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泥濘,戰馬和士兵的腳步深淺不一的踏在雪地上,從這裡望出去,能見到太行山的尾端,一入太行深似海,想要躲避起來,實在是易如反掌的。
固攝頹然的掀開手中的羊皮地圖,目光呆呆的看著遠方,他坐在高高的戰車上,車下是不足三萬的殘部,想想出發前,十二萬大軍,戰馬的足音甚至都可以引發雪崩,現下……卻是叮叮咚咚的亂響一片。
他藏在金面罩下的臉頰微微扭曲抽搐起來,想想丹奇和達爾木,又想想隻身留在後面阻延追兵的闊魯索,固攝的牙關一咬,將自己的舌尖咬得裂開般生疼。
他沒有想到,自己雄心勃勃,妄圖憑借手下兵卒打下南朝的江山,卻是在幽州城中一敗塗地,來時兵多將廣,回去的時候,卻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個。士兵們打了敗仗,一個個低垂著腦門,有氣無力的向山麓下走去,固攝仰天悲歎一聲,「時也……命也?」
固攝做夢也想不到,小小的幽州知事,竟然敢放開城門,引他入內去送死,他更想不到,范蘄究竟從哪裡變出來這麼大一隊人馬,難道斥候們都是睜眼瞎麼,自詡機敏的扎西哈多,他……他也瞎了眼麼?
扎西哈多他自己死就死了,際卻連累的固攝險些沒命逃回去,固攝的雙拳緊緊握住,恨得肝腸寸裂,戰車下面,傳令官的嗓音虛弱的傳來道:「大王子,我們快走進太行山了,士兵們累得不行,請命歇息片刻。」
固攝回過神來,怒道:「歇息什麼,進山之後,再找隱蔽的地方,現下還是趕路要緊。」方才走得匆忙,也沒有仔細去聽一聽身後的動靜,不知道勇猛的闊魯索,能夠阻延追兵多少時辰,他的麾下只留了兩三千人馬,能擋住半個時辰,便是天大的幸事了。
士兵們一個個仰頭瞪著固攝的側面,他只需要端坐在戰車上,半點都不費力,而士兵們又打又殺,還要逃命,早已是累得手足癱軟,大家心懷怨怒,卻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強行支撐,沒走多一會,身後便傳來烈馬奔騰的巨響。
士兵們和固攝回頭看過去,只見到沖天的雪塵泛起,黑壓壓的一隊人馬快如閃電的追了上來,迎面看不到軍旗,只瞧兵服的話,必然是南朝的聯軍來了。
固攝心頭大驚,暗想:「怎麼……會來的這麼快?」闊魯索再不濟,總能延誤他們一時半刻的,只要有這個空隙,固攝自問便能逃進太行山中,楊宗志想要再追,便難於登天了。
此時山腳歷歷在望,楊宗志卻已經銜尾趕上,固攝心頭一怒,眼中射出仇恨無比的火光,朝身下大吼道:「放箭……放箭……射死他們!」
士兵們今日逃出城時,兵器大多都遺落下來了,箭鏃和彎弓更是沒有幾把,強行有幾人開弓引箭,可惜氣力不濟,射出去的箭矢好像軟綿綿的稻絮一般,讓北風一吹,便歪歪斜斜的落了地。
趁這一會功夫,楊宗志等人已經追到了身後,固攝揮令道:「集結軍陣,殺了這些人,咱們就能活著回去!」
士兵們強自鼓起鬥志,撐著疲累的肢體衝殺過來,兩方人戰作一團,固攝守在戰車上,目不轉睛的盯著車下局面,四國大軍人馬尚且還多過追兵,排山倒海的向後逼去,一波接著一波,倒是沒有露出敗象。
這時,斜道裡殺出一路騎兵,將固攝殘部衝擊中斷,這路騎兵無論衣著打扮,還是旗號,都與固攝手下的一模一樣,固攝心頭微微一震,仔細看下去,幾乎從戰車上載到下來,那騎兵中領兵的猛將,正是他剛剛還為之激昂落淚的闊魯索,這時候的闊魯索英武難當,甫一衝進陣營中,便挑飛了固攝好幾個手下。
固攝哈哈狂笑一聲,破口大罵道:「好,闊魯索,本王瞎了自己的眼,你這個該死的叛臣,自請抗敵,卻是趁勢向敵人繳械投降,轉頭來對付本王。」
他從自己的座位下緩緩起一把金光閃閃的寶刀,拿在手指尖百般摩挲,冥王教中人,都是用刀的行家,而他的這把寶刀更是量身打造,師父親自鍛冶的。他正要循著雲梯下來,決一死戰,戰車下的傳令兵厲喝道:「大王子坐好了,小人趕馬……帶你逃進大山中。」
那傳令兵眼見勢頭不對,便想捨棄眾人,帶領固攝單獨出逃,他的話音一落,前面頑抗著的士兵們紛紛朝後跑了回來,跟在了戰車後,只留下一些有血性的士兵們,尚在拚命抵抗。
楊宗志帶人衝殺而入,抬頭一見,固攝已經匆忙向山腳下退去,只要固攝入了太行山,找個隱蔽處藏身起來,便如同在大海裡撈針,找起來可就難得多了,他一聲令下,留了許沖在後面應援,自己帶了數百人首先跟了上去。
蠻子還有一萬多人,飛快的向山內逃竄,楊宗志緊跟在後面,眼見著雙方距離無法拉近,想要阻止固攝已經變得難以實現,他頹然的歎了口氣,卻又不死心的繼續猛追。
固攝的戰車來到山腳下,見到山腳一條羊腸小道,入山之後,道路陡然分成了蛛網般的幾十條,任是其中某一條,都能夠走入大山的深處,東南西北卻各不相同,他抬頭哈哈得意一笑,將金刀立於面前,喊話道:「姓楊的,你倒是追呀,本王看你怎麼追得上!」
話音剛落,便聽見身後的山坡邊,一個嬌軟的聲音冷叱道:「放箭……全部格殺!」
固攝只覺得背脊一寒,倏地轉回身來,見到不知何時起,山坡上竟然站滿了人,明黃色的旗幟插得遍野都是,旗幟上描繪的都是金雞打鳴,昂首而立,卻是他從未見過的。
此刻不但是他,就連楊宗志也看的微微怔住,他同樣想不到山坡上留有伏兵,而且這路伏兵身份不明,到底是敵是友還難說的緊,他大手一揮,便將追擊的將士們止住,蹙著眉頭靜觀起來。
那嬌軟的聲音出來後,山坡上立刻飛出上萬枝響箭,這種響箭與軍中的竹箭,鐵箭頗不相同,尾端上綁了弓布,一發出來嗤嗤作響,原是南朝民間的用法。再看清楚時,原來這些響箭都射進了即將逃入大山的蠻子大軍中,蠻子殘軍不過剩下了一萬五六,幾輪響箭過後,便只餘下七八千。
楊宗志看著那些金雞單足而立的軍旗,腦中卻是一轉,回到了西蜀比武定教的場面上,那一天是羅天教的天祀大典之日,西南的子民都信奉天祖金雞,羅天教大旗上繪著的,便是眼前一摸一樣的圖案。
楊宗志的心底裡狐疑一片,眼睜睜的看著固攝的士兵,倒下了一波又一波,到了此時,他當然知道人家是友非敵,可是這些人為何會打著羅天教的旗號,他們……也是史敬老幫主邀來的群豪麼,他們為何不在幽州城內謀事,反而躲在這深山邊緣,難道……他們能夠掐指算出,固攝今日必定從此路出逃不成?
古時有諸葛武侯,能夠掐指算出曹操兵敗華容道,讓人事先設下伏兵,但是諸葛武侯總算是親歷戰事,每一步都是他一手安排好,外人實在難以作到他那般,再說以諸葛武侯的智謀,幾千年來又有幾人能比得上,楊宗志輕輕的吁了一口氣,定眼向上望去。
固攝稍稍遲滯片刻,心頭的驚慌無法抑制,他料不到自己逃進大山,居然又碰到了伏兵,他這一路,就好像瞎了眼的蒼蠅一般,四處碰壁,又四處去躲,到最後碰的頭破血流,手下的士兵也幾乎所剩無幾。
戰車下的傳令兵拚命揮起馬鞭,御馬想要衝過箭雨,楊宗志看的心頭一怒,大喝道:「站住!」
拍馬瘋狂向前追去,也不管紛落的響箭在耳邊,額頭上一一穿過,朱晃和李十二娘等人著急的在後面大叫道:「公子,楊兄弟,你……你快停下來!」
楊宗志置若罔聞,依然埋頭追趕,來到山麓上,正好追上了固攝的戰車,傳令官拔刀相向,楊宗志從馬背上一跳而起,右腳在傳令官的腦門上用力一蹬,那傳令官頓時嗚呼一聲栽倒下來,借助這一腳,楊宗志的身子騰空而起,如同大鳥一般向戰車上飛去。
四處空中不斷還有箭雨落下,他用手中的銀槍,將箭雨撥拉下地,身子在空中轉折幾下,翻身上了戰車,固攝矮身躲過了幾支偷襲而來的響箭,抬起頭時,兩人正好迎面相碰,目光互相死死的對望著。
傳令官跌下馬背後,馬兒依然在放足狂奔,楊宗志和固攝站在高高的轅台上,眼中已經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東西,只剩下了彼此的身影。這二人天生以來,便是大對頭,固攝害得楊宗志幾乎丟命在鳳凰城中,而楊宗志奪走了賽鳳的芳心,更是在北斗旗內將固攝撞得面目變形,他們心中對彼此的仇恨,超過了對自己生死的關注。
李十二娘等人在後面拚命拍馬追趕,抬頭能看見楊宗志和人臨淵站立著,楊宗志大吼道:「阿史那固攝!」
固攝奚然一笑,彈起手中的金刀,話也不說,便砍了過來,楊宗志側頭避過,手中的銀槍適時刺了出去,他過去用的鐵槍,被弼勞奇的銅錘砍成了幾截,槍身上佈滿了裂紋,因此許沖等人過來時,特地給他挑選了一把精粹的銀槍,這把銀槍乃是大內鍛造司打製,用料奢華,拿在手中極為趁手。
這些天來,楊宗志出手也少,大多時候都在運籌帷幄,此刻銀槍在手,頓時覺得胸中豪氣大盛,他和固攝對彼此都不陌生,過去在北斗旗中甚至鬥得你死我活,剛一上來,便是殺招連連。
楊宗志的槍法精湛,固攝的刀法卻也老道的緊,鬥了三四招後,楊宗志的槍法一變,施展出了擒月槍法中的絕招,固攝被他刺得手忙腳亂,右臂的胳膊上嗤的一聲裂開了一道縫,鮮血飛濺而出,固攝看也不看自己的傷口,嘿嘿冷笑一聲,卻是忽然揚刀向天,姿勢遲滯了下來。
楊宗志看的心頭一凜,這姿勢他當然並不陌生,去年從呼倫山上逃下來時,曾經在混亂中,親眼見到金刀老者用這一招將傅多坡砍為灰燼,他心知,眼下固攝正在蓄勢,一旦等到他聚勢成功後,天下的萬物似乎都難以逃脫這一刀之威。
去年金刀老者用出這一招時,給了楊宗志太大的震撼,在他的心目中,當今天下有兩位武功超群的高人,一個是鐵劍卓天凡,一個便是冥王教主,楊宗志見過金刀老者那一招後,甚至造成了信心盡失,險些連呼倫山都沒有逃下去。
此刻驟然再見,他大喝一聲,震起槍尖,便朝固攝的胸口上刺了上去,這一槍出的很快,就是不想給固攝時機,固攝嘿嘿一笑,忽然雙手握住刀柄,劈空一式直接砍下,楊宗志只覺得面前的空氣也被這一刀割為了兩半,他下意識架起銀槍來,朝頭上擋了一擋。
耳中只聽到怦的一聲脆響,手中的銀槍竟然齊身斷為了兩截,固攝刀式不變,迎頭向楊宗志的腦門上砍下去,楊宗志感覺到無法躲避,硬著頭皮伸手向上一托,正好托在了刀柄的邊緣。
如此一來,兩人之間頓時變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固攝運足全力,將吹毛斷髮的金刀向下擠壓,刀尖距離楊宗志的鼻端越來越近,近到楊宗志已經能夠感覺到鼻尖上的寒意。
……
「公子……」李十二娘驚叫一聲,眼睜睜的看著那高大戰車,沒命的向山麓中跑去,幾輪箭雨過後,兩方的人馬大多停下手來,眼睛都巴巴的望著戰車離去的方向,李十二娘等人放馬去追,蠻子士兵們自然也追在身後,只不過大家此刻並不再動手,而是心中憂急不已。
從這裡入山,前面不知道是什麼地形,戰車無人控制,馬兒受了驚,發怒狂奔,山坡後快速的跳下來許多人,領先的是三個年紀不等的女子,當中的那個嫵媚天成,身材卻是高挑豪聳,豐碩的緊,小臉上唇紅齒白,長得頗為艷麗,而她身後,卻是兩個年紀稍大的女子。
「公子……」兩個嬌滴滴的嗓音一同響起,李十二娘奇怪的回頭瞥了一眼,見到那位美貌艷麗的姑娘,也如同自己一樣翻身上了馬,急急的縱馬向這邊飛快的追了過來,滿面漲得潮紅。
此時此地,李十二娘也沒心思再去理會那位姑娘的身份,而是將滿腹心思都放在了那狂奔的戰車上,抬頭一看,她的面色猛然大驚。
楊宗志被金面罩的固攝壓在了邊沿上,固攝的寶刀,距離楊宗志俊逸的面龐,只有幾厘遠,楊宗志沒曾想到,精粹的銀槍竟然在固攝的寶刀下,僅僅支撐了三四個回合,便斷為了兩截,此刻他呼吸困難,運足氣力抵抗固攝下壓,兩人拚命全力的鬥勁,誰也不敢稍有懈怠。
固攝的目中精光閃閃,只要再向下幾絲,便能將楊宗志那極為俊美的臉龐,砍出一道道的血縫,殺了楊宗志後,他一定會將楊宗志的腦袋割下來,帶回鳳凰城,也叫賽鳳那丫頭瞧瞧,她癡心愛戀的俊哥兒,眼下變成了這般猙獰恐怖的醜模樣,讓她趁早死了心。
正想到這裡,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怪異的磕嗤聲,接著……戰車的側壁忽然被一隻手從內推開了,從裡面慢慢走出來一個人。
固攝的面色一驚,這戰車是用精鐵外鍍,尋常人就算拿著銅器在手,短時內也無法將其擰斷,待得看清楚時,固攝更是大吃一驚,失聲道:「扎……扎西哈多。」
從那側壁的隔欄中走出來的,正是那一臉笑嘻嘻模樣的扎西哈多,此刻的他,哪裡有什麼病態,分明正得意忘形的緊。
扎西哈多低頭看著眼前拼的面紅耳赤的二人,抬頭哈哈笑道:「大王兄,你一定是奇怪,我不是在幽州城受了重傷了嗎,被人打的下不了地,我怎麼會藏在你車裡的呢?」
固攝死命屏住呼吸,一時說不出話來,扎西哈多逕自晃腦又道:「其實我呀,根本一點也沒受傷,在幽州城被人圍攻,是我裝出來給別人看的,你看看我,身子骨多硬朗,嘿……」他說到這裡,忽然伸腿在這二人面前飛快踢過,帶起一陣疾風,然後背著手笑道:「你們看看,我這身子骨多好。」
低頭瞥了瞥無法動彈的二人,扎西哈多嘖嘖搖頭歎道:「可惜了,你們卻好像有點不大妙呀,大王兄,楊老弟,你們這樣不累麼,可要我來幫幫手麼?」
固攝憋盡全力,沙啞著嗓音道:「扎西哈多,你……你還在想什麼,還不快快過來動手?」
扎西哈多聽的面色一正,點頭道:「是啊,是該快些動手了……」說完話,又向他們身邊邁了一步。楊宗志卻是心頭大驚,他眼下的形勢本就不太妙,兵器斷開後,被固攝壓制的動不了,再加上一個扎西哈多的話,他只能閉目受死。
看到扎西哈多邁著悠閒地步子,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來,楊宗志心下飛快打轉,忽然大吼一聲,拼盡全力向上推去,將固攝稍稍推開一點,然後身子冒險,從刀影邊飛快劃過,他的輕功再快,也快不過近在咫尺的刀尖砍下,他只覺得胸前一寒,戎裝頓時被刀氣砍得自中裂開。
固攝一招得勢,更是催發刀氣,一刀接一刀的向下砍去,楊宗志在狹窄的轅台上,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胸前和右腿上已經挨了好幾下,固攝一聲大喝,橫刀向他攔腰斬來,楊宗志已經沒有氣力躲開,只得下意識的用手向刀柄上按去。
眼前只見到一簇血芒飛快的劃過,楊宗志和固攝登時僵立下來,他們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誰也不能把誰分開,身子虛軟的靠在一起,四手握住的刀尖上,還留有猩紅色的鮮血,一滴滴緩緩淌落下地。
楊宗志的腦中一片空白,身子整個都要斷開了一般,他驀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這時面前的固攝忽然雙眼大睜,嘴中呵呵呵的發出幾個啞音。
任由固攝用看V請到盡了全力,他也無法像楊宗志那般深吸一口氣,然後再吐出來,他的脖頸處,正在汩汩的向外噴著鮮血,一簇簇,甚至噴到了楊宗志的胸襟上,他臉上的金面罩從下到上裂開,緩緩的墜落在地面上,發出叮咚一聲脆響。
這聲響一過,固攝便好像那面罩一般,轟然仰天倒在轅台上,雙眼睜得斗大,瞳孔中充滿了殘餘不去的恐慌,震驚和不可置信,各種不一而足的神色,好像流水一般的靜靜淌過。
補上了昨天的一章,最近貌似老在欠賬,補帳,非常慚愧!
OVER!