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子壯與黃宗羲帶著各自覺得滿意的答案離開首相府邸時,孫露卻帶著滿心的矛盾遊蕩於偌大個府邸花園內。陳子壯末了的那一席話始終都在她的心頭來回纏繞。快刀斬亂麻,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孫露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如何起這個頭,更不知道該如何向楊紹清開口。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楊紹清在知道了自己的來歷後會有什麼樣的想法。於是在否定了多種開場白後,孫露不知不覺間便來到了蕙露軒外。
抬頭看著那熟悉的匾額,一種莫名的惆悵頓時就湧上了孫露的心頭。曾幾何時這裡留下過她和楊紹清間的種種歡笑與回憶。可如今這裡卻成了她心中的一個陰影,成了她害怕面對的一個地方。然而就在孫露歎息之機,從蕙露軒中傳出了一陣歡快的笑聲。那天真無邪的笑聲當下便將孫露直直地引進了院子。卻見此時她的一雙兒女正在乳母的注視下嬉鬧著相互追逐玩耍。那天真的臉龐上掛著無憂的笑容。然而當孫露信步向他們走去時,兩個孩兒卻突然楞住了。他們雙雙揚起了小臉以好奇的目光瞅著孫露。直到經過了乳母的再三催促後才遲疑地喊出了「媽媽」二字。不過在吐完這個字後,倆個小傢伙便羞澀地躲到了乳母的身後,用兩雙天真而又警惕的眼眸偷偷注視著,眼前這個被稱做「媽媽」的陌生人。
見兩個孩子都躲著孫露,一旁乳母也覺得很是尷尬。於是她連忙上前唯唯諾諾地解釋道:「大人,小少爺,小小姐還小,怕生得很。多碰幾次面就不會這樣了。」
面對兩個孩兒依偎在乳母身後略帶好奇的模樣,孫露忍不住蹲下了身子柔聲說道:「軒兒,華兒,來讓媽媽抱抱。」
可是這次兩個孩子依舊還是不給面子。膽小的楊念華乾脆就把小臉給撇了過去。而膽子稍大的楊禹軒還是站在原地,警惕的看著孫露。直到身後的乳母輕輕推了他一把,小傢伙這才跌跌撞撞著撲進了媽媽的懷裡。一把摟住孩子的孫露,當下便像摟住了塊寶一般,又是親又是蹭的。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向兩個年幼的孩子做任何的解釋。她生養出他們已經快三年了,可是她同孩子接觸的時間卻是屈指可數。作為一個母親一個妻子,她對兩個孩子,對這個家,都有著太多的虧欠與內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彌補上這份正在逐漸流失的親情。
當然此刻未滿三歲的楊禹軒並不明白母親那份辛酸的苦楚。他只是不解地站在那裡任由母親對他又親又摟。直到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時,那張不知所措的小臉,這才綻開了笑容叫道:「爸爸。」
尋著楊禹軒那稚嫩的叫喊聲,孫露不由地轉過了頭。卻見此刻身著一身儒服的楊紹清正靜靜地站在自己的身後。那雙漆黑的眼眸中沒有孫露預想的那種冷漠,僅帶著點點憂鬱與疑惑。眼見楊紹清眼中依舊有情,孫露心頭壓著的那塊石頭也就此落了下來。然而這一次還未等她開口,楊紹清便搶先一步詢問道:「你有空嗎?我們談談吧。」
沒想到楊紹清會在此時率先向自己開口的孫露,先是一楞,繼而便欣然地點了點頭。卻見她將一雙兒女交還給乳母帶回後,就隨著楊紹清一同上了二樓的書房。此處本是楊紹清做研究用的實驗室。孫露曾不止一次在這兒同丈夫炳燭長談。那時候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人文情趣,兩人每每道來都興致昂揚。總覺得時間太短,要說的話又太多。然而現在的兩人卻是行同陌路。雖說是面對面地坐在同一塊地方,可當年那種意氣奮發的感覺卻已蕩然無寸。孫露不知道自己在表明身世後該如何開口。而楊紹清似乎也沒找到適合的開場白。於是房間裡留下來的只有無盡的緘默。
過了好一會兒,像是已經鼓足了勇氣的楊紹清率先打破了沉寂道:「關於…關於你上次說的事。說實話,我反覆想了許多遍,許多天。發現你說的確實有些道理,也能解釋你之前的那些所作所為。可…可是我依舊還是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子不語怪力亂神,你該知道我是從不相信鬼神之說的。」
「這我知道。我並沒有說自己是鬼神。同樣的我也不信什麼鬼神之說。我說那些只是想讓你明白,我是個人,一個有著特殊經歷的人。我的特殊經歷讓我知道了未來的發展,掌握了你們這個時代所未能掌握的知識與技術。當然由於我的到來歷史的車輪已經偏離了它原來的軌跡。至少現在東亞的歷史已經不是我能預測的了。」孫露坦然的回答道。
「這麼說你真的來自後世?!」楊紹清結結巴巴地問道:「可是…可是你一個後世的人怎麼可能來到現在呢?這完全解釋不通嘛。如果你從後世來,改變了現在的歷史,那你所處時代的歷史是否也跟著改變了呢?那你怎麼還會是原來的你呢?你的記憶怎麼還會是原來的記憶呢?」
面對著楊紹清一聯竄連珠炮似的問題,孫露也只能抱以一個苦澀的微笑。毫無疑問,這些問題她一個都回答不上來。因為她來明朝的原因,就連她自己至今也沒想明白。於是孫露便極其老實的回道:「紹清很抱歉,就像我前一次所說的那樣。我來大明的原因,我自己都沒個合理的解釋。但搞不清楚的事,並不代表它不可能發生。這只能證明我們缺乏相應的知識。正如後世的電燈、電話、電腦等等事物,放在現在都是難以解釋的事情。因為現在的人們還沒有掌握電磁方面的知識。對於不能解釋的事情人們往往將其歸結為神力或是法術。」
「這麼說來日後的人們真可以千里傳音,真的可以看見萬里之外的景色?」眼見孫露不能解釋她穿越時空的原因,楊紹清便將話題轉移到了那些後世神奇的事物上去了。
「是的。這在我的那個時代都是習以為常的事。因為人們都知道其中的基本原理。但在若是讓大明的百姓瞧見了,他們一定會驚訝的以為那是順風耳與千里眼。至於電磁的一些基本知識,從前我同你也探討過不少。並做過一些簡單的實驗,雖說達不到千里傳音的水平。但一些簡單的電磁現象你還是見識過的不是嗎?」孫露一邊耐心的解釋,一邊在心中不禁感歎紹清就是紹清。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會對同自然科學的東西抱有濃厚的興趣。
「嗯,你說的也對。別說是千里傳音了,就算是你我做過的那些實驗,在外界的白丁看來也是一種法術啊。」楊紹清頗有感觸的點頭道。
不過孫露倒並不想將有關科學原理的話題再繼續下去。她深知楊紹清的脾氣,這話題若是一開頭那可是剎也剎不住的。於是她便緊跟著解答起楊紹清後面的幾個問題來:「紹清,既然我不能解釋我為何能穿越時空。那我同樣也就不能證實我所來到的大明就是我認識中那個的大明。正如一棵樹上不可能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但卻可能有兩片極其相似的葉子。穿越時空的我可能來到了同一片葉子上,也可能落到了那片相似的葉子上。」
「因此你的到來改變的是中原現在的歷史。但不一定改變了你來的那個時代的歷史。」楊紹清恍然大悟著一拍腦門道:「這麼說來昔周莊夢蝶或許便是你這種情況了。」
「你要是這麼解釋也行。其實如今再去探討我為何會來這裡已沒有什麼意義了。事實是我記憶中的事都確實發生了。甲申年崇禎帝上吊自盡、李自成破北京城稱帝、吳三桂引清兵入關;而在滿清那邊皇太極暴斃、順治稱帝、多爾袞攝政,等等事件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另一方面由於我的到來許多事情也發生急劇的逆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均未發生,中原還是漢家的江山,人們也並未剃髮易服。」孫露說到這兒,不由停頓了一下,望了望依舊還有些疑惑的楊紹清,略帶感慨的說道:「還有就是多出了如今這一系列憲政體系,和我這個未來的女皇。」
聽得孫露這麼一說,楊紹清在低頭思略了一番後,不禁仰面長歎一聲道:「露兒,關於你要稱帝的事。我這些日子也想了很長時間。不管怎麼說這中原的漢家江山終究是你救下的。天下百姓若真任你這個女天子,那也無可厚非。但我始終認為這麼做是背離你的初衷的。露兒,你還記得你當初同我講的那些個理想國嗎?自由、平等、民主,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畫卷啊。說起來你口中那些國家應該就是後世的強國吧。」
「嗯,紹清你說的沒錯。我同你說的那些國家的原型就來自於後世的強國。而一直以來我也確實將這些國家當作我中華學習的榜樣。」孫露點頭道。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稱帝。在你們後世帝制不是都已經被廢除了嗎?就算是留有君主的國家,君主也不過是象徵性的存在而已。況且你也說了那些自由、平等、民主的強國都沒有君主。他們的統治者是由百姓推選而出的總統。你現在已經是這個國家實際的統治者。你完全可以用手中的權利讓中原也實行共和制。如此一來不但能讓中原擺脫數千年來朝代的更替輪迴,使百姓少受權利更替的戰亂之苦。更可以一舉革除中原原有的種種弊政。可是你現在不過是在更改一家之天下而已。若說是那樣的話,那現在的朱明皇室也不見得差到那兒去!」楊紹清激動的說道。
面對楊紹清這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述,孫露又是欣慰又是無奈。欣慰的是總算有人能明白自己一直苦苦追尋的東西了。無奈的是現實與理想的差距總是那麼的巨大。於是她默默地搖了搖頭道:「紹清,你該知道這個國家並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的。我只是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改變這個國家行進的軌跡罷了。所謂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每一個國家的法律與施政都源自於這片土地的氣候、宗教、習俗、禮儀等等諸多因素的影響。最適合於自然的政府就是最與民眾的性情和氣質相一致的政府。因為人們對自己原有的習慣總是戀戀不捨的。用暴力來消除這些習慣,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來說本身就是一場悲劇。」
「你的意思是說中原的百姓不適合民主與共和嗎?可你不是也說後世中原最後還是共和了。既然後世的中原百姓能接受民主與共和,為什麼現在就不能呢?你是不覺得你是在背離初衷嗎?」楊紹發現得自己徹底糊塗了。他覺得如果不是孫露在糊弄他,那就是孫露本人背棄了自己原來的信仰。
「我從不覺得自己背棄的信仰。自由、平等、民主的信仰就像啟明星一般能指引我們在黑夜中行進。但我們在追求光明的同時也不能忘卻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別人的東西終究是別人的。我們可以參照、嫁接別人優秀的理論和制度。但我中華要想擺脫數千年來惡習的束縛,最終還是要靠自己。因為路是人們走出來的,而不是神仙或先知給予的。」孫露說道這兒眼中閃爍出了無比堅韌的光芒。卻見她正視著楊紹清的雙眼極其誠懇的說道:「紹清,我很高興你能有自由、平等、民主的思想,甚至還有了共和的想法。事實上我的身世、我的秘密也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可以說你是這個時代唯一能理解我的人。但是不可否認同我們志同道合的人實在太少了。中原的百姓不是不能接受民主與共和。而是他們尚未理解這其中的意義。現在的當務之急應該是實行憲政,開啟民智。所以,紹清我需要你的幫助。就讓我們一同攜手為這個國家光明的未來打下厚實的基礎吧。」
孫露激昂的陳詞似乎對楊紹清起了點作用。卻見他低著頭沉默了半晌後說道:「露兒,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像你這麼堅強。為了自己心中的目標可以不顧一切。但皇袍這東西實在是不適合我。而我本人亦無德無能可以坐上龍椅。所以這雙帝的事還算了吧。如果父親他們一再的要堅持的話。那你就隨便封我個爵位算是給他們一個交代。你不是也說過有些國家的女王封其夫君為親王嗎。有爵無權,這樣的安排或許對你我來說都是個好事。」
「紹清,這事你放心,我會同父親他們商量的。」孫露首肯道。她知道這已是楊紹清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其實她一直以來都害怕紹清會像古代的那些隱士那般,突然離開自己雲遊四海。正當孫露以為丈夫會就此安心的留在自己身邊做親王之時。楊紹清跟著突然開口道:「露兒,我還有一件事想讓你同父親說說去。」
「紹清,什麼事?」孫露毫不在意的隨口問道。
卻見楊紹清遲疑了一下後,斬釘截鐵的說道:「我要出海去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