷了。你要記住正真的商人不會做賠本買賣,唐人更不會無緣無故的給人好處。」
雖然以德川光國的身份更本不必正眼瞧三井光一一眼。但這為年輕的貴公子卻極為恭敬的向對方深鞠了一躬道:「三井君的教誨,光國記住了。」
眼見德川光國如此深明大義,伊籐仁齋頷首道:「雖然我們知道唐人的野心。卻也不能像朝鮮人那樣流露出不滿之情。唐人雖好利心腸卻很軟。中原有句古話叫『伸手不打笑臉人』,只要我們在他們面前表現出謙卑與順從,總會有機會博取他們信任的。」
說到這裡,伊籐仁齋不由將目光轉向了窗外,在窗戶斜對過的那個房間住著的正是與他們肩負相同使命的朝鮮代表。與倭國代表一樣,經歷了數天遊歷的朝鮮使節也在自己下榻的房間內商討著自己的所見心得。
「天朝就是天朝,繁華得就像天堂一般。聽說南方的城市比這兒還要奢華。啊呀呀,要是在這兒再多待些日子,可就真的不想回漢城了呢。」自打從一進門起朝鮮代表團的樸副長便大肆嚷嚷起自己先前驚艷經歷來。剛從燕京城最熱鬧的胡同滿載而歸的他身上還殘留著濃烈的燒酒味和胭脂味。
「樸副長,瞧你這樣子!還像是一個使節嗎!」看不慣對方醉眼朦朧一臉醜態的團長宋時烈厲聲呵斥道。
「啊,是宋團長啊。我剛才應酬去了。宋團長,你沒去真是太可惜了。羅協理為我介紹了一個十分美妙的地方。上國的姑娘就像仙女一般惹人憐愛,不過我還是喜歡哪個來自朝鮮的李美人。說起女人還是朝鮮的好啊。」樸副長緊瞇著雙眼咋嘴道。
然而站在樸副長面前的宋時烈絲毫沒有心動的意思。卻見臉色反而變得鐵青的他操起了桌上的茶杯,猛地就澆了對方一臉茶水道:「你給我清醒一下!樸副長,我以團長的身份警告你。不許再作出給團裡丟臉的事了。」
「你認為我這麼做是在給你們丟臉嗎。一個個不認清現實的老爺們,我們來此不是覲見中華女皇的,也不是來同上國的朝廷打交道的。我們是來同香江商會談生意的。是商會,是生意,明白嗎?禮儀廉恥之類的教條在這裡不適用。像你們這般成天板著個苦瓜臉,誰會有心情同你們談生意!當然,你們可能本不想接這個任務,更不想放下身段同商人討價還價。但我們既然來了,任務總是要完成的。」樸副長說罷,抹了一把臉上的茶水,起身逕自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了。
眼看著樸副長的背影消失在了半明半暗的走道身處,在場朝鮮代表的臉上都露出了鄙夷之色。在他們看來那個樸副長不過一個是靠著其親戚樸勇浩將軍的關係攀附權貴的無恥商人罷了。一身酒氣的他竟還敢反過來教訓身為士大夫的自己。真是太放肆了!然而眾人亦不得不承認,剛才樸副長所說的話都是不爭的事實。他們確實是來同商人談生意的。雖然對方是上國的商人,但一種難以言喻的屈辱感卻始終圍繞著眾人的心頭。再遙想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宋時烈不由長歎一聲道:「義秉《春秋》的華夏上國何緣墮落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