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抉擇 第九章 第二十四節 君與臣(下)
    「大人,慷慨與仁慈雖是一個帝王美德的表現。但氾濫的慷慨與不必要的仁慈對一個帝王來說卻是要不得的。」

    書房之中沈猶龍恭敬地向自己的君王獻上了自己肺腑的進言。在他看來孫露的不少做法與思維方式都還未超脫臣子的範圍。換句話說孫露還沒完全找到做皇帝的感覺。幫助新君主擺正位置當然就是沈猶龍等臣下重要的任務之一。但他不知道一向固執又不尊禮儀的孫露是否會對自己的意見感興趣。而正當沈猶龍躊躇之機,卻聽孫露謙遜地跟著詢問道:「那依沈大人所言何為必要的慷慨仁慈,何謂不必要的慷慨仁慈呢?」

    孫露的詢問讓沈猶龍心中一陣欣喜。他知道孫露既然肯問這個問題。那她就一定對自己的這個命題感興趣了。於是他趕忙清了清嗓子進一步進言道:「對百姓慷慨,對弱者仁慈乃是帝王的一種美德。但這種美德絕對不適用在敵人身上,更不適用於十惡不赦的亂臣賊子。」

    孫露深知道沈猶龍這是在暗指被關在天牢裡的一干帝黨。當然現在再稱他們為「帝黨」顯然有些不合適了。不可否認,隨著孫露身份的轉變,「帝黨」這頂帽子已然由原先的復興黨所繼承了。沈猶龍等人自然也跟著搖身一變成了保皇黨人。如此黑色幽默般的變化想必是孫露當年創建復興黨時絕不會想到的事情。不過在南京城破後錢謙益、何騰蛟、芝蘭等主謀幾乎都在戰亂中被伏誅。如今關在天牢的人犯之中除了夏允彝、顧炎武、陳貞慧等幾人外,大多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官小吏或是些酸舌腐儒。此刻沈猶龍如此鄭重其事地提及此事。該不會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要放過這些小魚小蝦?亦或是還有別的企圖?想到這兒,孫露不由換了個坐姿,直視著沈猶龍反問道:「那依沈大人來看該如何處理那些個亂臣賊子呢?」

    「回首相大人,大人登極在即。為了日後朝堂的清明,還請大人肅清朝野內外的亂黨。」沈猶龍一個抱拳極其嚴肅的進言道。

    果然如此!一眼看穿沈猶龍意圖的孫露此刻笑意更濃了。卻見她也不忙著點穿,而是故作迷惑的繼續問道:「肅清亂黨?南京一戰後錢謙益等亂黨或是伏誅,或是被捕入牢。這亂黨不是已經被肅清了嗎?難道沈大人發現了漏網之魚?」

    「非也,大人您沒見,亂黨魁首錢逆雖已伏誅,但其麾下的黨徒依舊是遍佈朝野嗎。」沈猶龍不甘示弱地反問道。

    「哦?難道說沈大人是在指東林黨嗎?」孫露故意提高了聲音驚訝道。

    「不僅是東林黨,還有其附庸復社。」沈猶龍一個拱手坦言道。

    「東林黨!復社?沈大人怎麼會認為東林黨和是逆黨呢?大人曾經不也是一個東林嗎。應該知道東林黨向來以『濟世救民』為己任。絕不是以前的黨朋之流可以比擬的。『成於數人之志,而後漸廣以天下之意』,如此的豪情,現今回味起來,也足以讓我輩為之激勵。若說因為其黨魁錢謙益這次參與了叛亂,便將東林黨判為逆黨並加以肅清。那豈不是太過武斷了,更會讓天下士子為之寒心啊。」孫露不無感歎的說道。

    就孫露看來東林黨有別於傳統意義上的「黨朋」。因為在東林黨人的語彙中,「黨」,已不是「同鄉」、「鄉黨」之意,而是「同道」、「同志」、「志同道合」之意。除此之外東林黨人還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思想。他們也曾反對過傳統的思想主張。東林的顧憲成主張「散權」,便已經隱約有了削弱君權的意思。而錢一本等人更是主張「公天下以選舉」輔臣。不僅如此東林黨人還有著自己的一套為政的標準,認為:「君子為政,不過因民之好惡」,以「君子之所為,直要通得天下才行得」去判定是非;主張「有益於民」,即使有損於國,也須「權民為重,則宜從民」。劉宗周甚至還對崇禎帝說「流寇本朝廷赤子」,並大膽提出皇帝應與大臣分任其咎。除此之外東林黨人堅決抵制釋、道二教對國家政治及學術的消極影響。這些先進的因素都讓東林黨帶上了後世政黨的影子。而東林黨卻是在沒有受到西方近代化影響的情況下,完全由中國本土醞釀而出的政黨。它雖然與200多年後19世紀西方成熟的資產階級政黨相差甚遠。但卻絲毫不遜色於同一時期英國的輝格黨與托利黨。因此孫露實在不願意看著東林黨這支歷史悠久的准政黨,因為一場愚蠢的鬧劇而被肅清。

    不過沈猶龍的想法卻與孫露大相逕庭。卻見他恭敬地反駁道:「大人明見。屬下確實曾是東林黨。但如今東林早已不是當年『志在世道』的東林了。從崇禎朝起他們便結黨營私,弄權貪賄。而今更是密謀造反,險些釀成大禍。如此腐敗昏庸的社黨留之又有何用?說到濟世救民。大人您一手締造的復興黨才真的是在濟世救民。正所謂黨如其名,大人您與您的復興黨,不但復興了大明,更是復興了我漢家江山。屬下便在親眼目睹了東林的腐敗,見識了復興的興旺,才下定決心棄暗投明的。如今天下的士子想必也同屬下一樣身有同感。他們也希望能加入復興黨,追隨大人您一起復興華夏!」

    雖然沈猶龍義正嚴辭地說了一大堆,但孫露對此卻頗不以為然。在她看來沈猶龍例舉的那些罪行,幾乎每一條都同樣適用於復興黨。甚至復興黨在這方面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本來嘛,政治就是充滿黑暗與齷齪的。而政黨作為政客或其他有志安邦治國和做官謀生等吃政治飯的人,謀求贏取公民,貫徹主張,施展抱負的組織形式,自然也乾淨不到哪兒去。唯一的區別是復興黨現在是贏家,而東林黨則是一敗塗地的輸家。想到這兒孫露便不置可否地回應道:「沈大人此言差矣。東林黨雖自崇禎朝後日漸低彌腐敗。但其中亦不乏忠義清明之輩。像是陳子龍、朱舜水、沈廷揚等大人都是朝廷的棟樑之材啊。可見東林黨還未到不可救要之時。」

    「首相大人,正如屬下剛才所言一個君主不能太過於仁慈。大人您不能因為少數幾個識時務的東林黨人就同情整個東林黨。屬下的意思並不是要大人您肅清所有的東林黨人。而是希望大人您能徹底取締東林、復社等社黨。這次南京的叛亂已經證明東林等社黨乃是破壞朝野社稷安定的逆黨。若存一念之仁,留此逆黨在世,則無疑是在養虎為患。士人們結黨營社本就是為了清議朝政,裁量人物。而大人您親手締造的復興黨完全能滿足士人們的這個願望。過多的黨派只會讓朝堂陷入無意義的黨爭之中,徒增不必要的煩惱與爭論而已。大明合法的政黨只要一個就夠了。至於那些東林黨徒,只要他們能識時務,肯回頭是岸。大人您大可再給他們一次機會。這既能彰顯大人您的大肚,又能為朝廷留住棟樑。」沈猶龍苦口婆心地勸柬道。

    面對沈猶龍這一番越說越激動的肺腑之言,孫露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種莫名的悵然。掐指算來復興黨成立至今已有九年了。早些年復興黨剛剛成立之時,在這位沈巡撫的眼中不過是個極不安分的民間團社。參與者也都是些農民、商賈以及一些激進的書生。就算是在當初隆武帝登基之時,復興黨在許多人眼中依舊還只是一個偏南的小派系。是地方色彩濃郁的粵黨。但如今的復興黨早已超脫了嶺南的狹小範圍。在這短短的九年的時間裡,它不但吸收了來自全國各地、士農工商各個階層的人物。更吸引了陳子壯、沈猶龍、湯來賀等知名的士大夫陸續加入其中。可以說沒有這些士大夫的加入,就沒有復興黨今天的枝繁葉茂。但他們在努力使復興黨本土化,使其為主流社會所接受的同時,亦讓復興黨漸漸偏離了孫露當初的設想。孫露不知道這種變化算是復興黨腐化的象徵,還是其真正成熟的表現。

    但不管怎樣,現在的復興黨,無論是在規模上,還是在影響範圍上,都無可非議的成為了權傾朝野的第一大黨。已然以天子門生和勝利者自居的復興黨人亦不肯再像以前那樣同別的黨派分享權利。作為復興黨骨幹的沈猶龍等人既沒見識過現代民主政體,也不知道什麼兩黨制、多黨制。因此在徹底奪權之後,深受專制傳統影響的他們本能地就想到了取締其他黨派,實行一黨專制。對此孫露當然不能去責怪沈猶龍他們什麼。因為一黨專制確實是個充滿誘惑的提議。

    事實上,有那麼一刻孫露還真的有那麼點兒心動了。畢竟東林黨已經奄奄一息了。自己只要動一根手指頭就能徹底碾死這個唯一能同復興黨叫板的黨派。但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真要是那麼做的話,就絕不可能只是點到為止了。首先是肅清反對黨,再而實行黨禁,進而通過政黨徹底禁錮各個階層的思想,以此達到黨政合一。到時候黨、政、軍一把抓的自己便能從制度、軍事、思想上徹底控制整個國家。最後成為普照這個國家的「太陽」。相信到時候就算秦始皇、朱元璋之流看見自己如此這般的「豐功偉績」,想必也會在地下自歎不如的。可惜孫露自認品性不夠好。沒那麼偉大能做到燃燒自己當「太陽」去照亮國家。怕只怕真到了那時候,燃燒會是國家,照亮的卻是自己這個皇帝。

    想到這兒,孫露在心中自嘲著否定了做「太陽皇」的計劃。卻見她沉默了半晌後語重心長地向沈猶龍開口道:「沈大人你的擔心確實不無道理。但朝廷需要來自民間的各種清議來監督朝廷的政務。這樣一來吾等為政之人才不會剛愎自用。才能做到處處以百姓社稷為重。而這些清議來自與民間大大小小的社黨書院。復興黨或許能代表一部分人的意見,卻不可能代表天下所有人的意見。今天朝廷可以肅清東林黨、復社,百姓也不會有什麼異議。但日後若是再出個西林黨、北林黨、南林黨呢?難道要照葫蘆畫瓢地繼續肅清,繼續取締嗎?要不乾脆就黨禁。下令出了復興黨外不允許其他任何社黨存在。沈大人,你真的認為讓復興黨一支獨秀是件好事嗎?」

    被孫露這麼一反問,沈猶龍不禁啞然了。這倒不是因為他被孫露一通道理給說服了。也不是因為他意識到了多黨合作的重要性。而是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孫露如此堅持的要讓東林黨存在下去,並不是出於同情或仁慈,而是出於一個帝王的必要選擇。熟讀史籍典故,又為官數十年的沈猶龍,清楚地知道歷朝歷代的君王都十分忌諱臣子們結黨,生怕臣子會就此聯合威逼君王。因此「結黨營私」無論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個大罪。孫露雖然是靠著結黨營社起家的,其本人又是復興黨的黨魁。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會同歷代的君王一樣忌諱黨派的壯大。畢竟她現在的身份已經由臣下轉為君王了。若說以前孫露為首相時還需要靠黨派的力量來壓制皇帝的話。那做了皇帝後便沒有什麼再能威脅到她的地位。若說有,也只可能是底下團結在一起的臣下。因此扶持另一個政黨來制約現在如日中天的復興黨,便成了孫露不二的選擇。越想越深的沈猶龍冷不防地就打了個寒戰。此刻的貼身內衣更是被冷汗浸個透濕。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的沈猶龍趕忙附和道:「是,是。首相大人英明。屬下真是愚笨,愚笨之極。」

    當然此時的孫露並不知曉沈猶龍正在如此理解自己的話語。因此眼看著沈猶龍的面色突然變得慘白,孫露亦覺得很是納悶。難道自己語氣真有那麼威嚴嗎?疑惑不解的她當下便放緩了口氣傲然道:「沈大人,本相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也沒有想過要就此包庇放縱東林黨。有罪的人自然會得到相應的審判與懲罰。至於東林黨嘛。它若還能存有半點當年『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豪氣,就一定能重整旗鼓。但若東林黨人仍舊只是沉迷於權利的漩渦不可自拔的話。那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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