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譜 手打vip章 第五百六十九章 落花 之三
    傍晚時分,天邊籠罩了一片霧霞,登上客棧二樓的木梯,影子折射在梯道上,側耳可以聽見不遠處河水拍岸的輕滔,蘇瑤煙端著一碗燉好的熱湯,輕手輕腳的推門。

    房中甚為漆黑,沒有點上燈燭,靠窗邊的床頭上,坐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腦袋垂下,一動不動的盯著小床。蘇瑤煙看的心思一柔,卻也暗暗帶些酸酸的味道,那床上的姑娘和自己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可從未見過他,好像這樣苦苦的守住自己,守上幾個時辰都不動彈。

    今日虞鳳暈倒之後,楊宗志抱著她往回走,出了未安關,逕自回到風雪渡頭,才算找到了一家上好的客棧,他們本是向南趕路,可是南邊正烽火如荼,抱著病弱的虞鳳顯然是穿不過去的,因此楊宗志想也不想的,便轉身往回,蘇瑤煙和朱晃跟在他身後,不敢勸阻,更不敢去問他。

    來到客棧後,楊宗志便一直這麼坐著,彷彿石化了一般再也沒有動過一根手指頭,臉色和眼神呆呆的,空無一物,蘇瑤煙的小嘴一撇,躡手躡腳的走到他身後,也不敢驚動他,將手中滾燙的瓷碗放在桌面上,轉而打燃了火石點上燈。

    燈火一亮,房內頓時透出一股溫馨之意,蘇瑤煙站在楊宗志背後,低頭向床上看去,口中滋滋品味,「這丫頭,就算是瘦成這樣,也這麼的好看。」

    床上的虞鳳雙眸緊閉,或許早真的是累得緊了,睡得好生嬌癡嫵媚,臉蛋紅彤彤的,眼瞼輕閃,白天那狠厲的眼神便再也消失不見,顯露出嬌癡的容顏。且不說她的身份地位有多高,只說她這面容長相,當真是得天獨厚,蘇瑤煙伸手摸著自己同樣的臉頰,就好像對著一面銅鏡子,要是楊宗志也能這樣著緊自己的話,自己就算香消玉殞,為他消得人憔悴,也是斷然無悔的。

    可惜啊……在楊宗志的心目中,她就是個處處不饒人的魔女,她自家知道自家事,這形象……一時半會是改變不過來了,況且她將似玉功練到了最高,有時候會忍不住喜怒無常,她不知道自己每次這樣的時候,楊宗志是怎麼看的,是不是好生瞧不起,總之……絕沒露出過沉迷之色。

    「嚶嚀……」虞鳳輕輕轉了一個身,呼吸微微變得急促,這時候楊宗志動了,輕手輕腳的給她掖好被子,害怕她被冷風吹到一絲一毫,蘇瑤煙俏眉一束,「哼……好體貼呀!」

    心中酸酸的這麼想,可腦中不得不承認,虞鳳這丫頭的確十足可憐,她貴為公主,本應該高高在上,沒有任何煩惱的,可是偏偏作為一個凡塵女子,親情和愛戀在一瞬間全都失去了,想想虞鳳騎馬飛奔之前,口中說什麼「女兒家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遇人不淑。」蘇瑤煙幽幽的歎了一口香氣,心下暗暗認同不已,是啊……一個女兒家,夫君便是她的天,是她的所有憑仗,沒人愛憐的姑娘,真的是活得生不如死,況且還是這麼個心有所屬的丫頭。

    幾個月前在皇宮大婚之時,蘇瑤煙偶然同虞鳳相遇,她便是閉著眼睛,也能夠輕易的品斷出這丫頭有多麼依戀楊宗志,愛他愛得有多麼癡怨,大婚出閣之前,這丫頭聽說自己要代她出頭,那眼神中濃濃的失望之色,讓蘇瑤煙都忍不住為之動容,那時候蘇瑤煙對她沒有任何好感,私心下也不期望她能嫁給楊宗志,看到眼前這一幕後,蘇瑤煙隱隱的有一些後悔了。

    說來說去,她變成這樣,自己也是有責任的,楊宗志心頭愧疚,任由她打罵撕咬也不願還手還口,蘇瑤煙站在後面心疼的不行,本想去把所有責任都承擔下來,但是她知道楊宗志的性子,這種時候,外人很難插進手去。

    想想這一路跟著出了幽州城,蘇瑤煙心底的歡愉揮抹不去,衷心期盼著每一天的早早到來,跟著他走走看看,說些調笑無忌的風流話,間或也會打情罵俏,楊宗志在這種時候,總是極為懂得風情的,順著她的意思,陪她作這作那,蘇瑤煙快要沉醉的不知所措時,偏偏這丫頭出現了,哎……

    楊宗志的手一動,虞鳳便倏地驚醒過來,睜開雙眼迷茫的看看,她飛快的坐起身,驚悚的問道:「方纔……誰打贏了?」

    楊宗志黯然的搖了搖頭,低聲道:「攻城之戰,一時半會是不會分出勝負的,而且洛都城牆高立,外有援軍,內有驍騎營,想要拿下也並非瞬息間可以做到。」

    虞鳳輕輕的吁了一口氣,掙扎著坐起來,楊宗志轉身端起蘇瑤煙帶來的熱湯,徐徐的吹了一口氣,喚道:「鳳兒,來,把這碗湯喝下了,你今天可能是受了風寒。」

    虞鳳聽得面容一呆,傻傻的看著楊宗志端起熱湯,湊到自己的唇下,她小嘴緊緊的抿著,可是撲簌簌的淚珠兒卻是叮叮噹噹的落在湯碗裡,想想他拼著性命將自己從馬陣中解救出來,便是要補過麼。

    虞鳳翠白的小牙咬得吱吱作響,死活也不願張嘴喝上一口,楊宗志歎道:「你恨我,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啊,吃完東西後,我坐在這裡任你打罵,好不好?」

    虞鳳擰著嗓音嬌哼道:「喲……素來最高傲的楊大人什麼時候學會這麼低眉的陪臉子了?你走的時候,怎麼沒有想過也有今天?」

    蘇瑤煙在對面聽得俏眉一動,忍住了沒有發話,楊宗志苦笑道:「是,都是我不好,現在說什麼也是遲了,你不原諒我……也對,你若是不願看見我,我便讓煙兒來餵你!」

    「我也不要她!」虞鳳高聲嬌叱一句,「煙兒……煙兒,好親熱呀,自你第一次說起煙兒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便知道……我便知道她跟你不清不楚的了,果然就是她,在大婚的那一天跑來鬧事,你跟她走了,就不要再見到我!」

    蘇瑤煙瞪著眉頭道:「喂,你說話……」

    話音還沒落下,楊宗志揮手一阻,將她生生的截斷住,他歎道:「那你自己喝,好不好,吃過飯後,你要去哪裡,我便送你過去。」

    「我要去……」虞鳳聽得淒容一呆,是啊,我要去哪裡啊,我……我壓根就沒有地方可以去的,就算是一個最最普通的老者帶著孫子,也能到北郡去重新安家,可自己哪裡還有親人摯友啊,孤身煢煢孑立的一人,哪裡都可以去,哪裡都不是自己的家。

    虞鳳放聲大哭一下,劈手打開了楊宗志手中的湯碗,掀開被窩飛快的跑了出去,滾燙的熱水濺了楊宗志一身,這儒衫乃是小嬋徹夜趕製,他也來不及多看一眼,而是大叫著「鳳兒……」飛身跟了出去。

    來到客棧下,面前一道寬闊的黃河奔流穿過,河水渾濁,映照出頭頂皎潔的月光,虞鳳蹲在河邊放聲大哭,幾乎栽倒在河水中。

    楊宗志跑到河邊,皺著眉頭看著她細弱的背影,心下真是後悔不迭,當日一時糊塗,狠下心腸不辭而別,卻給這丫頭造成這樣的傷害,傷口如同被利劍刻在心上的疤痕,稍稍一碰,頓時便會血流不止。

    河中心不時有返程的舟子路過,驚奇的看著河邊的這幾個人,過了不知多久,虞鳳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楊宗志走到她背後,低聲歎道:「快回去吧,這裡夜露風大……」

    虞鳳抬頭冷冷的道:「我要回洛都城去……」她伸手抹乾自己素淡臉頰上的淚痕,一字一頓的再說一遍:「我要回皇宮去,今日雖然偷偷逃了出來,可是……可是我又不願走了,我要回去親眼看看,三哥和皇兄,他們到底能鬥得如何你死我活。」

    「你……」楊宗志心下一陣鬱結,這倔強的丫頭,她回去又能頂什麼作用,可偏偏開口讓她留下的話,又決然說不出口,默然滯納半晌,虞鳳拍拍小手兒站起來,淡淡的道:「我走啦,你多保重。」

    楊宗志抬手道:「鳳兒,我送你吧。」

    虞鳳慍怒的蹙眉道:「不要再叫我鳳兒啦,洛都城,你……你敢去麼?」她的嘴角帶著冷冷的笑意,快步衝到楊宗志面前,撲的一聲拔下他額角一根長長的鬍鬚,搓手一吹香氣,咯咯冷笑道:「你要是敢去,便不會帶著這些勞什子啦,化成這麼一個老醜的傢伙,這樣子,難看的要命!咯咯……」

    楊宗志聽的心頭熱血一湧,當真想什麼都不顧,陪著她一直回洛都城好了,臨了皺眉細想良久,頹然歎氣道:「這樣吧,在洛都城外督軍的江平大人,與我有過一面之緣,我幫你修書一封,讓他派人護送你進城。」

    揮手招過來一個舟子,付好銀資,讓朱晃去借來紙筆,寫好一封書信放在虞鳳的手中,虞鳳展開小蠻足跳上舟子,橫身立在側面,舟子吆喝一聲,便要盪開離岸而去。

    楊宗志依依不捨的看著船上的虞鳳,虞鳳卻是別過了小臉,決不回頭對望,驀地……她轉過頭來抹淚道:「你……你,我求你一件事好麼?」

    楊宗志大聲道:「你說。」

    河風吹起,盪開虞鳳的衣裙,她嬌聲哽咽的道:「我聽說,你在北郡帶兵,打敗了不可一世的蠻子鐵騎,現在全天下,或許……或許只有你能阻止三哥和皇兄,你去……你去勸他們罷手,成不成?」

    楊宗志哎的一聲長歎,閉目不語,柯宴曾經對他說道:「中原混戰,外人切忌不可沾上邊。」他倒並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越攪越亂,這其中錯綜複雜的仇恨和關係,當真是罄竹難書,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虞鳳淚眼漣漣的望著岸邊,楊宗志睜眼歎息道:「我作不了……」

    見到虞鳳淚眼婆娑的霓光中泛出失望之色,顯得那麼孤苦無依,楊宗志心頭一疼,彎著眉頭道:「小時候,我被人帶到長白山避禍,那裡有個老人家一直在教我念道德經,他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那個時候我才三歲大,哪裡懂得這麼多道理,不但把他的經書燒了,看他嘴中還在不停的念叨,甚至把他的鬍子也拔下來無數……現在我長大了,才知道那老人家說的字字都是箴言……嘶!」

    虞鳳癡癡的聽他說到這裡,隱約可以回想起來,他小時候竟然跑到了那麼遙遠的地方躲避追殺,他躲避的,便是自己的父皇吧,她的心頭一慟,直到最後聽見楊宗志發出嘶的一聲怪叫,她奇怪的抬眼看過去,見到楊宗志一時臉色大變,眉頭苦苦的皺著,一隻手摸到了後腦勺。

    虞鳳茫然一呆,舟子正在向河中央化去,她距楊宗志也越來越遠,隱約的……只能看見楊宗志大叫一聲,跌倒了河岸裡,兩隻腳甚至踏到冰涼的水中,翻起一片波粼。

    虞鳳的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想:「他……他怎麼了,好像是得了羊癲瘋一般……」轉念又狐疑:「他……不會是作出可憐相,騙我回去的吧?」

    楊宗志的足智多謀天下聞名,虞鳳曾經無數次的上過他的惡當,不過彼時乃是愛戀中男女的調笑,這會子……卻又不同了,虞鳳的雙手捏緊書信,書信被河風吹得嘩嘩作響,朱晃和蘇瑤煙飛快的跑到河邊來,朱晃用力伸手摁住楊宗志,大叫道:「快……楊兄弟的癲狂症又犯了。」

    蘇瑤煙卻是只懂得哭,不知該如何是好,虞鳳在月色下遠遠的看著,一時只覺得心兒如被大錘擊中,她臉色蒼白的轉頭對舟子嬌喊道:「勞駕……快送我回去。」

    舟子手中的勁力一卸,呆呆的望著虞鳳,虞鳳大哭道:「快劃回去呀!」什麼也不顧了,縱身從船邊跳下,撲進渾濁的河水裡,所幸舟子劃開不遠,河水也不太深,她跳進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扭著柔細的腰肢拚命向回跑著。

    嬌喘吁吁的跑到岸邊,垂頭一看,楊宗志痛的滿地打滾,朱晃粗重的身子也摁不住他,他的一隻手正在拚命的抓撓後腦勺,虞鳳嚇得臉色如土,慼慼然向前走了兩步,蘇瑤煙再也忍不住,拚命的將她推開,嘶聲道:「你別過來,你別再來害他了,你……你只知道自己有多痛苦,全都發洩到別人的頭上,你有沒有想過,他從小到大,哪有過上一天的好日子。」

    蘇瑤煙嬌啼一聲,抹著眼淚兒尖聲道:「他的父王被你父王害死了,造成他從小在天涯到處流浪,他有沒有抱怨過?他十歲之前的記憶都沒有了,為了你們家的江山出生入死,南征北戰,到頭來,你的皇兄卻是百般的猜忌他,陷害他,你以為你的婚典是被他一手破壞的,你的三哥要借勢造反,你的皇兄醜事敗露,要將所有知都殺掉,你以為他不想和你好好的成婚嗎,那是因為你的皇兄,對他拚命威脅,說有你便沒有我們所有人。」

    蘇瑤煙說到這裡,哼哼冷笑一聲,瞪圓了媚眼決然道:「是啊,你是可憐之極,尋死覓活的,看不慣了便對人又撕又咬,可是他有這麼多委屈傷心,卻從來沒有對人吐露過隻字片語,現在他腦後面被人插了一根銀針,想不得十歲前的任何事,你快意了?大仇得報了?你……你給我遠遠的滾開!」

    這席話她憋在心底裡一整天,若是換了史艾可等人,早就忍不住衝出去打了虞鳳幾耳光,對她什麼都說了,可是蘇瑤煙卻是知道楊宗志的性子,知道他不喜歡自己說這些,但是看到楊宗志淒慘的模樣,她實在是忍不住,將怒火對著虞鳳全數發洩了出來。

    虞鳳聽得如同墜落冰窖當中,小身子花枝亂顫,河風一吹,她濕透了的宮衣下冰涼,卻頂不住心底裡的涼氣上冒,蘇瑤煙說的這些話,她過去聞所未聞,若是在幾日之前,人家告訴她,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

    但是今日看到洛都城外慘烈的戰況,虞鳳才是恍然大悟,想起楊宗志在衣冠大殿上對自己欲言又止,那個時候……他便在彷徨苦悶的不知如何處理了呀,虞鳳的嘴唇輕顫著,嬌魘失色,楊宗志啊的慘叫一聲。

    虞鳳再也受不住,沒命的撲了過去,滾到楊宗志的身邊躺下,闔手抱住他的腦袋,緊緊的貼在自己的胸前,小嘴中喃喃的大哭道:「相公,你……你要是太疼了,便抓我咬我,鳳兒……錯怪了你!」

    就這麼抱了不知多久,虞鳳的小手兒都已經微微發麻了,楊宗志才漸漸安寧下來,口中喘著粗氣,抬頭眼神複雜的瞥了虞鳳一眼,虞鳳俏麗的眼神暗淡無光,避過了他的目光。

    見到楊宗志已經轉好,虞鳳輕輕的站起身,孤零零的走到舟子上站定,楊宗志喚道:「鳳兒……」

    虞鳳不敢回頭,心下暗暗淒切:「相公,鳳兒……鳳兒配不上你的。」晶瑩的淚珠兒如同寒玉一般落入河心,舟子大喝一聲,再度起航離岸,遠處河面上有徐徐的歌吹,餘音順風而來:「心中想的……還是他,任憑夢裡……三千落花,走遍天涯,心隨他起落……」

    虞鳳聽得心頭一癡,淚光模糊了自己的雙眼,「是呀……心中想的,一直都是他啊。」不管是強裝無礙也好,是高傲冷漠也罷,俱都是為了掩藏住心底裡對他依依不斷的思念,這時舉手相看淚眼,船下波光粼粼,分不清楚哪裡是自己的淚水,哪裡是河光。

    這一年多以來,有哪一天不是這般渡過呢,陪伴著他的身影,不論在身邊也好,不在身邊也罷,便是這股子纏人的思念,就叫自己過得無比充實,身後楊宗志隔岸高高叫道:「鳳兒……」

    虞鳳大哭一聲,回頭看V請到頻頻揮手,抹著香腮哭喊道:「相公,皇兄他要將我再嫁給你,你要是還想要鳳兒的話,鳳兒……鳳兒就在宮裡面等你,你……你辦完外面的事情,便來御花園找我,我……我一直等著你來!」

    聲音如珠落玉盤,恍如那一夜洛水分別的場面,又重臨眼前,楊宗志和蘇瑤煙靜靜的站在岸上,看著面前波濤翻起,送著那一葉扁舟漸行漸遠,直到小的再也看不見,面前一陣河風吹過,楊宗志長歎了一口氣,心下一時不禁癡了。

    碼這一章的時候,一直在聽這首歌《心中想的還是他》,一部卡通片的主題曲,說真的,意境無比的貼切,哎,傻鳳兒!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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