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陳子龍所言中原的戰局、國家的政務、隆武王朝的一切似乎都在首相孫露的一手掌控之中。雖然孫露只是一個女子;雖然她才二十八歲;雖然她沒有任何的氏族背景。但毫無疑問從隆武初年起,這個來自新安的女子便成了古老封建帝國的支柱。就算是最死硬的保皇分子,或是最歧視婦女的士大夫,亦不敢抹殺她對明帝國的卓越功績。如果沒有孫露的指導力及處理能力的話,明帝國大概早已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流之中。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男人們也個個被剃光了額頭,留起了豬尾巴,做起了野蠻人的奴隸。絕不可能像如今這般成為東亞的霸主。這是一條從苦難出發的光榮之路,將人們引向這條光榮之路的正是他們的首相大人。
另一方面對於孫露和她的追隨者來說這也是一條充滿血腥與黑暗的不歸路。就算現在停下腳步來,他們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隆武朝有能力的廷臣和武將們都十分瞭解這件事。所以沒人會去質疑孫露在這個國家的特權。在完成統一之路之前亦沒有人敢有二心排除孫露好讓自己掌握權勢。
因此自從那日首相大人在文華殿斬釘截鐵地宣佈要親自北伐之後。整個隆武王朝頓時就像一架龐大的機器一般被孫露的一個命令啟動了。接下來的數個月中帝都南京的碼頭上堆滿了發往前線的糧草以及軍需物品。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長江寬闊的將面上總有數千艘大大小小船隻穿梭往來。每日人們總能看來見上千噸的物資運抵南京。一轉眼又有上千噸的物資運離南京。
對明帝國來說如此龐大的後勤運作無疑是史無前例的。為了減輕兵部的壓力,確保北伐之戰後勤的暢通,隆武內閣這次特別指派了工部和戶部來協同兵部一同完成後勤工作。於是由數個部門組成的後勤系統就像一個泵站一樣將從四面八方被聚集到帝都的物資。再從帝國的每一條運河,每一路棧道被輸入到每一處戰場。
於是作為工部的主事楊紹清便被委派到此協助工部尚書沈廷揚完成漕運工作。比起他的妻子來楊紹清或許並不是那麼的舉足輕重。但對於整個漕運系統來說他卻是不可獲缺的人物。熟悉江淮水路水情的楊紹清能十分出色的完成任務。然而,在負責漕運的眾位官員眼中他的身份卻比他的能力更引人注目。首相大人的相公,皇上親封的永順侯,香江商會的大少爺,頂著這三頂大帽子的楊紹清在那些人眼中自然是奇貨可居的人物。負責漕運的大多是一些老成世故又同商會有著密切關係的官員。於是阿諛奉承者、大獻慇勤者紛至沓來,搞得楊紹清是應接不暇。至於那些潔身自好的官員和同僚見此情形又開始對他漸漸疏遠起來。面對這樣的情形楊紹清心中自然是鬱悶不已。無奈之下他也只好以努力的工作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這一日像往常一樣楊紹清再次謝絕了幾位官員和商賈的邀請,獨自一人留在辦公室裡處理著公文。整個辦公室靜得只剩下自鳴鐘滴答作響,窗外的天色已漸昏暗。然而楊紹清卻特別喜歡這種時刻。沒有煩人的應酬,更沒有阿諛奉承的話語。自己可以安安心心的完成手頭的工作。一想起這些楊紹清不由又開始更懷念起以前在工部的日子了。以前無論是在江淮測量水道,還是去河南抗洪救災。那時一起工作的同僚大多都有著相同的愛好,或是在一起出生入死。加之楊紹清本人又為人隨和。所以他那時雖然身份特殊卻依舊能與同僚們和百姓打成一片。然而在這裡他卻要面對世故的官僚們。看來無論是做商人,還是做一個公務員,似乎都不適合楊紹清的性格。
然而就在楊紹清走神的之時卻聽門口有人驚訝的開口道:「呀!祖潤你還在呢。其他人該不會都走了吧?」
楊紹清立刻抬頭尋聲望去,卻見工部尚書沈廷揚正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於是他靦腆一笑道:「回沈大人,第二軍團的糧草今天晌午剛運離碼頭。大傢伙總算是舒了口氣,說是要去秦淮河上的畫舫慶祝一番。我看還這裡還有些公文沒整理完,打算今天一併處理了去。」
「這幫小子沒個正經的。事還沒辦完呢,就忙著慶祝去了。」沈廷揚眉頭一皺努了努嘴道。其實他也清楚楊紹清的尷尬處境。由於他的老婆太過出名,私下裡部門的官員便很少邀請楊紹清參加那樣的聚會。雖然楊紹清本人並不在意這些。可沈廷揚看在眼裡仍忍不住要為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暗自擔心。卻見他就此開導楊紹清道:「算了祖潤,又不是很重要的事,還是早點回去吧。偶爾也要和同僚一起聚聚啊。我想咱們的首相大人這點心胸還是有的吧。」
「其實內子對這些事從來不過聞。只不過在下每次和同僚們一起去畫舫。大家好像都很拘束似的。」楊紹清聳了聳肩無奈道。
「是這樣啊。」沈廷揚點了點頭,繼而就在楊紹清身邊坐了下同他聊了起來。「大家都很畏懼你的妻子,畢竟她是一國的首相。不過相處久了的話大家也就不會拘束了。」
「這我知道,其實也早就習慣了。上次林大人喝醉酒後問我怎麼會娶了個悍婦進門。結果第二天酒醒後的林大人嚇得趕忙跑來磕頭謝罪。請我不要將他那天的醉話告訴內子。以後我再在酒桌上時大家都不敢喝醉了。」楊紹清半開玩笑的苦笑道。
「是嘛,還有這事?」沈廷揚也跟著同情地一笑。
「其實那時我是很想認真的回答林大人的問題。」
「哦,為什麼?」沈廷揚好奇的問道。除去權勢,財富,外貌等等外在原因沈廷揚也很想知道楊紹清為何會娶孫露。因為在他看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從來就沒把權勢和財富放在心上。
「大概因為內子是唯一能同我聊完《寰有詮》、《名理探》而不感到厭倦的女子。這也算是紅顏知己的一種吧。」楊紹清羞澀的說道。
「嗯,這也算是個理由。不過你們夫妻還真是對怪人啊。」沈廷揚強忍著笑意說道。其實那兩本書別說是女子就連許多讀書人都覺得生僻而又晦澀。在此沈廷揚也不得不承認楊紹清的興趣確實特殊。
「這麼說來家父也經常如此評價我們夫妻呢。」楊紹清擾了擾頭不好意思的說:「其實一直以來我與內子都希望能在天下大統之後,便歸隱山野,不問世事。說實話那樣的生活才適合我們夫妻呢。」
「哦!首相大人還有過這樣的念頭啊。」沈廷揚眉頭一皺驚訝地歎道。但轉念一想孫露位高權重自然會有高處不勝寒的感受。克奏膚功後想要歸隱山野也不足為其。可歷史上的權臣又有幾人真正能做到這點的呢?想到這兒沈廷揚又不禁覺得楊紹清的想法有些過於樂觀。於是他話鋒一轉道:「那或許也只是令夫人一時的牢騷罷了。治國平天下或許才是她的志願吧。」
「沈大人你不瞭解內子。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奇女子。她追求的是天下為公。名利這種東西不過是過眼雲煙。位高權重又如何?怎比得上放浪不拘來得瀟灑自在。」楊紹清自豪的說道。
「怪不得首相大人對此次的北伐如此重視啊。」沈廷揚似乎也接受了楊紹清的解釋點頭道。
「嗯,內子這幾個月來忙於北伐的事務,每日均很晚回府。有時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我都不知道能為她做些什麼。或許她本來就是一個不需要人幫助的女子。」眼見難得有人心平氣和地同自己聊起家事,楊紹清也不覺多說了幾句。雖只有寥寥數言卻是他心中一直深埋著的想法。
眼見楊紹清有些黯然的模樣,沈廷揚不由以一個長者的姿態,拍了拍楊紹清的肩膀開導道:「祖潤還是早點回去吧。無論什麼樣的老婆都是需要哄的。」
或許是沈廷揚的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楊紹清最後還是決定收拾起了公文,打道回府了。然而讓他感到吃驚的是,孫露這天竟然比他還要早回府。眼看著身著一席便服的妻子在床踏上同兩個幼兒嬉戲的模樣。楊紹清心中不禁一片釋然,這不正是他想要的場景嗎。白天在衙門裡辦差,晚上回到家裡嬌妻愛兒繞膝。閒暇之時還可同妻子一起談論自己喜愛的西學與地理。
正當楊紹清在心中描畫理想生活之時,孫露也發現了倚在門檻發愣的丈夫。於是她一邊將兩個只會爬的小傢伙抱到了床榻的內側,一邊起身喚道:「紹清,你回來啦。」
「啊,是,是啊。第二軍團的糧草今日已運離南京。我等也好歇口氣了,所以想早點回來看看小傢伙們怎樣了。」楊紹清說罷瞥了一眼還在床榻上玩鬧的兒女們。比起一年多前兩個小傢伙明顯結實了許多,也白了許多。這兩個小傢伙自然是交由乳母一直帶到現在。他們像現在這樣能同自己母親嬉戲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
「他們長得賊快,現在都能像小狗那樣爬了。」孫露一邊親自給丈夫更衣,一邊興奮地談論著自己的孩子。
「瞧你,哪兒有做娘的將自己的娃娃比喻成狗的啊。」楊紹清邊笑著搖頭道。旦見自己妻子一副溫順的模樣楊紹清心中又是一陣滿足。於是他反手環住妻子的小蠻腰,在她耳邊低聲呢喃道:「露兒,還記得咱們那次在徐州城的談話嗎?等完成了這次北伐,收復了大明的江山。我倆就一同向皇上請辭隱退山野吧。我帶著你,還有軒兒和華兒一同去游便千山萬水。或是駕帆遠行去周遊世界。看看這世界是否真像你所說的那樣是圓的。要不找就找一處景色優美的世外桃源隱居起來。我倆一同來研究西學,研究格物,將成果編輯成冊,一定能超越前人。露兒,你說怎樣啊?」
楊紹清溫柔的氣息輕輕吹過孫露的耳垂,為她描繪出了一副恬然自得的幸福景象。然而孫露卻低垂著眼簾脫離了楊紹清的懷抱。轉身走到床榻前關切地將快要爬到床邊的小女兒又抱了回去。繼而坐在床榻邊的她低著頭敷衍道:「紹清,這事咱們還是以後再談吧。」
「北伐成功後天下便統一、太平了。這不正是咱們當初所追求的嘛。你還有什麼捨不得的?」看著孫露口是心非的樣子,楊紹清冷不防地開口反問道:「露兒,你根本不會放棄眼前的一切吧?」
面對楊紹清直指人心的責問,孫露卻只是依坐在床榻旁莫不做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但她的沉默卻反而更刺激了楊紹清。在他看來沉默就是默認。楊紹清忽然發現自己之前「歸隱」設想只是一相情願而已。孫露的想法原來同自己有著這麼大的差距。有些賭氣的他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不滿厲聲責問道:「原來如此。露兒,我原本以為你是一個超脫世俗的女子。但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太讓人失望了。」
「紹清,我以為你會理解我的。」孫露抬頭望著自己的丈夫幽幽的回答道。
可此時的楊紹清卻報以了一個無奈的苦笑道:「是的。一直以來你做任何事我總是能包容以對。因為我堅信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家,都是為了天下的百姓。正如當初你在桃源山莊所做的那樣。可是現在的你呢?金錢,名利,那種過眼雲煙的東西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嗎!現在的你可曾還記得自己當年追求的東西!」
「紹清,我沒你想像中的那麼偉大。我只是在守護我想要守護的東西罷了。」孫露一邊哄著被驚嚇了的孩子,一邊平靜的回答道。是啊,曾幾何時她也同楊紹清一樣有過歸隱的念頭。可是,正如孫露自己所說的那樣,現在的她有著太多東西需要保護了。
「守護的東西?」楊紹清第一以不信任的口吻反問孫露道。
「紹清,為了守護心中最重要的東西。我是絕不會選擇逃避的!」孫露斬釘截鐵的回答道。中國的傳統觀念,既鼓勵人學孔子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又對「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的隱士給予極高的評價。毫無疑問楊紹清從股子裡來說就是一個隱士。孫露雖也嚮往這種歸隱的生活。可她骨子的另一個聲音卻讓她難以放下心中的執著。這種矛盾似乎時刻都在糾纏著她。然而最近的直覺告訴孫露這種矛盾是該有個了結的時候了。
當孫露與楊紹清之間頭一次的爭吵在各自的沉默中結束的同時。歷史的車輪,中原的戰局依然按照著自己的軌跡行進著。隆武五年(公元1649年)中原各地相繼爆發的戰事似乎讓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們看到了和平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