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黃歷上寫著適宜出閣迎娶,早上天還沒亮,洛都城裡便忙著佈置起來,范蘄湊在官員們的人堆中,居中指揮,看到那位新任御史嚴成凱大人在面前忙的不亦樂乎,似乎迎接楊宗志入城才是今日頭等大事,至於公主出嫁不出嫁的,倒顯得次要些了。
范蘄的心中陣陣冷笑,到這時候,洛都城的百官們或許還在做夢的吧,他們聽說皇上又將鸞鳳公主嫁給楊宗志,一個個喜笑顏開,彷彿……洛都城之圍就這麼迎刃而解了一樣。
的確依照常理來說,楊宗志在南朝戰功赫赫,可謂是百官心目中的脊樑骨,皇上與他罷手言和,是再好不過的了,楊宗志的爹爹楊居正當了一輩子的大將軍,他過世之後,楊宗志順利的承接了他的衣缽,成為洛都,甚至整個南朝子民頭頂上的一塊天,霸氣逼人。
唯有范蘄心中清楚,皇上他今日不但不會將鸞鳳公主嫁出去,甚至……還要殺雞儆猴,在文武百官,在天下人面前殺掉楊宗志,可憐這些官員們忙活了一早晨,竟不知自己所作所為全然無效,該來的……遲早還是要來的。
范蘄才不理會殺掉楊宗志,會不會造成洛都城人心惶惶,滿城絕望,繼而丟掉南朝江山,只要楊宗志人頭落地,他投降叛敵的事情便會石沉大海,仁宗不做皇帝,三皇子上位後,他范蘄自也可以投效新主,三殿下總不會……要殺盡滿城文武大員們吧。
天下亂了這麼久,也該清靜度清靜了,三皇子要穩住局面,便該懂得依仗范蘄這樣的邊疆大吏,到時候他搖身一變,自然還是當他的北郡知事,或許還會因為平亂有功,榮升為朝廷重臣也說不定。
「嘿嘿……」嚴成凱忙著命人給破敗的城樓上掛出紅絹,排出一條長長的紅毯大道,東門外……兵將偃旗息鼓,昨日已經通傳了三皇子和鮮於無忌,今日洛都城大喜,雙方罷戰一天,就不知三皇子會不會看在他親生妹子出嫁的份上,老老實實的候在湯河口那邊。
嚴成凱甚至想:「三殿下和鮮於老賊不識相最好。」得罪了楊宗志,說不定楊宗志立刻便會站在洛都這一邊,到時候兩方結盟,實力士氣大漲,何愁江東軍不被盡破。
因為今日洛都城少見的喜色開顏,灰頭土臉的官員們也露出少有的會心微笑,時辰不到卯時,百官便在東門內候成了兩側,丞相盧圭被皇上罷了官,嚴成凱知道……這是因為他得知皇上出身庶門的緣故,當夜在前一回大婚的婚堂上面,許多官員都聽到鮮於無忌親口說出的可怖事,大多數都因為這個被仁宗牽連下罪,嚴成凱是其中少數幾個倖存者之一。
倒不是因為他事後去仁宗那邊求了情,而是由於洛都實在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再加上三皇子和鮮於無忌作亂的那晚,嚴成凱頭一個站出來大聲呵斥他們,因此仁宗方才饒過了他。
這些天來,嚴成凱過的戰戰兢兢,疲累欲死,眼瞅著南朝江山如同大廈將傾,北郡卻又不斷傳來捷報,兩相對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近日聽說楊宗志即將回到洛都,叫嚴成凱偷偷鬆了好幾口氣,回來了就好,只要有這個人在,風雨飄搖中的南朝皇庭……或許還能苟延殘喘個幾十年,至不濟……從此也不會再怕了江東軍,反敗為勝都是有可能的。
他斜眼看著城門下整整齊齊的軍陣,自驍騎營將軍牛再春和馬其英之下,所有人都是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嚴成凱便暗暗歎氣,盼望楊宗志早一點到了就好,靠這些人……真的頂不住鮮於無忌猛烈不斷的攻城啦,三個月……洛都城的老底都要打光了。
嚴成凱和范蘄站在一起,抬頭看天色漸亮,洛都城披燈掛綵,倒是恢復了一些昔日的生氣,嚴成凱呵呵笑道:「范大人……您看這麼佈置,可過得去了麼?」
范蘄瞇著眼睛道:「一切都聽嚴大人作主。」
嚴成凱揮手道:「誒……范大人,是你在北郡坐鎮,穩定了北方,繼而又勸說楊大人回朝,下官啊,對您可是萬分敬佩的,皇上下旨讓我們二人準備婚慶,下官便該多聽范大人的意見。」
范蘄謙和的笑道:「嚴大人過謙啦……」他們二人按照官階來說,一個是正二品的朝廷命官,另一個是從一品邊疆大吏,本來不相上下,不過嚴成凱話說得誠懇,不得不讓范蘄得意滿面,他當真耐著性子提出了一些改進的地方,眼底裡……卻只是暗暗留意城防衛隊。
那些人……才是今日的重點,皇上下過旨,楊宗志進城後,入宮前,這段時間便要將他生擒活捉住,城防軍擔當起外圍戒備,龍武衛當面拿人,可保萬無一失。
不過看牛再春和馬其英都是一臉還沒睡醒的滯納,范蘄走過去對他們悄悄囑咐了幾句,城樓上一聲炮響,有人對下面興奮的大喊道:「他們來啦……他們來啦!」
不知不覺的,東門的街口上圍了數也數不清的人頭百姓,人人踮起腳尖,駐足相觀,范蘄對牛馬二人偷偷施了個眼色,整理了一下官服,走過去和嚴成凱站在了百官的前頭。
正在這時,城門咚的一聲被人從內打開了,外面天光大亮,吹吹打打的擁進來好些樂鼓隊,辟辟啪啪的炮仗不絕於耳,鬧得塵土都飛上了城樓。
「啊……」嚴成凱和范蘄本待箭步恭迎出去,被鼓樂的轟隆隆巨響和炮仗又趕了回來,踮起腳尖向外查看,見到浩浩蕩蕩的人群走進洛都城,儀仗隊……從前到尾都看不到盡頭,也不知道楊宗志在哪裡,更加看不到婚攆。
「咦……」范蘄下意識的覺得有些不對勁,雖說公主出嫁,排場自不可少,但是現在戰亂時期,一切都可從簡免掉,楊宗志此舉……未免太過鋪張了些吧。
轉念又覺得釋然,常人能娶公主,這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福氣,一朝富貴加身,門庭榮耀,自然該大操大辦,不過看楊宗志的安排,光鼓樂手便有幾千人之多,幾千把鑼鼓和嗩樂合在一起,那是何等的氣勢,直叫人的耳朵都給震聾了,更何況還有炮仗在四處燃放。
范蘄心頭冷笑:「哼……叫你再得意片刻吧,你可不知道……入了城……便是走上了黃泉路,哼哼……」
他轉眼見到牛再春和馬其英如同泥人一般呆呆站立在城門下,趕緊命人前去傳話,讓他們注意著楊宗志入城,等這些儀仗過後,飛快關上城門,依計行事。
下人去帶話還沒回來,城門口便噹噹噹騎進來幾匹烈馬,快如閃電的避過人群,來到范蘄和嚴成凱的面前,嚴成凱抬頭,濃濃烏雲下,一個大紅色吉服的束髮少年快步騎馬而來,那少年面相俊逸,儒雅不群,正是楊宗志本人。
他身後跟著四個隨身家將,只一眨眼,便騎到了面前,嚴成凱雙眼濕潤,激動地不可自制,衝過去叫道:「楊大人……」
楊宗志哈哈一笑,擺手道:「小子已被罷了官,大人二字可不敢當……」轉頭看過去,范蘄眼神陰鶩的站在一旁,慌忙下馬快走幾步,執起范蘄汗津津的手掌,親熱道:「讓范大人久等了……」
轉頭對身後一個人揮手道:「我給范大人備下的好茶,快端上來。」
范蘄驚悚道:「什麼……好,好茶?」
楊宗志笑道:「素聞范大人愛喝一口陳年老茶,又愛一邊品茗一邊下棋,棋局小子可就不會,不過茶葉小子那裡多得是,前幾天范大人嘗過了雪釀,今日再來品一品小子特意準備的烈火袍,滋味如何?」
「赫……」范蘄抽了一口氣,想不到楊宗志在這等時刻,還想著給自己帶茶,轉念也覺尋常,無論如何,楊宗志總以為他能娶到鸞鳳公主,其間有著范蘄的莫大功勞,因此感念在心,以茶為敬,便算是謝過了媒人。
抬眼看到一個小矮子畢恭畢敬的捧著一壺茶水跑過來,右手從另一人盤子中取出一個玉石茶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遞到兩人面前,楊宗志伸手接過,雙手呈上,笑道:「范大人請……」
嚴成凱在一旁捏著鬍鬚哈哈大笑,范蘄隨手接過來,茶杯尚溫,杯中清香撲鼻,一聞便知是上好的古茶,或許存了有好幾十年之久,范蘄閉著眼睛嗅了幾嗅,嘖嘖讚歎兩句,仰頭一口喝了下去。
這茶水就像楊宗志所說那樣,名叫烈火袍,茶如其名,衝入肺腑化作烈火燃燒,可又讓人興不起半點難受之意,反而甘之如飴,范蘄聽說……在西蜀那面,有一種炎茶,喝著如同烈酒,入肺後沉入百脈,極為養生健體。
他睜開眼驚道:「這莫非是炎茶的一種,那可罕見的緊啦……」
楊宗志哈哈笑道:「范大人好眼光啊,這正是西蜀邊陲特產的炎茶,不過一年只產幾斤,存下來更是不足三兩……」
「哦……」范蘄頗感珍惜的望了望手中的玉石茶杯,三兩……就被自己這一口喝下去了,早知道……便該慢慢品嚐啦,這才能滋味無窮。
嚴成凱笑道:「楊大人,我們文武百官早已久候多時,只等你入宮去覲見皇上,迎娶公主,來來來……楊大人,本官給你帶路。」
楊宗志笑著點頭道:「甚好……」
跟著嚴成凱走了幾步,又走回頭來,親熱的拉起范蘄道:「范大人和我一起走吧,我也好久沒有入過宮啦,哎……連路都有些陌生。」
范蘄身不由己的被他拉扯而行,轉頭看著人群中的牛再春和馬其英,見到他們目光焦急的盯著自己,范蘄只覺得頰邊冷汗涔涔而下,再走不了一會,城門一關,便要關門捉人了,他被楊宗志一直握手而行,豈非無法作壁上觀。
倘若楊宗志久久不願鬆開的話,到時候禍亂一起,以他范蘄蒼邁的身子骨,可受不住兵馬的衝擊,老命又怎麼保得住。
范蘄的腦子裡急切的想著主意,怎麼樣才能抽個空從楊宗志的身邊溜出來,繼而對牛再春和馬其英發號施令,嚴成凱率領文武百官往西北向行走,沿途與楊宗志笑聲不斷。
范蘄心下暗恨:「這短命鬼,自己死了也不願放過我麼?」
早知道如此……當初便不該對楊宗志和顏悅色,與這人走近了,遲早是個禍患,腳下步子微微慢下來,裝作氣喘吁吁的道:「啊……走的太快,走得太快……」
楊宗志回頭問道:「怎麼?范大人走累了嗎?」
范蘄上氣不接下氣的搖頭道:「你們年輕氣壯,還是在前面引路,老朽隨後跟來……」
楊宗志笑著對嚴成凱道:「那我們便等等范大人……」嚴成凱點了點頭。
范蘄腦門低垂,喘得聲嘶力竭,心中暗暗捏了把汗,不知這短命鬼怎的了,偏偏就不願鬆開自己的手,正要抬頭繼續哄勸,忽然頭頂傳來楊宗志刻意壓低的嗓音,惡狠狠的道:「范大人,小子的內人中,有一位姑娘是毒經的當代傳人,方才您喝的烈火袍裡面,不小心被她下了一些不知名的玩意,嘿嘿……范大人若是識相的話,便該乖乖聽我的話,否則……奇毒發作,不知范大人是死在我前面,還是死在我後面。」
……
慈寧宮內,下人們忙做一團,虞鳳穿著單薄的絲衣,面如死灰的坐在銅鏡前,今日大喜,她早該披紅黛綠,梳上高高的雲髻,帶著金冠和紅蓋頭,等候在此。
可是銅鏡中的佳人面容憔悴,嬌魘失色,卻是一個行將香消玉殞的可憐姑娘,虞鳳的雙眼紅腫,淚水早已經哭干了,眼眶中染上了一層濃濃的墨色,唇齒蔥白,鼻翼微微抽動。
這便是她的大喜之日,盼望了不知多少次,老天爺可真是會開玩笑,頭一次她大婚,鬧出了三哥謀亂的大事,這一次……壓根便與婚事無關。
下人們雖在忙碌,可不是在張貼福氣的喜字,而是在忙著收拾東西,慈寧宮的大門口,為了數十個龍武衛,他們的統領龐國華,此刻便掌著鋼刀,威風凜凜的站在虞鳳背後,虞鳳可以從銅鏡中,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張可惡的臉孔。
這便是皇兄給她安排的喜宴,這便是皇兄為她一輩子作好的打算,虞鳳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就像囚鳥那樣,逃也逃不出去,自從上次她神不知鬼不覺的逃出城後,仁宗便對她看管更嚴,今日大婚,更是派了龐國華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背後,虞鳳想偷偷的逃出去知會楊宗志,可偏偏苦無良機。
過了一會,下人們紛紛退出了慈寧宮,四周萬籟俱靜,窗外……不時的傳來幾聲炮響,甚至還能聽到一些高昂的歡叫聲,虞鳳聽得一呆,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那樣滾落下來:「相公他……真的來了呢!」
楊宗志說到做到,終究還是來迎娶她了,這本該是她殷切盼望的醉人時刻,可是她卻沒有絲毫的喜意,而是心情灰涼,楊宗志一來,皇兄便陰謀得逞了,他為了自己送命,叫虞鳳還怎麼活得下去。
依稀里……回憶起當初夕陽下,楊宗志拿著她那根金光四射的簪子,對她說道:「好鳳兒,你看清楚了,這根是你過去的簪子!待得我爹娘的事情都解決完了之後,我便……我便拿著這根簪子去拜求皇上,讓他將你整個的都許給了我,到時候……到時候你便等著作我乖乖的小妻子吧!」
甜言蜜語尚在耳邊不斷迴盪著,虞鳳猜不到自己衷心期盼的時刻,竟是這樣一個結局,她癡癡地看著面前銅鏡,透過淚水,瞥見那龐國華面無表情的站在身後不遠處,虞鳳狠狠的一咬牙,將貝齒咬得鮮血直流,站起身來嬌叱道:「你……你轉過頭去!」
龐國華愣住道:「公主……」
「轉過去啊!」虞鳳大叫一聲,柳眉倒豎,絲衣下的窈窕身軀上下起伏。
龐國華躬身謙卑的說道:「還望公主恕罪,皇上吩咐,今日下官不可稍離公主身側,下官也是聽令而為。」
「你跟著就跟著吧,可你……老看著本公主作甚?你好大的膽子啊……」虞鳳咬牙喝斥道。
「呃……」龐國華為難的蹙了蹙眉頭,點頭道:「那下官轉身過去,保證再也不看公主。」說罷緩緩轉身,背手朝外。
宮中一片死寂,虞鳳大口大口的喘著酥媚香氣,渾身花枝亂顫,她見到龐國華高大的身軀果然一直對著外間,再也不敢稍作回頭,虞鳳目光狠厲的一咬牙,從散亂的髮髻上抽出一根亮光閃閃的金簪,執手拿在冷汗津津的手心。
右手顫巍巍的向前遞出,髮簪的尖端,指的……正是龐國華露在鎧甲外的後心脖頸,小嘴拚命的閉著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嬌軀卻是緊張的發抖。
她自小以來養尊處優,又喜愛-撫琴為樂,實在是個最最柔善的姑娘,這一輩子,哪裡從曾對人起過歹心,這一回……若不是皇兄把她逼急了,逼得她無路可退,她是絕不會想著要害人的。
但是這個該死的龐國華寸步不移的跟在背後,她又怎麼能逃出去給楊宗志報信呢,哪怕楊宗志早一點知道凶險也好,以他的本事,說不定還能逃掉,萬一等到他被皇兄活捉了,那可就生死兩難了。
虞鳳的淚珠兒好像雨滴一樣落在絲衣上,俏媚的小臉蛋擰住,便要用髮簪將毫無所察的龐國華刺倒,正在這時,宮門口傳來一個威怒的喝叫:「幹什麼的?」
虞鳳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行跡被人發覺,小心思發慌,髮簪登時叮咚一聲,從手心落在了她和龐國華當中的地上,摔成了兩截。
昨天碰到一點事,搞的沒時間更新,馬上會補上來的,當然章節也不多了,就這一兩周內終結。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