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參謀長,你進來吧。」隨著孫露一聲沉著的囑咐,在外已經等候多時的蕭雲從容地跨進了營帳。只見孫露正端坐在太師椅上,雙肘支在手把上,以一種沉靜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個面容消瘦的男子。消退了最初的惱怒與驚愕,此時的她顯得異常的冷靜。關於這次的事件,孫露知道如果說不是帝黨太過狡猾的話,那就是有人故意向自己隱瞞了什麼。而這一點似乎只有蕭雲可以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
「首相大人,我有要事稟告。」敬了一個標準軍禮的蕭雲用他那向來從容的口吻報告道。可是這一次的孫露並沒有象從前那樣欣然詢問接下來的內容。只見她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坐姿,注視著對方。漆黑如深潭一般的眼眸中看不到任何的焦躁、不解與惱怒。那是一種平靜而又溫和的眼神注視著他,等待著他下一步的報告。然而就是這種眼神,卻讓一向做事理直氣壯的蕭雲也有了一絲的愧怯。卻見他難得一次遲疑了一下,繼而又鼓起勇氣報告道:「其實,是有一個來自南京的訪客想要拜見您。」
「哦?南京來的訪客?」孫露的手肘離開了扶手,喃喃自語著重複道。她原本以為蕭雲一上來會向她澄清南京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卻沒想蕭雲一上來竟二話不說就要自己見一個人。究竟是什麼人值得蕭雲在這個時候引見給自己呢?難道是帝黨的人?此時的孫露已經沒心思再多花時間猜測什麼了。她現在唯一想搞清楚的就是有哪兒些事是自己不知道的,又有哪兒些事是還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於是她很爽快的就答應道:「那好吧。讓他進來。」
「首相大人,您就不問清楚那人的身份後,再見他嗎?」蕭雲眉頭一皺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在他看來孫露在經歷了如此大的變數後理應更多疑謹慎才是。可誰知孫露卻坦然一笑道:「我相信蕭參謀長現在要我見的人一定是個重要的人。」
孫露的回答讓蕭雲再一次語塞了。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向孫露表明的他沉默了半晌後,表明心機般的說道:「首相大人,請您相信我們,這麼做可都是為了您啊。」
「這我知道。我也相信蕭參謀長你們本沒有惡意。」孫露以略帶苦澀的笑容點頭道。
「首相大人,其實您當初若不是那麼的固執。我等也就不會出此下策了。」蕭雲以同樣苦澀的笑容回敬道。這一刻兩人均陷入了尷尬的氣氛之中。蕭雲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一時還難以向孫露解釋清楚。甚至他的這種做法完全能讓孫露質疑他的忠誠。但他同樣也堅信自己的做法沒有錯誤。一切都是為了大明的未來,都是為了迎接新時代的到來。一想到這些蕭雲似乎又恢復了往常的堅定與自信。只見他抬起了頭直視孫露的雙眸道:「首相大人,我等雖不明白您內心深處真正想法。但作為一個上位者請別讓我等追隨者失望。」
蕭雲說罷深深地向孫露鞠了一個躬,轉身便走出了大帳。眼看著蕭雲離去的背影,孫露的心頭泛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落寞感。無論是親人也好、戰友也罷,這天地似乎沒有一個人能瞭解自己的想法。沒有一個人能真正明白自己的追求。那自己戰鬥了這麼多年,奮鬥了這麼多年,為的又是什麼呢?忽然間孫露有了一種想放聲長嘯的衝動。但她終究是沒那麼做。因為就在她黯然神傷之時,那個秘密訪客走進了她的大帳。
「子慧,好久不見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拉回了孫露的思緒。能在這時候這麼叫自己的只有一個人。想到這兒孫露猛然抬頭一望,卻見陳子壯儼然已經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頗感驚訝的她忍不住就脫口而出叫道:「老師,您怎麼來了。」
「怎麼首相大人不歡迎老夫的到來嗎?」陳子壯笑吟吟地摘下了斗笠道。
「啊,不,不。老師快快請坐。」孫露連忙將陳子壯請上了坐,緊接著又關切的詢問道:「老師不是留在了南京嗎?怎麼又會來徐州呢?」
「托子慧你的福,老夫可是給人特地『請』過來的啊。」陳子壯撫著鬍鬚道。
「啊,」被陳子壯這麼一提醒,孫露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些什麼。卻見她又一次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咳,沒想到連老師也同蕭參謀長他們走到了一塊兒。」
「子慧此言差矣。吾等本就是一條船上的人,又何分彼此呢?」陳子壯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道。接著他又將話鋒一轉向孫露詢問道:「不過,聽你這麼一說。蕭參謀長應該已經將事情的原由如實向你回報了吧。」
「這倒沒有。蕭參謀長剛才進來只是說有一個重要的人要見我。其他就沒有多說什麼了。」一想到蕭雲給自己的這麼一個「驚喜」,孫露也顯得頗為無奈。在許多時候蕭雲似乎總是在脫離自己的掌控做一些決定。而那些決定有時候在她看來是難以接受的,可蕭雲總能找到適當的理由加以說服。但這一次他似乎確實做得過分了些。想到這兒孫露說話的口氣也不禁帶上了嘲弄的味道:「其實就算他不說,我現在也能猜個一二了。」
「這個蕭雲倒好,把包袱全丟給了老夫。」陳子壯發了發牢騷,又一臉正色的向孫露解釋道:「其實這件事並不是蕭參謀長一個人的決定。你若真的執意要追究,那就請將老夫等人一併算上吧。」
「老師請別這麼說。其實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已無意去追究誰的責任了。我現在只想知道老師你們的計劃究竟是什麼。相信事到如今老師您也能全盤托出了吧。」孫露一臉誠懇的說道。
「不瞞你說,老夫也只能告訴你老夫知道的那一部分。至於具體實施的那一部分,你還是去讓蕭參謀長他們慢慢解釋吧。」陳子壯說到這兒,意味深長地看了孫露一眼,長歎一聲道:「咳,這事說到底還是要怪子慧你啊。你既已身為首相,一直以來卻對屬下的種種試探置之不理。那日在密室之中閻爾梅如此直白的勸進,你卻給了一個模認兩可的回答。為此沈大人他們也專程來找過老夫商討此事。諸位大人對於你的這種態度很是擔憂。其實他們的這種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歷來權臣都難有好下場,能有幸功成身退的更是鳳毛麟角。至於在我朝被誅殺的功臣勳將那就更是數不甚數了。就算你本人能在有生之年功成身退,也難保子孫後代能相安無事。想當年的張居正張首輔是何等的位高權重。可他死後張氏家族還不是受到了皇帝的清算。子慧啊,我等現在的所作所為比之當年的張居正變法還要激進。只要朱明皇室把持龍庭一天,我們以及我們的子孫就要無時無刻地防備著朱明皇帝的清算。子慧你是一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這種情況下怎樣才能一勞永逸吧。」
「是的,老師。這一點子慧也明白。」孫露低著頭回答道。對於陳子壯這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解,孫露也是早有準備的。看來蕭雲他們這次是真的想讓陳子壯來做自己的說客了。於是,她又緊跟著開口反問道:「這麼說來,老師你們從一年前起就設計好了今天的計劃了咯。」
「子慧你誤會老夫等人了。一開始老夫與沈大人他們也只是擔心而已。沈大人他們本想讓你利用手中握有的重兵繼續把持朝政。待到李皇后懷上先帝的龍種後,擁立李氏之子為帝。這樣一來就可以通過外戚關係進一步鞏固地位。然而天不遂人願,最終懷上龍種的不是李皇后,而是錢謙益進獻的蘭妃。而錢謙益那老匹夫又在這個時候倒戈投靠了皇上。所以我等在商討了多次後終於決定更換龍庭。」陳子壯說到這兒,臉上不自覺地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作為一個深受三綱五常熏陶的士大夫,陳子壯也不想做出這樣的選擇。他清楚的知道那麼做是在謀反。但在此之前他們其實已經做了不少觸犯皇權的事。什麼議會啊,憲誥啊,等等的一切在原本儒家的教義中都是大不敬的罪過。也正因為如此,包括陳子壯在內的不少參加復興黨的士大夫,在心中才會日日受著負罪感的煎熬。當然熟讀典籍的陳子壯等人知道唯一破除這種負罪感的方法只有一種。那就是廢除現在的皇帝,另立一個更為賢明君主。這樣一來他們先前的所作所為便都有了正當的理由。
看著陳子壯略帶苦澀的表情,孫露能深刻地理解他說出這些話時的矛盾心情。這是一種在現實與自身信念中做出抉擇的痛苦表情。雖然孫露與陳子壯為的並不是同一個信念,但相同的現實卻將他們栓在了一起。於是,孫露理解似地點了點頭,又繼續詢問道:「那麼你們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籌備此事的?」
「應該是從你宣佈親征北伐起吧。那時侯多數的大臣都不同意你率軍親自北伐。眾人一來覺得太過凶險,二來則是因為當時南京的局勢已經出現了倪端。沈大人他們對於朝堂上的情況很不樂觀。但是子慧你還是一意孤行地做出了親征的決定。後來沈大人他們又來找老夫,要老夫勸你放棄親征的計劃。恰逢此時,蕭參謀長忽然找上了門,並將子慧你的計劃一一告之了我等。」陳子壯說著,抬頭望了望孫露,又繼續說道:「子慧你知道嗎。正因為看了你的計劃,才使吾等徹底立下了決心。」
聽陳子壯這麼一說孫露心中也是大駭。她沒想到這其中竟然會繞了如此多的圈子,而自己就這樣被蒙在了鼓裡。這或許是當時的自己太過注重被伐與帝黨的活動,從而忽略了自己最親近的盟友吧。想到這兒,孫露感歎了一聲反問道:「既然老師你們知道了我的計劃。又為何要對我隱瞞呢?」
「子慧,如果老夫等人沒有理解錯誤的話。照你的計劃應該是想先離開南京,以便引帝黨出洞,在利用北伐得勝的威勢回京剷除帝黨,徹底清除異己吧?」
面對陳子壯的提問,孫露只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對於隆武帝的小動作孫露其實早就有耳聞了。就帝黨方面來說唯一出乎她意料的大概就是錢謙益的倒戈以及芝蘭的身份吧。對於前者她自然是厭惡之極。但對於後者孫露的感情卻很複雜。但無論怎樣,正如陳子壯所言,孫露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一舉搗毀隆武帝苦心經營的計劃。讓朱聿鍵徹底死了那條「親政」的心。可現在看來蕭雲、沈猶龍他們遠不滿足於這樣的結果。果然,緊接著陳子壯就搖著頭歎息道:「咳,子慧啊。你怎麼如此天真呢。除去幾個跳樑小丑又能怎樣?只要朱明皇室做一天的皇帝,你做一天的首相,那就必然會有帝黨的存在。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難道你想這麼一直清洗下去嗎?」
「所以你們就直接篡改了我的計劃咯?」孫露立刻針鋒相對的問道。
「也不算篡改。只是將某些情報給隱瞞不報了。另外在南京則盡量給帝黨創造機會,好讓他們能適時的爆發出來。由沈猶龍大人暗中坐鎮南京,蕭參謀長則負責安撫你。到時候木已成舟,也就由不得你不與皇帝決裂了。要說當初你遇刺時,我等還真亂過陣腳。好在皇天保佑,你總算是平安逃過了一劫。只可惜,皇上卻在這時突然駕崩了。我們那時以為要空忙了一場。」陳子壯惋惜的回答道。
「嗯,這麼說來。現在南京的事同你們無關咯?」孫露聽陳子壯這麼一說,覺得自己又糊塗了。
「這次南京的事確實同我等先前的計劃無關。我等本以為隆武帝一死,帝黨元氣大傷應該不會再有動作了。可誰曾想到蘭妃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女人竟然敢劫持朝廷重臣,搞出如此大的事端來。留守帝都的沈猶龍似乎先前也得到過風聲。所以他與湯來賀並未出席當日的內閣會議。事發後也是他第一個向老夫與蕭雲報信的。從現在帝黨順利佔領南京城來看,沈猶龍應該是按照先前的計劃將計就計下去了。」講到如此峰迴路轉之處陳子壯本人也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所以你們也跟著將計就計來逼我就範了吧。」孫露自嘲的說道:「真是好計啊。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沒想到就我一人被蒙在鼓裡。」
「其實關於這事,陳尚書等人以及除蕭參謀長外的眾位將軍也不知道。子慧,你應該知道我等這麼做可都是為了大家好。」陳子壯沉聲辯駁道。
聽到軍部的將領們沒有參與此事孫露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事已至此她也不想追究什麼。但這麼大的一件事被蒙在鼓裡的滋味畢竟不好受。於是她又忍不住問了一句:「是蕭雲要求將這事向我隱瞞的嗎?」
「不,不是蕭參謀長。其實是老夫要求蕭參謀長他們向你隱瞞的。」陳子壯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老師?為什麼!」孫露不解的問道。
「因為老夫知道,一但你知道了此事定會全力阻止的。你本就從未打算過稱帝?更從未打算過輔佐一位明君不是嗎?」陳子壯意味深長的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