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翼金冠、五爪團龍袍、金龍嵌珠雲頭靴,毫無疑問眼前的這個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的隆武皇帝朱聿鍵。雖然歲月已經染白了他的雙鬢,並在他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地印記;雖然一生坎坷多變的經歷讓他的身形略微有寫佝婁。但在夏允彝眾臣的眼中皇帝是那麼的英明神武。要知道知道現在的朱聿鍵其實還未滿50歲。對一個皇帝來說這正是最黃金的年齡。日後還有許許多多的政務社稷等待著隆武帝去決斷,去指點。一想到這些夏允彝的心頭一陣激昂,淚水在不經意間就浸滿了他的眼眶。卻見已經激動得顫顫微微的夏允彝,猶如朝見神靈一般虔誠的朝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梗塞著高呼道:「臣夏允彝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夏愛卿、何愛卿,快快平身罷。」朱聿鍵和藹的微笑道:「來人,賜坐。」
皇帝平易近人的態度剎時就讓本已熱淚盈眶的夏允彝感動得痛哭流涕起來。只見他又再次朝皇帝深深地一叩首道:「臣,謝主龍恩。」這才在何騰蛟的攙扶下站起了身,坐到了一旁。
卻見剛一坐下的夏允彝不禁悄悄地打量起整個御書房來。與他事先設想的差不多,御書房中除了皇帝外,還有湖廣佈政御史的章曠、江西監察御史黃澎、湖州布政使黃淳耀、蘇州按察使孫兆奎等數名地方官員。這些人雖然都來自地方可對夏允彝來說卻算不上陌生。在孫露幕府徐州期間,他便以皇帝特使的身份同這些人有過接觸了。至於左督御史張慎言、禮部尚書錢歉益、刑部右侍郎沈宸荃、吏部左侍郎龔芝麓等幾位身著大紅袍的內閣大臣就更不用說了。另外兩個身著的白衣儒服的男子是宜興名士陳貞慧和太倉名士顧炎武。此二人一個是復社四公子;一個是東林新星,夏允彝自然也都熟悉。
可以說,在場的諸多官員士人均是對孫露的隆武內閣充滿敵意,又對隆武皇帝無限忠誠的忠臣義士。至於史可法、陳子龍、沈廷揚、瞿式耜、朱舜水等等雖誠心效忠皇帝卻又對隆武內閣抱有感情的「中間派」均未出席。這倒並未讓夏允彝感到吃驚。因為在他看來史可法、陳子龍等人嘴上說是效忠皇帝,可他們的心已經向著那個妖女了。唯一讓他略感驚訝的是錢歉益和龔芝麓的出席。此二人對外可是人盡皆知的「孫黨」。他們有時甚至比「粵黨」還要獻媚孫露那個妖女。怎麼這回兒也會出現在宮中?雖然何騰蛟先前已提醒過他,但夏允彝在看到錢歉益與龔芝麓時,仍忍不住有一種吃了蒼蠅感覺。而更不巧的是他的目光還恰恰同那錢歉益對上了。雖然錢歉益臉上掛著善意的笑容,可在夏允彝看來那完全就是虛偽的表現。打心眼裡對錢歉益等人抱有戒心的他立刻就收起了目光,裝做一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模樣。
對於夏允彝與錢歉益兩個臣子間瞬間的目光對決,作為皇帝的朱聿鍵似乎並沒看見。卻見他極有風度地開口囑咐道:「夏愛卿,不必多禮。想我大明近十年來風雨飄搖,多災多難。在場的諸位愛卿卻同朝廷風雨同舟,始終赤心不改。若安輩分排起來諸位都可算得上是三朝乃至四朝元老了。可惜,朕從登基至今還未曾見過你們中的某些人。如今想來還真是朕的失職啊。」
皇帝的一席話,無疑讓在場的眾臣受寵若驚起來。身為湖廣佈政御史的章曠第一個激動的開口道:「皇上,請別這樣說。吾等臣子之前雖無緣得見聖容。可在吾等心中皇上的聖容猶如日月一般時刻掛在為臣的心中。」
「是啊,皇上。不止是各位大人,就算在吾等隱居鄉野士人的心目中,亦是以皇上您馬首是瞻的。」緊接著附和的是陳貞慧。作為一個庶民,陳貞慧對皇帝的赤誠是其他人不可比擬。不同於何騰蛟等原來的地方高官,孫露的掌權並未損害過陳貞慧個人的利益。恰恰相反,同為復社四公子的其他三人均在隆武內閣中謀得了一席之地。如果陳貞慧願意,他完全可以在朋友的幫助下謀得一官半職,甚至一路平步青雲。但陳貞慧並沒有這麼做。極其看重正溯與氣節的他,在心中一直將隆武帝當作漢獻帝,將孫露比做漢賊曹操。陳貞慧時時在心中告戒自己以漢儒管寧為榜樣,不要去學那勢利小人華歆。
「陳公子說得沒錯。皇上,您的英明與神武為天下百姓所景仰。如今朝堂朝堂雖一時為奸人所把持。但朗朗乾坤,正氣長存,苟以贏利的小人是得逞不了幾日的。」夏允彝順著陳貞慧的話語傲然地說道。說到這兒他還特意瞥了一眼錢歉益以提醒他之前種種的變節之舉。
可惜的是錢歉益似乎並不在意夏允彝的冷言冷語。這位世故圓滑的東林黨魁,反而跟著附和起來:「夏大人說得是。只要我等群臣眾志成城,又何懼妖女亂政呢。」
「哼,怕是亂政的不止有孫妖女吧。附和與她的跳樑小丑數不甚數。京城內外,舉國上下,群魔亂舞。依老夫看那些為虎作倀之輩比之孫妖女更可恨。」夏允彝仍舊毫不領情的冷笑道。
夏允彝戳心戳肺的話語自然是讓錢歉益等人聽得刺耳萬分。修養不比錢歉益的龔芝麓立刻就拉下了臉。若不是看在有皇帝在場,他早就衝上去同夏允彝唇齒相搏了。可就再此時,一旁的陳貞慧,卻以更不客氣的向著皇帝拱手進言道:「皇上,夏大人言之有理。若不把這些逆賊奸商清除乾淨,就難正朝綱,難清吏制!除了要除奸佞,依草民看來,更關閉所謂的議會,剷除所謂的交易所,復我天朝禮制,還我淳樸民風。要廢除孫逆之前頒布的種種欺君枉上的新法。特別是那《乙酉憲誥》,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小小草民賤賈也竟敢威脅帝王,這天理何在,朝綱何在!草民懇請皇上廢除偽律,嚴懲依附妖女的逆賊!」
如果說夏允彝的言語只是刺耳的話,那陳貞慧的進言就讓錢歉益與龔芝麓等人感到膽戰心驚了。其實不止是錢歉益等人,就連黃淳耀、黃澎等幾個地方官員臉色在那一刻也都微微有了些變化。在場的眾官員均未料到,夏允彝和陳貞慧一上來就直接將底牌給挑明了。陳貞慧更是言辭犀利直白,絲毫沒有回轉的餘地。「廢除偽律,嚴懲逆賊!」這將意味著什麼,眾人心知肚明。
不可否認孫露花了五年時間精心打造的孫氏制度也已經深入到明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滲透到各個階層中去了。試問如今大明哪個府縣沒有議會?而在這些議會中佔有一席之地的議員,有些是地方縉紳、有些是宗族長老、有些是鴻儒名士,更有甚者有些還是一方的豪強。就連在場的顧炎武也擁有國會議員的身份。至於孫露之前頒布的某些關於土地或商業的法令,就更同各地縉紳豪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難道說廢就廢?這可是切肉連著皮的事啊!黃淳耀、黃澎等一些地方保守官員雖痛恨孫露與她的隆武內閣,極力維護朱明皇室的統治。但他們可不是陳貞慧這樣的閒散之人。他們是有各自的家族宗室利益需要維護。
一想到自己今日前來本是要商量怎樣對付孫逆的,可當聽陳貞慧說要全盤廢除隆武新法,立刻心中就打起鼓來,在場的眾大臣都顯得有些尷尬。與此同時搖擺不定的眾人也連忙將目光投向到了皇帝身上。卻見此時的隆武帝同樣也是滿臉的陰晴不定,似乎也同他們一樣有話卻又難以啟齒。
果然,最終開口發話的不是皇帝朱聿鍵,而是同為布衣的顧炎武。卻見他一個箭步擋在陳貞慧面前道:「皇上,吾等一介布衣今日幸得皇上親自召見,早就惶恐不已。剛才陳居士難耐心中激動,言語中多有冒犯之處,還請皇上見諒。」
見諒?自己向皇帝進忠言難道錯了嗎。雖然陳貞慧是靠著顧炎武的舉薦才有機會得到皇帝的接見。但心高氣傲的他仍不能容忍顧炎武破壞他向皇帝進言自己的大計。瞪大著眼睛的陳貞慧這就要衝上前解釋。
然而顧炎武卻絲毫不給他插話的機會。卻聽他將話鋒一轉,繼續向皇帝進言道:「皇上,陳居士之所以會說出剛才那番話語,完全是出於他的一片赤誠之心。不僅是陳居士,在場的眾位大人也正是抱有同樣的赤誠之心,看不管孫逆把持朝政,以下克上,才會聚集至此。其實,孫逆的那些附庸,不過都是些為虎作倀、狐假虎威之輩。遙想當年魏閹與閹黨把持朝政十數年,其氣焰是何等的囂張。可還不是在思宗皇帝快刀斬亂麻下煙消雲散。同樣的,一旦孫逆倒台,那些附庸者也將樹倒猢猻散。所以吾皇目前最大的敵人就是孫逆,其餘的同黨均不足為慮。」
顧炎武的話音剛落,底下就立刻響起了一片輕微的竊竊私語聲。無論是錢歉益還是何騰蛟等官員均對這個顧寧人,投去了讚許的目光。可陳貞慧與夏允彝兩人的臉色卻顯得有些難看。卻見夏允彝冷哼一聲,不屑的撇過了頭。陳貞慧更是漲紅著臉賭氣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而隆武帝此刻的臉上也露出了讚許的微笑。顧炎武不但說中了眾大臣的心思。更揣摩中了隆武帝本人的想法。只單單以孫露和其死黨為敵,而不是與南方縉紳商賈勢力為敵。將所有的矛盾直指孫露一人,而不觸及大宗族勢力的利益。這正是隆武帝心中希望的最佳結果。看來自己當初在國會上確實沒有看錯人啊。想到這兒許久沒開口的隆武帝微笑著讚賞顧炎武道:「顧居士,所言甚至是。孫逆等人非泛泛之輩,知己知彼才能克敵制勝啊。」
「皇上聖明,草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說到知己知彼,想必皇上早已未雨綢繆了吧。」顧炎武謙遜地行禮回應道。如今的顧炎武已不再是五年前國會上那個鹵莽的書生了。自從那次在國會與孫露正面交鋒後,顧炎武雖深受打擊,但同樣也認識到了對手的實力。在回鄉之後,他並沒有象陳貞慧那般憤世嫉俗隱居山野,而是積極的投身於隆武新法的各種活動中去。他主持地方議會,撰寫提案,甚至還與一些江南儒商一同嘗試著改進傳統票號經營制度以便當地的錢莊能適應新興的銀行制度。顧炎武所做的一切,目的就為了知己知彼。他要瞭解自己的對手,絕不能像上次一樣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被人耍弄了。顧炎武的種種努力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皇帝陛下竟然還記得自己,還派人將自己請到了皇城之中促膝長談。受寵若驚的顧炎武很快就認識到,機會就擺在自己面前。於是他一方面私底下向隆武帝覲獻了不少治國之策;另一方面則向求才若渴的皇帝舉薦了陳貞慧等等在野的名士。這讓他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成了隆武帝的影子軍師。
「咳,好歹,孫露也曾為我大明立下過汗馬功勞。當年是她率軍擋住了南下的韃虜,挽救了大明的江山。若是沒有她,朕這個鳳陽高牆內的唐庶人也不可能繼承大統。之後治水救災,剿滅張賊收復蜀中,樁樁都是利國利民的壯舉。現在她又親率幾十萬大軍揮師北伐,可謂功在千秋。其實朕也不想做這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之事啊。」此時的隆武帝突然起身,仰面長歎道。
底下的眾臣見皇帝突然轉話鋒,反而肯定起孫露的功績來。不由一個個面面相窺著一頭霧水起來。一臉疑惑的夏允彝本還要打算勸柬皇帝不要婦仁之仁,卻被隆武帝揮手制止了。這位向來溫文爾雅、謙謙有禮的國君第一次在眾臣面前露出了異常堅定的表情。只見他昂首鏗鏘有力地說道:「可是,朕終究是堂堂的一國之君!是奉天承運的天子!朕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朱家江山在朕的手上更名換姓。諸位大人,朕無意追究之前誰欺君枉上,誰大逆不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朕只是想拿回本該屬於朕的東西,想要以一個君王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親政!至於《乙酉憲誥》是當年朕親手蓋上的玉璽的,君無戲言,朕亦不會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